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珍是個奇怪的老太太。
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孩子,隻守著滿屋子幾百個空牌位過活。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直到某一日,電視上播放著「幸存者僅剩最後一人」的消息。
我的桌上多了一個日記本。
這個每日在身邊放三把鐮刀,與誰都不親近的老太太想要告訴我:
「這裡還有一個。」
1
大學畢業後,遲遲找不到工作。
在家裡託人找了關系後,我去到了一個偏遠山區的鄉村,成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幹部。
想著歷練幾年,在履歷上增添幾分色彩後,再回到城市發展。
那是一個我都不曾聽說過的鄉村。
依山傍水,卻又像是與世隔絕。
若不走近,便無人知曉。
而我那時不知道。
同樣無人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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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張桂珍。
2
我是在進村的第一日遇見張桂珍的。
山中信號不好,導航卡了半天,也沒有尋到村委會的位置。
於是拖著行李箱,我來到了最近的一處人家。
看到了獨坐在土屋外的張桂珍。
土屋破敗,看起來年代久遠。
牆面上盡是不知用什麼東西扎過後留下的痕跡斑駁,卻又有雜草從牆縫中冒出。
已是夏季,天色將晚,家家亮起了燈。
張桂珍穿著長衣長褲,坐在土屋門口佝偻著身子望著遠方,一頭白發被黑色的塑料發箍箍著,板板正正。
我走近她:
「婆婆,你知道村委會怎麼走嗎?」
她似乎沒有聽到,隻是抬起頭看著我。
就在我準備提高嗓門再說一次時。
視線不知怎麼,下意識抬起看向了她身後那一扇沒有徹底掩上的門。
周遭一片昏暗,房間中卻有幽幽亮著的燭火。
而燭火映照的,是滿屋子的空白牌位。
心髒一瞬間停止跳動。
我嚇得連退幾步,腳步一個踉跄,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直坐著的張桂珍動了。
她站起身,來到我的面前。
低頭看我,沙啞的嗓音說著什麼,又向我伸出手,整張臉卻被隱在黑暗之中。
於是我借著房間透出的微弱光亮看到的。
是她身後,放在地上的三把鐮刀。
偏遠的山村。
破敗的土屋。
詭異的牌位。
帶著三把鐮刀的老人。
一瞬間,我連滾帶爬從地上爬起,連行李都沒顧上拿,就尖叫著逃命。
3
正巧辦完事回來的村書記順著尖叫聲找到了我。
「書記,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我緊緊攥著他,眼淚汪汪。
「可是我真的好像看到鬼了。」
他愣住了。
卻在知道事情原委後,笑了起來。
「哪有什麼鬼喲。」
他拍拍我身上沾上的泥土。
「小伙子,那是我們村的獨居老人,叫張桂珍。」
回到張桂珍家拿行李箱的路上,書記給我介紹了張桂珍。
他告訴我,早年間這裡是被日軍侵佔的地方。
那個時候張桂珍曾被日軍抓去過,回來後就留下了陰影,與誰都不親近,為了防身,還養成了帶著鐮刀的習慣。
後來她離開這裡外出打工,直到老了才又回來了。
卻依然保留著帶著鐮刀的習慣。
「那她屋子裡的空牌位是什麼?」我問。
「不清楚。」
書記搖了搖頭。
「最初張桂珍回村在家裡供奉這些牌位的時候就有人問過,但是她一直都不回答,加上牌位是空白的,連名字都沒寫,就更沒有人知道了。」
說著,來到了張桂珍的家裡。
沒想到,她仍然坐在原地。
行李早已被她從地上扶起,規規矩矩地放在身邊。
我跟著書記走到她的身邊,卻不敢轉移視線,看向屋中詭異的空牌位。
於是我看著書記極其大聲地附在張桂珍耳邊說著什麼。
看著張桂珍伸手將行李的手柄交給我。
看著她轉身離開時,耳朵上露出的那一條極其顯眼的傷痕。
原來她的耳朵有傷。
所以聽不清我說的話。
……
4
後來幾日,村書記領著我在整個村子裡走了一圈。
我逐漸發現,村裡的房子並不都是像張桂珍的一樣。
一樣破敗不堪。
重新粉刷過的牆面,翻新加固過的土房。
書記是個中年男人,有些謝頂,卻沒有城市中中年人的啤酒肚與油膩,而是黑黑瘦瘦,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衫。
似乎是看穿我的疑惑,他解釋道:
「幾十年前,我們這裡是被日軍侵佔的地方,百姓受欺負,困苦啊……」
「後來,戰爭結束,壓迫雖然消失了,但是日軍在逃走前還不忘毀了這裡的一切,整個村莊更破敗,積貧積弱,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回憶太過沉痛,他的眼底滿是悲傷。
