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剛剛落入這具軀體的我如同一個局外人記住的這一切，而今身為商清瞳的我回想起來，強烈的情緒從內心噴薄而出。
師姐忘記了，於我而言，這世間之情不止男女之情，親人的羈絆比其他關系更甚。
三師兄看出來了，所以他拖著重傷的身子耗了那三十年，擋住了那個閉關洞府外的一切流言蜚語，直到撐不下去了，才留書讓我交出白霰。
劍掛玄鑑，人隱青雲。這是他最後為我找的退路，就這麼不問世事的隱於青雲山，最後歸於塵土，也算是清淨。
他們都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無愧於師門，無愧於天地。最後那一刻，三師兄想的是什麼呢？他應該在想，這世間應該善待他的小師妹，該無愧於她的吧。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連沈前樓都沒料到，那場惡戰裡，青雲山四子，去了三個。覃落風、鍾子言，加上一個劍心隕落的商清瞳，他沈前樓，才是青雲山四子裡最後的一個。
而我，接受了他們的離去，是跨過了那道線，被重塑過的商清瞳。
我來到了最初的地方。
6
「姑姑，天上！」小阿寶終於肯停下他嘰嘰喳喳的小嘴，指著天上不斷劃過的流光驚嘆。
暮色四合，天邊那團烏雲已經變得黑沉沉的，仿佛一團墨汁綴在那裡。無數的流光從八方匆匆而來，劃過了小鎮的上空，幾乎將這一片天地照亮。
白羽又來了。他御著劍從各家各戶的上空飛過，扯著嗓子在大聲呼喊，「魔族入侵，各家各戶即刻朝天域山撤離。」
轟隆隆的聲音從封魔森林方向傳來，周遭傳來左鄰右舍的呼喊和尖叫，阿寶緊緊地揪住了我的衣衫依偎在我懷裡。
從未見識過魔族殘暴的孩子，從這種氛圍裡體會出了恐懼。
可是沒等白羽等人挨家挨戶地喊完，外面立刻就響起了驚恐的尖叫，伴隨著陣陣嘶吼聲，巨大的陰影從封魔森林上空朝著小鎮籠罩過來，像是下一刻就會傾覆下來，在須臾間將這個鎮子連同鎮子裡的一切摧毀。
天真自大的仙門以為魔族示弱求和，就可以換來暫時的安寧，殊不知它們是在為自己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一旦恢復十之七八，必會卷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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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仙門驅使的半魔的反噬還沒有讓他們吃盡苦頭，真正的殘酷就擺在了眼前。
仙門各派毫無準備，被籌謀已久的魔族打得節節敗退，姍姍來遲的各派掌門長老也無法遏制他們的攻勢。他們且退且戰，一直退到了靈溪鎮上空，這才發現一個巨大的封魔陣已經將整個鎮子籠罩了起來。
不枉我耗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效果果然顯著，牢牢將戰場控制在了這一方天地。
我看著半空中的混戰，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場景，仙門各派平日裡心思各異互相坑害，但是面對強敵也是一致對外的。大家拼死守護的，是魔界與人界的交界線，也是人界長久的安寧。
真是久違的畫面。
當初青雲四子打響的是仙門驅逐魔族的號角，覃落風與鍾子言的隕落是落在那些後輩心裡的點點星火。
而今，到商清瞳了。
青雲四子一生的願望，都是驅逐魔族，還天下以太平。他們心中有天地，心裡有眾生。可是故事的收尾並不美好。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重塑商清瞳，成為商清瞳，繼續商清瞳的道，這就是我最初的意義。
我來到了最初的地方，找到了我要走的路。
