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幼稚的賭氣行為,能被氣到的隻是在身邊的人。為了我的耳朵清淨,胡蘿卜徹底從我的菜譜裡撤掉了。
孫大娘拒絕給我講故事了,我隻能去茶樓裡聽。
這個說書先生是從天橋底下請回來的,口才一絕,話本也極其豐富,我非常喜歡聽。
他今天講的是仙門中人人豔羨的仙門道侶的故事。
仙門天之驕子與跳脫的師妹青梅竹馬,排除萬難走到一起的故事,今天的情節應該是到了兩人破除萬鬼道,於晨曦中執手定情。
是我最喜歡的橋段。我興致勃勃地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等著他說出那個天之驕子說的那句「萬千豔鬼媚魂,不及你一笑」,樓下乒鈴乓啷的聲音就將說書先生打斷了。
老子的桌椅板凳!不管是誰都要給老子賠錢!
那些鬧事的宗門弟子根本不被「賠錢」二字影響,還在茶樓裡對峙著,絲毫沒有換個地方的打算。
萬聖宗的弟子也就算了,青雲山的弟子怎麼火氣也這麼大,真是年輕人脾氣大,象徵性地動了兩下手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至少我這大廳裡的桌椅板凳都遭了殃,大概是顧忌著宗門臉面,兩邊開始克制地對罵。
我嗑著瓜子在一邊聽著,逐漸聽明白了怎麼回事。
說書先生說的是覃落風和鍾子言的故事,二人的情誼是所有人都認可的,誰不贊嘆一句「神仙眷侶」?壞就壞在那萬鬼道的橋段裡,有一段萬鬼化成覃落風身邊人的臉,鍾子言的,他的師父師叔的,還有師弟和小師妹的。
小師妹。
商清瞳。
「當年那場惡戰,還不是因為她實力不濟,覃落風、鍾子言拼死相護,最後以身殉道,沈前樓也落得個重傷,最後身死的下場,而你們青雲山的小師叔祖,在那兩場葬禮上,可是連眼淚都沒有流呢。」
「我青雲山之事你們萬聖宗知道得那麼清楚,連幾十年前我們小師叔祖有沒有落淚你這小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麼,你們萬聖宗的前輩這麼關注我們小師叔祖是嗎?怎麼當年那場惡戰不見你們萬聖宗前輩去幫我們小師叔祖擋一刀?」
青雲山的小輩這攻擊力我還是認可的。我在一邊將瓜子磕得咔嚓咔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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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萬聖宗不也有許多前輩死在那場惡戰裡了嗎?就因為你們青雲山死了兩個天之驕子就比其他門派尊貴?」
「我們青雲山是不比你們萬聖宗尊貴,當年我們青雲山四子是衝在最前頭直面魔頭的,抵擋住了魔界大部分兵力,尊貴的萬聖宗在後面收拾殘兵還死了那麼多人,活下來的那些現在緩過了神,可以轉過頭來詆毀我們小師叔祖了,可怕得很呢。」
「你別想汙蔑我們萬聖宗,當年之事,各宗各派都有參與,有沒有流淚各門派也看得清楚,不然為什麼大戰之後她就直接閉關三十年,還不是怕被問當年……」
話還沒說完呢,就被外面衝進來的他師兄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我揮揮手讓掌櫃去多收幾顆靈石,揣著剩下的瓜子回了後院。
小孩子吵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看頭,不如去喂兔子。
喂完兔子,出來就見剛才盛氣凌人跟人吵架的青雲山弟子坐在正在洗菜的孫大娘旁邊抹眼淚,委屈巴巴的,仿佛剛才吵架輸的是他,被人打的也是他。
我揣著胡蘿卜,打算繞道走,小孩子哭什麼的最麻煩了。
可是身上環佩叮當驚動了人,孫大娘把我叫住了,還當著這十幾歲小輩的面把我教訓了一頓,不許我再去霍霍那幾隻兔子了,不然都要被我氣死了。
我在這邊挨訓,他在那邊哭得直抽抽,仿佛伴奏一樣。雖然很快就被孫大娘瞪著臉制止了,但那紅紅的眼睛真的很像兔子啊。
我忍不住將手裡的胡蘿卜遞了出去。
他居然接了?還啃了起來!萬惡的青雲山現在不會還在用胡蘿卜養弟子吧?這啃的姿勢也太熟練了!
