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意思是,明天再補吧,天黑了,對眼睛不好。
錢嬌兒順從地放下,聲音如同清潤的水波,「好,聽你的,我明天再做。」
我娘還有什麼不懂的,她什麼都沒說。
隻是默默地把之前給大哥成親準備的東西翻出來看了又看。
6
我估摸著大哥和錢嬌兒的婚事估計快要被提上日程了,可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哥出事了。
那天是個尋常的午後,爹去鎮上做活了,我娘去山裡撿蘑菇,我和黑豆在編籮筐。
錢嬌兒在院裡洗洗曬曬,小鍋灶上架著火,嫋嫋地冒著白煙,是她給我們做的黏豆糕。
隔壁的小叔小嬸正在院子裡曬著日頭剝花生。
村裡的趙大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許是看到我家沒有主事的大人,語氣急促地招呼小叔,「你家侄兒出事了,採石場被石頭砸到了,腦袋上破了個大洞,估計快要不行了,趕快帶人過去吧。」
我們靠山吃山,石頭都是有大用的,大塊的建房休壩,小塊的填沙修路。
大哥有一身蠻力,採石場的活計他最是得心應手,可是這活危險的很。
小叔慢悠悠地吐掉花生皮,「又不是我家親兒,跟我有什麼關系,想讓我去,總得拿出點銀來吧。」
我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從前我以為小叔家和我們隻是不和睦,日常的小打小鬧無傷大雅,但是在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如此薄涼的態度真真傷透了我的心。
錢嬌兒放下洗衣服的棒槌,在身上抹了一把水,慌忙間踢翻了木桶。
我慌得快要哭出來,錢嬌兒強撐著一口氣,臨危不亂地做出安排,「春妮,你和黑豆趕忙去山裡尋田嬸子回來。
Advertisement
「趙哥,還得求您找貨郎給田叔捎個信,我現在就去採石場,一會兒帶著春光去找他會合,讓田叔去鎮上最好的醫館等著我。」
她說完,架上趙哥的驢車飛蹿出去,趙大哥在後面瘋狂吶喊,「我那驢子很生猛,你小心著點!」
7
山裡的夜,靜得可怕,狹長的月光照著詭異的山巒,散發著陰飕飕的白煙,在山峰之間遊走。
我娘已經在屋裡轉了很多圈了,她坐立不安地焦急等待著。
我和黑豆同樣都提著一口氣,連平日裡最愛的黏豆糕也沒吃上幾口。
車輪碾過枯樹枝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我心裡一喜,回來了……
大哥奄奄一息地縮在驢車上,高大的身軀僵硬無助,整個腦袋被包得嚴嚴實實,蒼白的面孔上,透出一層隱約的青灰色,兩隻眼睛緊閉著,呼吸微弱,氣息奄奄。
我忽然想起,幾年前奶奶死的時候我偷偷看過,也是這樣的青灰色。
錢嬌兒和我爹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每一步路都顯得格外沉重。
我娘再也繃不住了,響亮的哭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錢嬌兒過來握住我娘的手,「大娘,先別哭,幫我們一起把春光抬進去,他現在腦袋動不得。」
我娘找來一張破席子,幾個人合力總算把大哥安置到炕上。
我爹說,今日多虧了錢嬌兒,若不是她有條不紊地做出安排,恐怕大哥就要命喪黃泉了。
「這婦人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想不到架起車來比我都穩,不過半個多時辰,就送到了醫館。
「大夫給看過之後說腦袋上的傷不好處理,如果隻是外傷,養養就好了,但若是三日之內還醒不來,恐怕傷及根本了。」
我爹從未掉過眼淚,但此刻他努力地仰著頭,用手背拂去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水,低聲地嗚咽。
那眼淚裡頭太多東西了,有心疼,有愧疚,有自責,也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再瞧錢嬌兒,她在院子裡找了幾塊石頭搭了個小灶臺,早就把藥倒進砂鍋裡熬上了。
她忙走奔波了一天,本來腿腳就不利索,現在更是每動一步都慢得不得了。
我娘哪裡真是那樣石頭心腸的人,她打了熱水,取了帕子,去攙扶錢嬌兒,「你洗把臉歇息一會兒,這裡熬藥我來守著。」
錢嬌兒莞爾一笑,「沒事大娘,我不累。」
轉頭端著熱水去了大哥屋裡,她拿著沾湿的帕子一點點給大哥把臉上的髒汙擦洗幹淨,又取來溫水,用勺子背一點點滴到大哥幹燥的嘴唇上。
「大娘,今晚我來守著春光,你們都去休息。
「大夫囑咐的話我都記在了心裡,我知道怎麼照顧他。」