「何人於此擋本座的路？」殺機四起的混戰中，一個聲音穿透了那黑沉沉的雲，墨發銀甲的男人漸漸顯現了身形，他眸子裡盡是殺意，手持破天劍，隔著仙門，隔著封魔大陣，帶著勢如破竹的傲氣點在了我身上，「你嗎？」
今日我穿了件開花的海棠色的衣衫，挽了個繁復的凌虛髻，頭上的步搖金光閃閃，臉上的妝都是今天花了一個時辰化的，特地點了顆時興的眼下痣，在一群素衣束發的仙門人當中可謂十分扎眼了，他當是看清了我的臉。
我認出了他，扶風，我在等他認出我。時間久到在場的所有打量的視線都要將我洞穿，我才發現，如今這世上，竟再無一人能一眼就將我認出了。
五十年的時間也不算久，可商清瞳隻活在了他們的言語之間和那些話本裡。無情劍修，光是這四個字就透著雪一般的冷清與寂寥，他們所理解的商清瞳大抵就是那般。
可他們都不是商清瞳。我曾與師姐坐在青雲山的屋頂，附和著她嫌棄青雲山的白衫寡淡素白，曾與她躲在房間裡，偷偷將大師兄和三師兄一起編進話本，曾經跟在大師兄身後學著他背著手一板一眼地講話，曾經跟三師兄一起騙大師兄的靈石花……那些記憶突然鮮活地相繼跳出來告訴我，我隻是做回了真正的商清瞳。
我一步踏出，越過仙門眾人來到最前方，直面扶風的破天劍，與此同時，一道流光從天邊急速而來，一頭扎進我手裡。
與我分離了二十年的白霰終於回到了我手裡。
一劍劃出漫天風雪，升騰的霧氣間，一朵朵雪花飄飄蕩蕩地落向了大地，最後消融在花草間、在泥土間、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的道，要用我自己的劍來證。
我想，今夜過後，小阿寶嘴裡的白衣仙女，終於可以換個形象了。
白霰出現的那一刻，扶風就已經警惕地後退了，此刻他看著紛揚的雪花，面色扭曲又不可置信，「商清瞳！」
一石激起千層浪，仙門各派皆不可置信，青雲山那個小掌門二十年前還見過我一面，現在我看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這場面我已經提前預見過了，我並不在乎他們此時的想法，我隻需要他們見證我的道。
「青雲山商清瞳於此誅魔，今夜凡過封魔界碑者，皆殺。」我提著白霰手腕一轉，劍尖直指扶風，「你在我面前自稱本座？」
五十年前的扶風當然不敢，那時的他還隻是魔尊座下的一個魔將，半魔半人的身份被他利用得很好，讓他在當年從我劍下撿回一條命。
不得不說，他敢自封魔尊進攻人界，是有些底氣的，應該是接受了一些魔族的隱秘傳承，短短五十年就不同凡響。大抵是那些傳承和手裡當年魔尊所持的破天劍給了他勇氣，讓他氣焰囂張地率先朝我攻了過來。
二十年未曾被召喚，白霰劍身上的戰意化作了陣陣白霧飄散出來，我的識海深處與她正發生著令人戰慄的共鳴。
靈劍相碰發出陣陣錚鳴聲，在這激戰的空檔，我居然分神想到了大師兄。
當年我屢屢向他發出挑戰，卻沒有贏過一次，大受挫敗，坐在角落抹眼淚，那是我唯一一次有過棄道的想法。
大師兄來到我身邊，將他青鋒劍上的劍穗解下來掛在了我的白霰上，摸著我的頭對我說，「我們小師妹會是這仙門最厲害的劍修。」
掛著鈴鐺的劍穗在我眼前一晃而過，叮鈴鈴的聲音蓋過了雙劍交鋒的聲音。
大師兄，你說得對，我會是這仙門最厲害的劍修，守著青雲四子從一而終的道。
扶風的眼裡劃過驚恐，表情與當年親眼見到我一劍將魔族先鋒將軍斬落馬下時如出一轍。
他從雲層跌落，泥漿濺在了他的臉上，一朵朵霜花隨著白霰的劍尖從他心口開始向他的身體蔓延。
「不可能，我當年親眼見到你劍心隕落，不可能……」他不甘地嘶吼著，仿佛接受不了戰敗的事實，可明明五十年前，他也敗過。
原來當年我因為他臥薪嘗膽為母報仇的謊言饒他一命，他後來又暗中來到了戰場上。或許在暗中觀望事態，伺機反水，誰知道呢，都不重要了。
「聽說，我與你有情？」我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實在是沒想到，當年因為他半人半魔的身份起的一念之仁，後來會成為被攻訐的點，著實有些好笑。
他的回答並不重要，有心為之也好，無意為之也罷，如今，就讓我親手結束他，也結束人們口中那個纏綿悱惻的故事。
白霰穿透了他的心髒，陣陣魔氣跟著那張臉一起就這樣碎在了我面前。
形勢早已經逆轉了，那些魔兵魔將被仙門眾人殺得節節敗退，所剩無幾。
