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定親那天我們全家都傻了眼。
我娘質問張婆子,「你辦的這叫什麼事?
「你隻說腿腳不方便,也沒說還帶個孩子啊?」
張婆子瞅了瞅抿著嘴一言不發的大哥,「我也隻說你家春光不善言辭,也沒說是個啞巴啊!」
小叔家知道後,隔著牆頭對我們好一頓嘲諷。
「跛子配啞巴,真是絕配,頂配,天仙配!」
1
我哥今年已經二十有餘,還未成親。
我娘急得不得了,託了張婆子給盤算一門親事。
張婆子前幾天帶來回話,說是有眉目了,是錢家的姑娘,長得很齊整,就是個跛腿子。
如果沒什麼異議,就等著下定了。
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隻要人家姑娘不說啥,我們家自然是願意的。
小叔家知道後,隔著牆頭對我們好一頓嘲諷。
「跛子配啞巴,真是絕配,頂配,天仙配!」
「從前就說把我家三郎過繼給大哥,大哥死活都不肯,把一個啞巴當金疙瘩似的寶貝著……」
小嬸是個吃死漢子睡崩床的懶婆娘,整日不做活,就尋思著去誰家裡偷把豆角摸個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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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正是烏龜找綠豆,王八找蛤蟆。
這樣的人偏偏跟我小叔成了一家,我小叔自小就是村裡有名的滑皮。
這倆人湊在一起可謂是鷹飽不抓兔,兔飽不出窩,懶對上懶了。
他們家孩子多,有兩子一女,沒事了就指使著孩子們上我們家來打秋風。
春天的苗,夏天的菜,秋日的蛋,冬天的肉,就沒有他們家不惦記的。
丟一次東西,我娘就破口大罵著往院子中間放一摞石頭,直到如今,院牆已經摞得快半人高了,也沒能阻擋他們一家偷摸往我們院子裡瞟。
我哥是啞巴這事,提起一次,我娘就心痛一次。
我哥不是從小就啞的,十歲時,哥跟著我爹去王員外家修院子,撞見了他家的柳姨娘偷漢子。
姨娘怕事情敗露,找人把我哥關了柴房用細細的荊條抽了個半死。
等我爹趕去的時候,我哥早就被灌下了啞藥,柳姨娘吹著水蔥似的指甲淡淡地說,「田老頭能工巧匠,修的園子比我院裡的匠人手藝都好。」
柳姨娘隨手將一個裹著二十兩銀子的錢袋子扔到我爹腳下。
「可你怎麼偏生出來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兒子,這小毛賊偷了我的簪子,卻死不承認,既是生了一張這樣難開的尊口,那往後也就甭說話了。」
她這招殺雞儆猴果然有用,我爹先是匍匐著身子撿過錢袋子,再跪謝過柳姨娘恩典。
幾尺高的漢子不敢發出一聲反駁,一瓣瓣的眼淚和著心酸往肚子裡咽。
我娘哭得嗓子啞了,眼睛花了,再也換不回我哥開口說話了。
2
窮苦人家什麼都缺,唯獨孩子多,可我家隻有哥一個獨苗苗。
小叔一家見狀,非要把奶在懷裡的三郎送到我家,說好聽點是過繼給我爹。
我爹怎能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我小嬸家裡吃食少,奶水總不夠,她眼饞我們家下的新米,想讓我娘用一勺勺米油將他的兒喂大。
爹從前不讓我娘生那麼多孩子,他說兒多母苦。
那天他望著滿天稀疏的星子,抽了幾杆子旱煙,總算下定決心,「咱們再要個娃娃,往後好跟啞巴兒做個伴。」
隔了兩年多才有了我,跟我哥整整差了一輪。
我娘收到張婆子的消息後一刻都不敢停下,收拾院子,買糖塊,買肉宰雞,對這門親事格外重視。
雞窩掃的連根毛都沒有,狗子都洗了兩遍澡。
下定那天,本以為娘家會來很多人,可張婆子隻帶了一個清瘦的女人,手裡還領著一個嘎巴黑的女娃子。
「田大嫂,人給你帶來了,這就是錢嬌兒,給春光說的媳婦兒。」
我娘傻了眼,「你隻說腿腳有點不方便,也沒說還帶個孩子啊!」
張婆子瞅了瞅抿著嘴一言不發的大哥,悄聲跟我娘說,「我也隻說你家春光不善言辭,沒說是個啞巴啊!