她搬來一張小凳坐在大哥身邊,也不說話,就那樣出神地望著他。
8
我娘偷偷望了一會兒,自己去了裡屋,裝了幾件我的幹淨衣物,又拿了兩塊上好的花布,塞得包袱鼓鼓囊囊的,最後又在裡層塞了一把碎銀子。
我見狀驚呼,「娘,你這是做什麼?」
我娘揣上包袱,來到錢嬌兒跟前,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嬌兒,本來我是存了私心的,這才遲遲沒有開口訂下你和春光的婚事。
「若他沒出這檔子事,我也動搖得差不多了,想著把你們的事提上日程。
「可如今,我改了主意,你是個好人,我們不能這樣無端連累你後半輩子,春光是個啞巴,也沒什麼大本事,如今又這樣半死不活地躺在這,我實在沒什麼理由強留下你們。
「我向來都知道人言可畏,過不了幾天,村裡的風言風語就會傳出來,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無名無分地守在春光跟前,不成樣子。
「若是春光能醒過來都好說,若是他醒不過來,往後你和黑豆該如何自處,女子在世本就艱難,若再讓亂嚼口舌的人傷了名聲該如何是好,我想了很久,你走吧。
「這裡面錢財不多,也算黑豆叫了我這麼長時間奶奶,我的一點子心意,你娘倆拿著錢,走得遠遠的,別再牽扯我家裡這汙糟事了。」
錢嬌兒聞言一怔,死死地咬住嘴唇,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大娘,你說這樣的話可就太看輕我了。
「你們一家對我們娘倆有救命之恩,平日裡對我的好,我都記在了心裡。
「春光能不能開口說話有什麼要緊的,這世上多的是會說好聽話的人,也不缺春光一個,但他對我的那份好,卻是獨一份。」
說著,她叫來黑豆,在我爹娘跟前跪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若是春光能醒來,我必會對他一心一意,相伴終老。
「若是他醒不來,也讓我以兒媳的名義為您和大叔養老送終。
「您若是不放心,現在就可以叫來親戚族老,讓他們寫了婚書,我按上手印,也好做個見證。」
我娘聽著錢嬌兒這番話,每一個字都是細細斟酌,打心眼裡掏出來的,便是感動得她連哭也哭不出來,隻剩下一點力氣抽抽噎噎、聲嘶氣咽地靠在門框上。
我也胸口悶悶的,壓抑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9
家裡輪番來了很多人,大家都拎著雞蛋、糙米、糖果子,過來探望大哥,連平日裡跟我娘成天吵嘴的花嬸嘴巴跟上了鎖似的一聲不吭,看著我哥奄奄的樣子,隻低著頭抹眼淚。
臨走時硬是扔下了一整隻殺好的雞,連雞皮都還熱乎著。
凡是有人來問,我娘都會介紹一番,「這是我家新婦,錢嬌兒,等春光好起來,大家都來吃酒。」
我小嬸也來了,她帶著一個老大的籮筐,用花布蓋著,拎在手裡看著飄飄輕,打開一看,裡面孤零零躺著兩個雞蛋。
我娘都被氣笑了。
我小嬸嘴上不住地道歉,眼神卻往地上放的一堆東西上瞟,「大嫂啊,你別跟我家那個傻子計較,他不會說話,但是他心裡也急啊,春光出事那天,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地把炕都要睡塌了。
「我今天特意來看看春光,若是有什麼事你盡管吩咐我們,盼兒和三兒都在家裡,你就當自己家的孩子使喚,招呼一聲他們馬上就趕過來。」
她說得飛快,吐沫星子飄得到處都是,說到得意的時候,還自顧自地嘿嘿兩聲。
嫂子正好從裡屋出來,看著她醜陋的嘴臉,伸出腳把籃子提了老遠。
那天晚上我娘就讓我改口喚嫂子了,果然嫂子叫出來感覺更像一家人了。
「呀,是小嬸啊,這倆雞蛋還是給你們補身子用吧,正好夠你們一家人一人吃一口,我們可吃不起您這麼金貴的東西。」
小嬸鄙夷地看著嫂子,伸出兩根手指頭戳著嫂子,「你算個什麼東西?也不敢對我指手畫腳。
「要知道大哥大嫂現在都得敬我三分,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春光真咽了氣,還得我家大郎和三兒給他們養老送終。
「依我看,大哥大嫂不如趁早做打算,現在就把孩子過繼到你們名下,也好過到時候死了沒人打幡。」
我爹氣急了,扯著小嬸的袖子就把她往外趕,順便拎起籃子,「嗖」的一聲從牆頭扔了過去,正好砸在小叔的腦袋上。
小叔捂著頭亂喊,「大哥,你瘋了?」
「管好你婆娘,別再來我家搗亂。
「我有頂好的閨女和兒媳,還有現成的小孫女,怎麼也輪不到你們來打秋風。
「往後在這個家裡,就是嬌兒說了算,你們要是再對她不敬就試試。
「從春光出事那日你見死不救,我就下定決心,跟你們斷了這門親,往後死生都不要和你們來往。」
我爹說到做到,不僅當天就拉來了一車石頭把院牆壘得高高的。
還去找人換了一塊地要遷墳,反正從前爺奶在的時候也沒有把我爹放在心上,何必還顧忌什麼祖墳不祖墳的。