這些膽敢來犯的魔族，都該為他們的野心付出代價。經此一役，五十年，一百年，或許更久，有我商清瞳還在的一天，這處封魔界碑就會成為他們的噩夢，永遠烙印在他們的血脈裡。
過封魔界碑者，皆殺……
7
戰事已經接近了尾聲，按理說魔尊被殺應該有歡呼的，可那些小輩一個個隻敢用眼睛看我，並不敢發出聲音。
仿佛眼前的無情劍修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情的大殺器，白霰過處，千裡冰封，凍住的好像是他們的心肺。
「小師叔……」青雲山的小掌門大概是見我要走，從混戰中抽身，現在也用不著他出力了。
他是三師兄的弟子，接替了三師兄的擔子，也想將曾經的那些流言蜚語擋在青雲山外，可他接任的時候始終是太年輕了，仙門那些戒律隻能規束行為，人心，是最不可控的。
他或許是想來寒暄幾句，或許是想來替那些曾經口出狂言的小輩求情，或許是想來讓我回青雲山，但是當我看向他時，他怔愣了一瞬，隨即行了個大禮。
「弟子關禮墨，鬥膽向小師叔求道。」在這嘈雜的環境裡，他做著不合時宜的舉動，問出的話卻擲地有聲，甚至蓋過了廝殺的聲音，「何為無情道？」
眼前這位在風雪中折腰的青年，像極了當年的沈前樓，他會是青雲山的脊梁，甚至於整個仙門的脊梁。
就那麼對視一眼的功夫，他已經了解到了我對那些事情的無所謂，盡管那些故事的主角是我自己，也都隻是我的過眼雲煙罷了。我並不在乎他們怎麼看，畢竟是我自己的道。
前事如塵，無人計較，那麼就談未來。
他在為整個仙門今後的無情劍修求道。
當日瀕死之際的那個小輩求我救一救仙門的表情似乎與眼前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我心裡輕輕一顫，還有救的，他們隻是迷途的稚子，可以拉回來的。
「修仙求道，修的是心，求的是大道，無情劍道不外如是。」我看著這年輕的掌門，還有他身後無數的仙門後輩，有目光呆滯的白羽, 有垂頭躲避的萬聖宗那些小輩，還有無數目光灼灼的仙門弟子，他們，是仙門的未來, 「道法三千, 三千皆通, 萬物有靈，道法有容。人心中有七情六欲是為必然，強行摒除隻會適得其反。」
「可修仙修心，如不能清心寡欲……」不知哪家的膽大小輩忍不住插了嘴，冒了頭又立即被按了回去。
修仙確實得修心，可條條框框的規矩最約束不住的, 就是人心。
「若你心中有山海，有萬物，小情小愛絆不住你，山河丘陵困不住你，你是自由的，你的劍便是自由的。當然，如果你實力不夠讓別人閉嘴，那就要劍心足夠堅韌了。」我朝那個大膽小輩的方向笑了笑，「小孩子不建議嘗試哦。」
師姐話本裡的打臉橋段以前覺得爽快，此時看著那一張張臉，我卻覺得沒意思。
我如今所求不在於此。
在山海, 在眾生, 在師姐當初所說所想的每一條路。
如何才能心中有山海呢？那就去見識山海。修仙求道，都說要心懷眾生，可眾生是什麼樣呢？你自己就是眾生的一員, 隻能去融入他們, 了解他們, 同時也了解自己。
這是所有空白數據的使命。
「為我」了解之後的事情, 我不會說，也沒法說。
無情劍道本就霸道非常，基本上在了解眾生這個階段, 就已經擁有了一人毀無數蒼生的能力。
但所有修得大道的無情劍修，都擁有一個信念，可舍一人, 救眾生。
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再然後呢？
再然後我也不知道了。
我還在見識眾生相的路上。
白霰已經聽話地又回了玄鑑堂, 或許下一次再召喚她時, 就是我勘破大道的時候, 也或許，是我舍身成仁的時候。
其實是什麼時候都沒有關系了，青雲四子的故事完美落幕了, 商清瞳的故事大概也已經過半，但是無數仙門後輩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想，今夜飄下的雪花, 會在一部分後輩的心中生根發芽，青雲四子的路，會有一批一批人前赴後繼地走。
為了那天下的芸芸眾生。
本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