臨行前,林夫人身邊的丫鬟來找我,額外又包了些錢給我。
說是見我手藝好,賞我的。
我推了回去,笑道:「若林夫人當真惜才,還望以後有活計,能多舉薦舉薦我。」
我想起什麼,叫住那小丫鬟:「那支銀釵不必歸還,算我送二小姐的賀禮。」
林懷信幫我拉了驢車出來,他不由分說塞了不少瓜子花生、糕餅點心,放在我的車裡。
「權當沾個喜氣,別再拒絕我了。」他的雙眼水汪汪的,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我無奈一笑,隻得收好。
「現下秋收的事都忙完了,你也該常住家裡,陪陪你的家人。」我幫他緊了緊披風,「你爹娘也是明事理的,你若為了我,再這麼疏離下去,反倒讓他們也不好開口了。」
林懷信的心思很單純,他想不了這樣的迂回。所以他聽了我的話,思忖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我拽起韁繩,正要走,突然被林懷信按住了車身。
斯斯文文的男子,不承想力氣這樣大。
他喝了點酒,眼窩泛紅,睫羽之下,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我再攢攢錢,等明年立夏了,就帶你出去看我們的院子。」
我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時,已暗紅了耳廓。
「你買你的院子,與我何幹……」我拂開他的手,逃也似的離開。
隻聽得林懷信清淺的笑聲,在我的心頭漾了一路。
那天我高高興興地回家,和我娘美美蒸了滿滿一屜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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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了,放在地窖裡能凍住,之後再吃也方便。
夜裡,我窩在我娘的懷裡,遲遲興奮得睡不著覺。
我對她說了我今後的計劃——
我要開個學堂,專門教女子梳發和寫字。
我統共會這兩樣,我便傾囊相授。
這樣我既能賺著錢,還有可能幫到人。
萬一也有和我與我娘一樣光景的女子,興許就能幫助她們渡過難關。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10
林懷信去挑宅院的日子裡,我的學堂也在我家院裡開業了。
起初,隻有鄰裡鄰居,知道我靠自己賺了大錢的,肯將女兒送來。
後來她們跟著我出去做活計,切實賺到了錢,遠處的便也有專程來交束脩學手藝的人了。
「隻是可惜,絕大部分姑娘隻想學怎麼給人梳頭,並不想學認字讀書。」
林懷信幫我記賬,我端著一盤梅花酥,坐在他的院子裡,一邊吃一邊絮叨。
他知道我喜歡花,看那一簇一簇紅紅火火的。他便選了個院子格外大的宅子,在新一年種花的時節,埋下了許多花的種子。
他接我的話茬,說道:「也不怪她們,當今聖上重武輕文不說,更忌諱女子識文斷字、幹涉朝政。皇後原本是個能文會武的女將軍,還不是被他規訓得乖乖當宮婦了?」
這話聽得我怔愣,畢竟我們這兒隻是個小縣城,離著都城千裡遠,誰又敢想天子所思。
但他這番話,其實是人盡皆知的。
當朝皇後孟央,卸下盔甲,進了皇宮,從此少了一個保家衛國的左前鋒,多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孟皇後。
我似乎懂了,附和他的話:「是了,沒有出路不說,還容易惹是非。」
我咬一口梅花酥,傻愣愣地呢喃:「要是有朝一日,女子也能趕考,也能入朝為官就好了。」
林懷信長臂一展,用筆杆輕敲我的額頭。
「姑娘慎言啊慎言。」
我點點頭,多咬了幾口梅花酥,忙塞住自己的嘴。
我忙著我的學堂,偶有空闲,也用來出去給人梳頭,或者幫人寫書信。
賺的錢我攢了一些,其餘用來給我娘養身子或者修補院子,日子竟過得出奇的快。
我娘跟著我也闲不住,我們把院子後邊的一塊空地翻了翻,我娘便種了些菜,一年到頭,竟也能夠我們自己吃喝的了。
她後來還塞了一小袋錢給我,笑得憨實:「娘背著你做了些手絹荷包賣了,倒是遠沒有你賺得多。」
我將娘的小錢袋,裝進我的一個大錢袋裡,又塞回她的懷裡:「娘,你要是闲來愛繡那些,我不管著你。可你萬萬不能為了幫襯我,熬壞了你的身子,不然我這些年就白費心血了。」
我娘明白,將大錢袋放進她藏在地窖裡的一個壇子裡。
她說,那是為我攢的嫁妝。
她要她的女兒出嫁時,也風風光光的。
「我可不準任何一個人,說我是在賣女兒。我要他們看見,我女兒穿金戴銀的,是下嫁去了。」我娘擲地有聲地說著,一手抱著我,一手抱著壇子。
我沒忍住哽咽了,我就知道,這些年我塞給她讓她花的闲錢,她全都舍不得,原封不動為我存了起來。
娘啊,娘。
哪怕我以後成了家,子孫滿堂,我娘也會時刻為我操心。
我想我永遠都會是離不開娘的孩子,因為這份毫無保留的愛,滋養我過好了自己的一生。
11
後來的一切,就都很順風順水了。
林懷信挑了秋收之後的一個晴日,邀請親朋好友來賀他的新居。