「好在現在國家大力推行鄉村振興。政策下來了,補助也跟著下來了,村民的房子能夠得到修繕,日子得到保障也慢慢在變好。」
說完,他終於舒展眉頭,露出一個笑容,看向我。
「你是從大城市來的大學生,來到我們村,一定能借助大城市裡學的東西,幫助我們村的振興事業更上一層樓。」
鄉村振興。
發達的網絡上,常常會推送相關的信息給我。
大學的思政課上,老師給我們講過。
隻是信息大多看一眼,內心受一下觸動後,便滑走。
而思政課……
是公認的摸魚好課。
想到這,我有些心虛又愧疚地笑了笑,轉移話題:
「那為什麼張桂珍家的房子還是這麼破?是撥的款不夠嗎?」
「我們也想為她翻新房子。」
書記嘆了口氣。
「可是她不同意,還拿著鐮刀將我們趕了出去。」
我不解:「為什麼不同意?」
書記久違地沉默了。
許久後才開口:
「她說,因為她孤身一人,在這世上也沒幾年活頭了,所以這錢不值得花在她的身上。」
5
很快,村裡的活兒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實習生還有實習的過程。
來到這兒,卻是直接上手做。
我本來十分錯愕,卻在看到村委班子隻有三個人時,沉默了。
他們三個用肩膀扛起了一個村。
而第四個的我,卻是帶著不純粹的目的而來。
……
在幹活時,我逐漸與村裡人有了接觸。
許多人在聽到我是大城市來的大學生時,紛紛露出慈愛與期待的目光。
他們淳樸、善良。
有年老的公公攥著我的手,將口袋裡藏著的吃的掏出來,放在我的掌心之中。
「娃娃,辛苦你奔波了那麼遠的路來到俺們這兒,來幫助俺們。」
我將頭埋得越來越低。
越來越愧疚。
於是便越來越努力地工作。
後來,我逐漸與他們相熟。
他們對我的稱呼也從「從大城市裡來的大學生」變成了「小楊」。
變成了……
「小楊又來啦。」
「小楊吃早飯了沒有?」
「小楊在大城市裡有女朋友了沒有?」
「小楊要不要在這裡找個女朋友,俺們這兒的女孩可是又漂亮又能幹。」
也有家長將自己的孩子帶到我的面前。
滿臉不好意思。
卻又帶著期待地看著我:
「小楊,你看能不能幫幫俺家孩子的功課,讓他能夠走出大山,也像你一樣,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接受教育。」
……
日子越發忙碌。
可是我心裡卻始終記掛著張桂珍。
因為每次路過她的土屋。
與其他村民的熱情、熱鬧不一樣。
張桂珍始終都是一個人沉默著坐在土屋的門口。
有時是端著飯碗吃飯,有時是坐著睡覺,而大部分時間,她都隻是坐著,望著遠方。
如同我初見她時一般。
我也曾問過村裡其他人張桂珍的情況。
卻驚訝地發現很少有人對她有深入地了解。
得到的隻有——
「那個供奉了滿屋子空牌位的奇怪人。」
「那個身邊總是帶著三把鐮刀的可怕人。」
「那個從來不與人親近的不好接觸的人。」
……
張桂珍是這個村裡年齡最大的人,與她年歲相仿的大多都已去世。
因此,她也是這個村裡最神秘的人。
6
為了揭開張桂珍的秘密。
我常常在路過她門前時大聲笑著和她打招呼,主動接觸她。
張桂珍的一日三餐大多都是土豆和白菜。
因為土豆和白菜是這裡最常見的食材。
也是好養活的蔬菜。
她有力氣能種出的東西。
為了照顧她,書記經常提著新鮮的蔬菜和魚肉去看她。
可好不容易收下了。
第二天我去看時,又發現她將煮好的魚肉倒在門口的場地上。
村裡遊蕩的貓和狗啃食魚肉時,她就坐在門口吃她的土豆和白菜。
於是後來我幹脆打完招呼便試探性地端著碗筷,和她一起坐在大門口,吃著土豆白菜。
發現她不趕我後,便常常來。
邊吃邊跟她聊天。
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唱獨角戲。
一段日子後,書記皺著眉說我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面對他的關心,我趕緊說沒事。
畢竟在城市裡苦惱著怎麼也瘦不下來的體重,在這裡瘦了對我來說是好事。
可是有一日,在吃飯時。
張桂珍佝偻著身子,顫顫巍巍地從屋裡端來了一碗白菜炒肉片,放在我的面前。
雖然還是白菜,卻少見地有了肉。
「吃吧。」
她說。
「餓瘦了,回去後,家裡人會心疼。」
我連忙將碗推給她:
「張桂珍你也吃。」
我叫她張桂珍,因為隻有在叫她張桂珍的時候,她似乎才能夠將我的話聽得清楚一些。
視線在接觸到肉片時,張桂珍的眼底下意識露出刺痛與抗拒。
她搖搖頭:
「不愛吃,不想吃。」
我不解又有些擔心,大聲地,一字一頓地附在她的耳邊說:
「隻吃蔬菜對身體不好,張桂珍,你要吃點肉。」
她卻不再說話。
又似乎是不想和我爭論,端著原先的碗筷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
後來我發現,張桂珍不喜歡吃很多東西。
不止是肉類。
還有牛奶。
說是喝了牛奶不消化。
又說牛奶腥氣,不愛喝。
於是我便特意去鎮上挑了酸奶拿給她。
可她還是不願喝。
偷偷送給了村裡有孩子的家庭。
7
雖然張桂珍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太太,身邊還是放著三把鐮刀。