「你們互相包容著點。」
說完,張婆子掂了點謝媒人的禮錢,腳下生風一般跑掉了。
我們一家和那娘倆面面相覷。
那娘兒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求大娘別趕我們走,給我們一口飯吃,我們什麼都可以做。」
待她抬起頭,我和娘都看呆了,她的五官如同雕琢,發如烏雲堆雪,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绾在腦後。
雖然身著粗布衣裳,難掩秀麗之姿。
我想著,她長得可真好看,像是畫上走出來的人一般。
可她藏在袖裡的那雙手可與這張臉實在不相配,滿手的老繭和大小不一的裂口,有的地方生了凍瘡,結了痂又潰破。
我娘沉思了半晌,直到那她領的那個女娃開口,我娘才回過神來。
女孩磕磕絆絆地說,「奶奶,別趕黑豆走,黑豆會聽話,黑豆什麼都會做,能劈柴,能燒水,能喂豬。」
我娘緊繃的面容一下子被逗樂了,也被那聲奶奶惹得軟了心腸。
她終究是不忍心,把娘倆拉起來,「你說你叫什麼?」
「黑豆。」
「這名字可夠生動的。」
3
我娘同意了錢嬌兒娘倆暫留在我們家裡。
隻是留下,可並不等於同意給我哥做媳婦。
我娘盤問了三遍,錢嬌兒隻說是逃荒路上家人都餓死了,就剩下她們孤兒寡母,投奔到姨母家裡,由姨母找到張婆子牽了線,這才介紹到我家裡。
問清楚後,我娘依舊提著一口氣。
晚飯前,我聽見她悄聲跟大哥說,「別看她模樣清秀,指不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
「你可別輕易地被她哄了去,這種嫁過人的女人最會籠絡男人那一套了。
「我也是看孩子可憐,等過幾日,我們找個由頭把她送走,等著娘再找別人給你說門好親事。」
我哥順從地點頭,用手比畫著,「娘,你放心。」
我哥拿上斧頭,準備去院裡劈柴,他一身布衣,身形挺拔,兩條袖子都挽到肘上,露出一雙結實的小臂。
在門口,和錢嬌兒撞了個面對面。
我哥面龐生得冷硬,又緊抿著雙唇發不出一點聲音,一動不動地漠然正視著她,就似蒼鷹不屑利爪下的一隻小麻雀,眼神凌厲得讓錢嬌兒生生打了個寒戰。
她後退一步,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晚上,我娘不放心她娘倆單獨跟我一起睡,就把我爹趕去了偏房跟大哥一起睡。
在我們的屋子用木板搭了一張臨時的床,讓錢嬌兒和黑豆在那張床上睡。
木板不結實,坐下去就咯吱作響,可是也奇怪,一晚上我睡得實實的,連一點翻身的動靜我都沒有聽見。
等我醒來的時候,那張床收得整整齊齊,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
難不成這娘兒倆是屬馬的,站著睡覺?
黑豆早就在灶臺前燒了一大鍋熱水,她擠出一絲笑容喚我,「姐姐,你用熱水洗臉。」
她抬起頭,對上我娘拉得老長的一張臉,連忙又收起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解釋,「奶奶,柴是我早上去山裡撿的,水也是去河裡打回來的,沒有浪費家裡的。」
我娘依舊板著臉,「你也不怕山裡有豬精吃了你。
「別燒了,也快去洗洗你那黑臉,被煙燻得臉更黑了,活像黑炭上安了兩個眼珠子。」
推開門發現,錢嬌兒已經將整個院子打掃幹淨了。
她正在縫補大哥的一件刮破口子的衣服,巧手翻飛,一棵生機盎然的小樹便蓋住了破口,不像我娘一樣,縫衣服隻會補個醜醜的大布丁。
大哥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出神地望著她,眼裡的柔軟在不經意間流淌著。
看著她把最後一針收尾,大哥輕籲了一口氣,衝她比了一個很厲害的手勢。
大哥那雙帶著粗繭的大手從她的發絲上掠過,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大哥的臉好像紅了許多。
「我哥說你很厲害。」
錢嬌兒有點無所適從,不敢直視我大哥的眼睛,快把衣服揉碎了,才悶悶地擠出來兩個字,「謝謝。」
我娘看見了這幅場景,眉頭鎖得更緊了。
4
盛飯的時候,錢嬌兒半勺半勺地往自己碗裡添,面前雖然隻是最普通的鹹豆子腌菜和雜糧馍馍,她也不怎麼夾菜。
我娘看得著急,一把搶過她的碗添了滿,「吃個飯還磨磨蹭蹭的,你動作快點能怎麼的。」
我娘掰了一塊馍,剩下的一半直接塞到了黑豆手裡,「我吃不完,剩下的你吃了,別浪費。」
正吃著飯,隔壁又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小叔又打田盼兒了。