林老爺和林夫人早早便到了,在我登門的一刻,便被林懷信引了過去相見。
我懷裡還抱著賀禮,不承想林家的長輩們都在,烏泱泱坐了一屋子,驚得我一邊行禮一邊偷覷林懷信。
他笑得眉眼都彎了,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林夫人笑著問我,備了什麼禮。
我說有一對擺件瓷瓶,還有我娘親手做的些糕點:「我娘說,怕三郎今日酒醉胃裡難受,所以先讓他吃點糕點,墊一墊。」
聽我說話實誠,林老爺也始終笑盈盈的,他問我:「既是如此,看來沒有我們的份了?」
我撓撓頭,眾人笑成了一片。
那天林夫人將家傳的玉佩給了我,她親手將我帶來的那對瓷瓶,擺放在了堂屋的正當中。
路過時我才發現,林懷信院子裡的兩個角房,放滿了大紅錦布包裹著的禮箱。
在林懷信招待賓客的時候,林老爺和林夫人,命小廝們擔起那些禮箱,去了我家提親。
我娘沒有準備,慌慌張張地,反反復復隻在講:
「我家穗穗比我有本事,她一個人就養活了家裡,還做了這樣大的場面出來。你們以後可不能欺凌她,別把她關在院子裡,讓她做個煮飯婆……」
我娘最明白那條彎路多熬人,尤其是在自力更生之後,還要回去寄人籬下的痛苦。
回不去的,她寧可我嫁不出去,也不願我過回仰人鼻息的日子。
林老爺表了態,說絕不會讓我重蹈覆轍。
我嫁了林懷信,照舊做我想做的事,林家絕不會有人阻攔。
林老爺轉述了林懷信的原話:「元青穗首先是元青穗,其次才是她娘親的女兒,我的發妻。」
我能夠想象,他說這話時,明眸善睞的模樣。
他絕不會問我,都嫁了人,何必還辛辛苦苦自己討生活。
就像他當初不會問我,女子學寫字有什麼用一樣。
我和林懷信成婚的日子,定在了隆冬臘月裡。
兩家人都迫不及待,想一起過一個新年。
天雖冷,人情溫熱。
見我又挨凍又挨累,大婚的當晚,林懷信並不急著碰我,隻是小心翼翼地幫我梳發。
我這滿頭的發髻,是天不亮的時候,我娘幫我盤起的。
現在我嫁了人,便由我的夫君為我解下。
他柔聲對我說:「青穗,你別心急。我們這邊剛開席的時候,我就去接了娘過來,她現在就在東院那頭歇息呢。」
菱花鏡中,林懷信一本正經:「你要是不習慣,等會兒我就送你過去,你還和你娘一起睡。」
惹得我忍俊不禁,站起來,一轉身,就將他圈了滿懷。
我故意湊近他,壞笑道:「小郎君肩寬個高,沒想到腰身卻窄……」
林懷信霎時便紅了臉,連帶眼窩都透著淡粉。
我從沒見他這般無措過,似是想推開我,又萬般不舍。
「青穗,你、你累不累呀?」他糾結到最後,問出這樣一句讓我啼笑皆非的話。
我衝他眨巴眼睛,半晌才輕聲回他:「原是有些累了,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該行的規程,還是要行完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抱著我,站到那戶人家的大門外,破口大罵。
「—我」尾聲
我與林懷信,趕上了好時候。
在我們生養的一兒一女到了該念書的年紀時,皇帝駕崩於御駕親徵的路上,皇後孟央扶持五皇子登基,孟央垂簾聽政,當即便發布了準許女子讀書科考的國令。
我與林懷信,自然將兩個孩子都送去了學堂。
他們將來可以選擇去趕考,也能選擇做販夫走卒。
若我的女兒想和我與我娘一樣,做個栉工,我自然也會應允。
那是他們的選擇, 前提是,我能盡力為他們拓寬選擇的餘地。
十載彈指一揮, 兒子在最後的關頭,放下了紙筆,說他還是喜歡跟他爹爹一樣, 奔波於田間地頭,看糧食豐收。
我摸摸他的臉頰,為他遞去一塊汗巾:「那可未必比讀書輕松,你若選定了, 便要定心去做, 做不成再轉而求其他, 明白嗎?」
他的踏實柔善隨他爹,乖巧點頭,當天便去了田壟上。
而我那自小就愛爬樹上房,和男孩子們打架鬥嘴的丫頭, 反倒認認真真讀了書,去了千裡外趕考。
彼時我爹拋妻棄女的名聲在外, 打了一輩子的老光棍,早入黃土, 幾個縣衙的小差將他隨意掩埋, 至今墳頭草都有一人高了。
而我娘呢, 雖已花白了頭發,但精神矍鑠, 耳聰目明,手腳也很利索。
放榜那日, 她坐在搖椅上,緩緩地扇扇子,笑道:「真沒想到,我家的孩子, 還能有當官的一天。」
我亦笑道:「還沒有信差來,娘豈知那渾丫頭會不會上榜呢。」
一旁的林懷信,為我斟了杯茶。
從我年少時認識他,他竟當真做到了數十年如一日的純良。
我常在我娘面前稱贊他,我娘反過來誇我:「也是穗穗有識人的本事。況且咱也不怕被男人棄,縱他林三公子有一日變了心, 你離了他,照樣活得好好的。」
我那時回我娘一個堅定的眼神。是的, 離了他, 我照樣能活得很好,所以我不怕。
接過林懷信遞來的茶杯, 我為他整了整衣領。
我們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我們知道彼此如何作想:
不問結果,隻求無愧於心。丫頭此番能考中是好,考不中也無妨, 她要再做打算, 或者不服輸再考幾年,皆由她去。
我以茶代酒,在信差踏進院門的那一刻,敬林懷信:「三郎, 你說,人走的每一步都算數,是不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