我問他在哭什麼,孫大娘說是被人戳了痛處。
哭成這樣那戳得應該挺痛的。
「才不是痛處,他們胡說八道。」
「那你在哭什麼?」我很疑惑。
「信仰崩塌。」孫大娘繼續接嘴。
這回小崽子不幹了,胡蘿卜往懷裡一塞就大聲接嘴,「才不是。」
小崽子嘴硬的嘴臉真是明明白白。
「那你在這哭半天哭啥,浪費我半天口水。」孫大娘白了他一眼,繼續洗菜。
不是,大娘,他浪費你的口水,你這洗菜的力道像是要讓我今晚喝洗菜水似的……咱也不敢說,隻能默默蹲一邊盯著,別一會兒真給我端了洗菜水上桌,她真幹得出來。
「我隻是……我隻是……」小崽子又抽抽了兩把鼻子,將話繼續下去,「小師叔祖才不是那樣的人,才不會跟魔族有牽扯,我們青雲山上下都信她,雖然……雖然她真的是無情劍修……」
他嗫嗫喏喏,重復著「雖然她是無情劍修」這句話,看起來十分地在意。
「嗷,那真挺可惜的。」我敷衍地點點頭,眼睛往他懷裡瞟,嘴巴又有點寂寞了,剛才就不應該把那個胡蘿卜給他,至少自己還能磨磨牙。
孫大娘暴力洗完了菜,端著站起來就要走,「不知道你們仙門的規矩,但這在我們鄉下,不孝不悌的東西都會被趕出家門。」
幸好,她是打算讓我今晚吃菜的。
「你憑什麼這麼說小師叔祖?」小崽子不僅眼睛紅了,氣哄哄地站起來,臉都憋紅了,比我今天擦的胭脂還紅。
孫大娘滿臉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又換成滿滿的嫌棄,「我說的是你們。」
她毫不留情轉身就走的身影,比無情劍修還要無情。
眼看小崽子又要重新哭起來,我趕緊轉身就跑,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別待會兒賴上我,我可不擅長哄娃。
5
青雲山和萬聖宗的人像是就在這住下了一樣,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們的身影。
他們來回奔波於靈溪鎮和鎮子旁邊的封魔森林。
封魔森林不是真的封印了魔族,是因為裡面有一處隔絕了人界與魔族的界碑封印。這處界碑原來是人類驅逐魔族遠離人界的證明,可在那場大戰之後,仙門與殘存的魔族在這處界碑的見證下,休戰止戈,互不侵擾。
仙門每年都會派人來轉一轉看一看,但不會留這麼久。
這天,小崽子又來了,鼻青臉腫的,眼睛還紅彤彤的,一看就是又跟人打架了。人魔都知道止戈休戰,這小崽子卻不知道,青雲山到底是怎麼養孩子的?
他輕車熟路地來找孫大娘的舉動,可比我這老板娘還熟練,「小崽子你怎麼又來了,我這裡是茶樓不是你家,你進後廚能不能不要這麼熟門熟路的?」
「都說了我叫白羽,我可是仙門弟子,你怎麼能如此無禮?而且我又不是來找你的。」
哭得都抽抽了,還仙門弟子,你也不怕丟你仙門弟子的臉。而且你每回打架了都哭哭啼啼地來找孫大娘,真的很像打架輸了回家找奶奶哭的小阿寶啊。
大概是我嫌棄的嘴臉太過明顯,小崽子……哦,白羽不哭了,抽抽搭搭咬牙切齒地跟正在納鞋底的孫大娘抱怨。
仙門中除了青雲山的商清瞳,還有兩個無情劍修,近日一個蒼嵐山的無情劍修帶回一女子要與其結為道侶,就在結契大典前一日,那女子突然人間蒸發,惹得那劍修與師門反目,他還親手要了自己小師妹的命。
無情劍修動情,於仙門來說是大忌,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尤其是近日查出來,那女子是個隱藏的魔族。
那無情劍修知曉真相大受刺激,心魔滋生,境界大跌,還背上了欺師滅祖的罵名,最後在蒼嵐山山門口跪謝師門,自裁謝罪。
「哦,那這跟你打架有什麼關系?」我把瓜子磕得咔嚓咔嚓響,盤算著待會兒就讓說書先生把這個故事加上,這極具爭議性的故事說出來才會吸引人啊。
「另一個無情劍修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也棄道了,如今世上就剩我們小師叔祖一個無情劍修,他們居然說她是一個隱患……」