我知道我爹還怕什麼,他怕我哥真的醒不過來,怕自己黑發人送白發人,怕我哥往後一個人孤零零躺在他們的墳堆子裡受欺負。
10
我哥躺了三天,粒米未進,喂進去的藥也咽不到嗓子眼裡。
嫂子堅持每天把紗布拆開,給傷口清理換藥,到第五日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外層的傷口都已經幹巴結痂了。
嫂子驚喜地跟我娘說,「娘,傷口都在愈合,是不是說明很快就醒來了?」
她開始不斷地跟我哥說話,說家裡養的雞鴨,說小嬸過來撒潑,說我去地裡踩了一鞋底子牛糞,說黑豆把羊屎蛋撿回來當黑棗吃。
就這樣說了幾日,我哥睜開了眼睛。
他環視了一圈眾人,看見他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守在他的身邊,眼角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
他痛得龇牙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悶哼,他使勁抬手比畫,「還好,嬌兒你們娘倆還在。」
嫂子把幹枯的麥秸中間用針捅開,制成細細的管子,放在藥碗裡,固定住我哥的頭,讓他一點點地吸到嘴裡。
淺淺的半碗藥,她喂了半個多時辰。
我哥從睜一下眼睛就天旋地轉,到後來慢慢地能吃半碗飯了。
有一天,等我撿了柴火回去,我哥已經能靠著牆坐一會了。
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像是過了很多年,總算盼到我哥好起來這一天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娘歡喜得嘴都合不上,有人問她地翻好了沒,今年準備種點什麼,她答非所問,「我家春光好了,今年要多種點谷子。」
花嬸問她吃了沒,她閉著眼睛瞎說,「好了,好了,我們春光好了,就安排在下月初九成親。」
花嬸搖搖頭走了,「這婆子瘋魔了。」
11
我哥和嫂子的婚事定在了二月初九。
嫂子說了不必大操大辦,但是我娘不肯,說什麼也要三媒九聘地將嫂子迎進門來。
我哥本就腰挺背直,一襲紅袍更是襯得他容光煥發,嘴角始終掛著一抹和煦的笑意,對來往的每一個賓客示意問好。
嫂子下榻在了花嬸家裡,她家距離我家走著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大哥硬是安排了花轎,滿面含羞的嫂子身著喜服,蓋著大紅蓋頭在花嬸攙扶下邁進花轎。
花轎停在我家門口,大哥三步並作兩步,穩穩地把嫂子抱在身上,大步邁進了正廳。
鄉裡親朋此起彼伏的祝福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裡。
黑豆扎著兩隻羊角辮,上面綁了兩朵鮮紅的頭花,我們拉著手在人群中上蹿下跳。
我覺得開心極了,整顆心都快從胸腔裡跳出來了。
黑豆嘴裡塞了滿滿的桃花酥,又捏了一塊荷葉餅塞到我手裡,「姐姐,給你吃這個。」
我故意板起臉,「黑豆,你要叫我小姑姑。」
「為什麼?」
「因為我管你娘叫嫂子啊!」
我們倆嘻嘻哈哈笑作一團,突然一抬頭,石頭縫裡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正盯著我們看,嚇得我渾身一激靈。
是田盼兒。
自從上次我爹跟小叔撕破臉後,還算相安無事。
我爹也是鐵了心和他們老死不相往來,這次的婚事都沒有給他家遞信兒。
氣得我小嬸一大早就往門口潑髒水,「一大早吵吵嚷嚷的,煩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一個下堂棄婦還當成寶貝似的大搖大擺迎進門,說出去讓人家笑掉大牙。
「就算再怎麼折騰,也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哦!」
大喜的日子,我娘不想和她多費口舌,白了她一眼,讓鑼鼓班子吹得更起勁了一些。
我仗著人多,把吃過的點心紙從牆縫裡塞進去,又朝田盼兒做了鬼臉。
我和黑豆心滿意足地離開,吉時馬上就到了,我們準備去看拜堂儀式。
從外邊突然湧進來一群人,為首的男人滿臉橫肉,那雙冒著精光的小眼睛跟黑豆倒有幾分相似。
黑豆見了他撒腿就跑,但男人勁太大了,一下把黑豆薅了過去,揪著她的脖領子,黑豆掙扎不得,兩條腿在空中晃悠。
「那個賤人呢,給我出來,被我溫家休了就這麼自甘墮落嗎?竟去嫁給這樣一個泥腿子,還是個啞巴。」
「我不準你這樣說我哥嫂。」
我使出全身的勁頭往他身上撞,但他肥膩的肚子像有力的彈簧,一下子把我彈飛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