田盼兒是小嬸家的二閨女,她不像田三兒一樣煩得讓我惡心,他每次見了我都要拿泥巴往我臉上糊,跟小伙伴打賭輸了還追著我脫我的褲子。
但是田盼兒也不是什麼好人。
每次我家的東西都是她偷的,被我逮住幾次,總是滿眼含淚,可憐巴巴地說,「好妹妹,你就饒了我這次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若不是我娘逼我,誰願意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我若是再逼她,她就會耍無賴,「誰說這是你家東西了,寫你名了還是刻你的章了,就是這麼巧,雞蛋自己滾到我家裡來的。」
氣得我牙痒痒,動手去搶,搶不過就去薅她頭發,她疼得沒辦法騰出手拽我,雞蛋「啪」的一聲掉地上摔兩半。
她「哇」的一聲,哭得比我都響亮。
小叔把藤條揮得生風,一下下抽在田盼兒身上,「你怎麼就那麼沒出息,端個飯都端不穩,他穿的可是新制的衣裳,你那身賤骨頭可賠不起,我打死你都不解氣。」
田三兒在一旁添油加醋,「二姐就是故意的,她見不得我穿新衣裳。」
田盼兒的哭喊聲充斥著整個院子,黑豆突然瑟縮起肩膀,渾身抖得厲害。
母女二人似乎沉浸在一些不好的回憶裡,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我爹皺起眉頭,扒拉掉碗裡最後一口飯問黑豆,「你怎麼了,為什麼抖得厲害?」
黑豆哆哆嗦嗦地埋在錢嬌兒懷裡,抽噎著說,「從前在家裡奶奶也是這樣打我,她說我是個沒用的賠錢貨,爹爹說娘是生不出蛋的母雞,我隻要當著他們的面多吃一口飯,多喝一口水都要挨打,他們要把我賣給有錢人家做童養媳。
「我娘護著我,被爹爹用鐵棍敲斷了腿扔到了柴房自生自滅,我娘的腿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病根,他們還在外邊說我娘偷……」
5
錢嬌兒慌忙捂住黑豆的嘴,提及傷心事,她的眼淚一串串掉落下來。
「大叔大嬸,你們對我和黑豆這樣好,若再有所隱瞞,我實在過意不下去。」
錢嬌兒和黑豆撩開袖子,胳膊上都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錢嬌兒也是個可憐人,她家在十幾裡地開外的溫家莊,錢家從前也算富裕,家裡做的是綢緞的營生,錢家二老患了怪病,臨走前將女兒許給了同村的溫世勳一家。
那溫家是個黑心肝的,吞了嬌兒的嫁妝,又霸佔了她家的鋪子,在城裡攀上了高枝,以她生不出兒子為由,一紙休書把她趕出門了。
嬌兒娘倆身無分文,隻能投奔遠嫁的姨母家,姨母一家容不下她,悄悄聯系了張婆子以二兩銀的價格給賣了。
聽完錢嬌兒這一席話,我總算明白我娘為何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了。
我娘早就怕錢嬌兒所言有隱瞞,她寧願接受人家身體有缺,也不想去扯上已為過人婦家裡的一堆汙糟事。
嬌兒伸出手指對天發誓,「我願以我死去的爹娘,還有我和女兒的身家性命保證,我說句句屬實,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她垂下眼睛,試圖抑制自己不去回想起那些不堪,可指尖微顫,回憶像潮水一波湧來,無法掩飾住那些真實存在的痛苦。
「是我沒用,想著跟溫世勳爭一爭我娘家的錢產鋪子,好為黑豆以後謀條生路,他們一家認定了我霸著正妻的位置不放,他自己幹了沒臉見人的事就往我身上潑髒水。
「他外邊惹了風月,自然是怎麼都看我不順眼的,後來我也想通了,與其在他手下被磋磨致死,不如帶著黑豆去闖一番天地,可溫世勳既要又要,不僅錢財上不松一點口,連和離書都不肯給我。」
我哥冷硬的面部線條帶著幾分隱忍,他喉結滾動,咽下了不能說出來的千言萬語。
這一次他眼神真誠地望著錢嬌兒,雙手不斷地比畫著。
我當然能看懂,「我哥說,你安心住在這,沒人再能欺負你們娘倆半分。」
還有一句我沒有轉告給她,大哥還表示,「你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爹娘比我更先察覺出來異樣,我娘敲敲碗沿,「吃飯吃飯。」
夜裡,錢嬌兒一人坐在燈火下,她驀然抬頭,撞進一雙氤氲繾綣的眼睛裡,大哥微微低著頭,水盈盈地看著她,在這靜謐的夜色裡,泛著柔光。
他輕手拿掉錢嬌兒手裡的衣服,指指燈火,又指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