「照你這麼說,確實是個隱患,她都走了這麼久了,說不定也棄道了……」我絞盡腦汁,想出了這麼一句寬慰的話。
「才不是,小師叔祖才跟他們不一樣……」很顯然,小崽子並沒有被我寬慰到,看起來還很生氣。
「哪裡不一樣?」孫大娘的眼睛和手都沒闲著,這會兒嘴也闲不住了,開啟了她的攻擊模式,「你們跟你口中的他們也沒什麼不一樣。」
「才沒有。我們青雲山都在等小師叔祖回去的。」
「如果你們跟他們不一樣,當初她為什麼走?」孫大娘重重地放下了手裡的鞋底,盯著白羽問,「因為真心護著她的人都不在了,你們也是評判她的其中之一。」
我默默地把瓜子揣了回去,頭上新買的步搖都趨近於靜止了,不敢發出大的聲響。
孫大娘生氣了。雖然她平時脾氣也不怎麼好,對我這個僱主罵罵咧咧也是常態,但是我沒見過她這樣,仿佛被人冒犯的是她自己一樣,刻薄的眉眼皺起,更是添了三分凌厲。
「無情劍修又怎麼了?我見識過的無情劍修是救我們凡人於水火的,我們凡人心裡的仙門是青雲四子那個樣子的,而不是你們定義的樣子。」
一場故事會不歡而散,我想白羽那小子應該羞愧得不會再來了。
可是關於無情劍修的討論愈演愈烈,甚至於茶館裡的凡人也都在津津樂道,我再一次親眼見證自己成為話題的中心,這次卻異常的平靜。
我是無情劍修,青雲山唯一的一個無情劍修。我那不靠譜的師父趁師姐不在時誘騙我修了無情道,師姐回來後提著玄雲劍滿山頭地追殺他,差點成為青雲山首個弑師的弟子。
師姐問我:「可知什麼是無情劍道?」
我說:「最厲害的劍道。」
她領我去看了江河山水,說:「應該是心有天地的劍道。」
聽說有修無情劍道的前輩因為情愛劍心受損,我發誓不會碰情愛,那是有毒的東西。
可她告訴我,無情劍修心中有天地,自然也容得下那一份小小的情愛,隻是啊,不該隻有情愛。
劍心澄澈,無情有容。
如今在人世間走了一遭,我好像徹底理解了她當初話裡的意思。
隻是孫大娘卻摔摔打打的,脾氣極其不好。小阿寶極其識時務,天天就來纏著我,要給我講他奶奶說的白衣仙女的故事。
我心想,那素白寡淡的有什麼好看的,於是就想讓他講一個彩衣仙女的故事,跟我一樣五顏六色的才好看。
「奶奶說這叫『冷若冰霜,氣質出塵』,姑姑你不要打斷我,仙女要一劍劃風雪了……」
他給我講的是當年青雲山四子聯手除魔的故事,故事發生的地點也很巧,就在這靈溪鎮,五十年前的這裡,那時這裡還隻是一個小村。
不過他說的故事跟我以往聽的不太一樣,故事的主角不再是覃落風、鍾子言,而是商清瞳。
在魔族來襲的時候,青雲四子衝在了前面,一邊抵御魔族入侵一邊疏散村裡的凡人。一身白衣,冷若冰霜的商清瞳一劍劃出了漫天風雪,將那些張牙舞爪的魔族與那些哭喊逃竄的凡人隔絕開來。
在那些絕望的求救聲裡,她在人群中抱起了一個隻有幾歲的小女孩,御劍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是小女孩人生中唯一一次飛。在本應血流成河的那個夜晚,她聞到了一股冷香,聽到了清脆的鈴聲,觸摸到了霜雪般的白霧。
她遇到了仙女。
小阿寶還在嘰嘰喳喳,完全不知道他的奶奶也是這個故事中的主角。我看著天邊飄著的一團烏雲,想,我也遇見過仙女。
當年師姐將我帶回青雲山時,我也是第一次體驗到飛的感覺,第一次摸到了天上的雲彩,第一次俯瞰地上的山河,那一抹水藍色永遠烙印在了我的記憶裡,那是新生的顏色。
這麼多年,我突然就想起了我成為商清瞳的契機。五十年前那場惡戰,覃落風和鍾子言雙雙與魔尊同歸於盡,死在了商清瞳面前。
就在那一刻,商清瞳的劍心,殒了。
我記憶裡追隨的那一抹跳脫的水藍色,在那場大戰之時換上了青雲山的素白,最後卻被血染成了鮮紅色,撞進了我的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