但我覺得我和她的關系有在親近。
而越親近,我就越覺得張桂珍實在太孤獨了。
於是我給她買了一臺小電視。
又在下班後給她拿了過去。
張桂珍本來想推脫,但我告訴她,這臺電視是二手的,原主人想要買個新的,不要它了,所以我就花了很少的錢買下了它。
告訴她,這臺電視是淘汰下來的東西,如果她不要,很可能就會被扔到垃圾箱裡了。
那時我為了讓張桂珍收下這臺電視,隨口將它貶得很低。
可多年後想到這一天還是會流淚。
因為那天張桂珍聽到這一番話後沉默了很久。
站在電視旁邊站了很久。
夕陽下,她用那雙布滿老年斑,皺皺巴巴的手一點點地拂去電視上的灰塵,用那雙渾濁的眼眸仔仔細細地看。
「怎麼會被淘汰呢……」
她輕聲呢喃。
「明明還能用啊。」
……
有了電視之後,張桂珍的生活裡多了很多信息。
我常常會在下班後去她家和她坐一會兒。
雖然還是害怕她屋子裡的牌位。
可莫名的,有張桂珍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仿佛,那些牌位也像張桂珍一樣,是一個個孤獨的,值得被注意的靈魂。
張桂珍最喜歡看新聞聯播。
她聽不見。
但她認字,能看到。
張桂珍竟然認字,這是我所詫異的。
很快,詫異就被動容取代。
因為我發現,每次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外面世界的變化發展,看到我們國家在某一方面取得巨大突破,看到電視屏幕上映出的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場面,那一張張笑臉時。
向來不苟言笑的張桂珍卻笑了。
滿臉皺紋,笑得更是皺皺巴巴。
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而笑。
但看到她的笑,我也高興。
初見時的張桂珍老舊、沉默、壓抑,像是被過去狠狠壓住,無法喘息的人,就像這間土房子一樣。
可是如今,她終於長出嫩芽。
8
張桂珍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記性也越來越差。
剛開始是忘記幾天前做的事。
後來是一天前。
再後來是一個小時前。
書記說,這些變化,對已經九十多歲的張桂珍來說,是正常的。
人老了,身體各個器官也老了。
我有些難過。
那麼多日子的相處,我已經把張桂珍當成了親人。
我不知道張桂珍什麼時候會忘記我。
於是我去的頻次更多了。
我說:「張桂珍,你別忘了我。」
張桂珍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在逐漸地遺忘,所以每次見著我,她都會看著我,張張嘴,想說什麼。
卻最終沒有說出什麼。
也許是關於三把鐮刀。
也許是關於滿屋子的牌位。
又也許是關於前半生的張桂珍。
我不知道張桂珍想要和我說什麼。
但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張桂珍,如果你有一天想要和誰說什麼,可以隨時來找我。」
我附在她耳邊大聲說。
「我一直都會在的,張桂珍,我會認認真真聽你說的話。」
張桂珍沒有說話。
隻是伸手指了指我車籃裡的玩偶,問我能不能給她。
那是書記去鎮上廠房參觀時拿到的娃娃,因為工序出了問題,娃娃的嘴巴沒有被縫上去,成了殘次品,所以他們免費送給了書記。
書記拿回來後,又把它送給了班子裡年紀最小的我。
我沒想到張桂珍會想要這個娃娃,但還是立刻起身拿了給她。
「張桂珍,你要娃娃做什麼?」我問。
張桂珍伸手將娃娃身上的衣服理理齊。
又用手指輕輕摸了摸本該縫著嘴巴的地方。
慢慢說。
「我想給她縫一個嘴巴。」
9
每天晚上,我都照例陪著張桂珍看新聞聯播。
可是有一天,一條新聞卻映入眼簾——
大陸在編「慰安婦」制度幸存者僅剩一位。
沉重的歷史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我襲來,壓在身上。
我下意識地移開視線。
卻看到張桂珍抬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
看到大屏幕上的數字清晰地印在她那雙渾濁的眼瞳之中。
從「200000」到「50000」。
再滾動式地遞減,成為了鮮紅、放大的「1」。
張桂珍的手上還拿著娃娃在縫。
而此時,手指不知什麼時候被銀針刺破,鮮血流出流在娃娃上。
成了一張鮮紅的嘴巴。
我慌忙跑去車上拿了小型的醫療箱。
拿出碘伏給她消毒。
卻發現她的手冰涼僵硬。
張桂珍仿佛毫無知覺,身子縮著,一雙眼眸仍然緊緊盯著屏幕,顫動著。
包扎傷口的過程中,她用完好的那隻手的指腹反復摩挲著娃娃那張鮮紅的嘴巴。
「怎麼隻剩一個了呢?」
她抬起頭看著我,和我說。
「不該隻剩一個的。」
10
「阿姐。」
第二日上班時,提到前一日的新聞,我問身邊另一名比我年歲大不少的工作人員。
「我們村之前是不是也有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