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山火便從此處起。
我眼瞳緊著顫抖一縮,狠狠看向葉春及:「你什麼意思?」
葉春及的眼就像外面雲霧繚繞的青山,叫人看不明。
「山君,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當初起了山火,又有青面鬼手下的殺手,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麼逃出來的?」
我冷笑:「怎麼,我和鴻兒沒有死成,你很可惜嗎?」
葉春及抿緊唇,明顯閃過倉惶的神色。
我搶在他辯白之前,飛快道:
「那時亂得很,我和鴻兒躲在山洞裡,等晚上落雨熄了山火才撿了條命。
「說起來那把火還是周暮煙放的,她不顧山上還有無辜平民,隻想著報仇。你不去質問她,反倒盤問起我來,葉公子,人心雖天生是偏的,倒也不能偏得這麼黑白不分吧!」
葉春及抵唇咳了兩聲,帕子上有血,他不在意抹去唇角血跡:「此事我有大錯,日後你想怎麼還回來都可以。
「可是山君,當初那些殺手全死光了,周暮煙說有幾個不是她殺的,看劍法用的是北派斷水劍的招式。
「此劍法獨北派女子所學,如果不是她,還有誰呢?」
我輕輕咽了下喉嚨,聽葉春及幾乎用一種哀懇的奇怪語氣問道:
「山君,你真的是那個從小長在江南隻會針黹女工的蘇娘子嗎?」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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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乍一聽莫名其妙。我不是蘇山君,世上還有第二個蘇山君不成。
但迎上葉春及執著深沉的目光,我忽然一下卡了殼。
因為對於身世,我確實有所隱瞞。
養育我成人的姑母告訴我,兒時我同爹娘在北方的甘州生活了一段日子,爹娘習北劍,我耳濡目染便也學了些皮毛。
江湖多風波,那時北邊群胡亂政,中原的皇帝鞭長莫及,注定甘州不能是偏安一隅的桃花源。於是就在十六年前,異教掌門青面鬼劉病橫空出世,勾結羯敵騎兵,橫踏北方武林,無論是少林還是昆侖都受了牽連。
爹娘也不能幸免。
我在逃跑中掉下雪山,被人所救撿回來一條命。姑父千裡跋涉來尋我,將我帶到江南,歷經調養養好了身體,可從此兒時的事便記得不大清了。
記憶裡漫天大雪也掩不滅的熊熊業火燒去了爹娘的模樣,青面鬼屠殺的慘景,同我一起墜下雪山似乎還有另一個小孩......
唯一沒有忘的,隻有斷水劍的十八式。
周暮煙放火燒青鳳山斷了出口的那天,我也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四處都是青面鬼手下殘害鄉親的慘叫,鴻兒還那麼小,明明怕得顫抖卻強忍著讓我不要怕。
他說:「爹爹會回來救我們的。」
可那時葉春及在哪兒。
我等不起了。
山洞裡撿來的劍又破又舊,我好久沒拿劍了,握上劍柄的觸感疏離冰冷。我懷疑自己已經記不起如何使劍。
但當我聽到外面有婦人的尖叫時,我還是做不到視若無睹。我將鴻兒藏在山洞,悄聲走出去,趁那個殺手欺辱婦人毫無防備時揮下了劍。
染上了血的劍像一隻掙開鎖鏈的獸,一剎那,塵封在傷痛裡不肯浮現的記憶走漏了蛛絲馬跡。
甘州的雪靜謐下著,爹娘在院子裡一左一右教我揮舞小木劍。
【南有抽刀,北有斷水......
【刀重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劍如斷水抽絲,變化無形,可進亦可退。
【山君,爹娘教你斷水劍,給你取名為山君。
【盼的是當你躋身江湖,路遇不平時,進能如滔滔江水斬斷內心膽怯與踟蹰。遭逢大難,心灰意冷時,退能如無言青山守好餘生平靜。】
晃眼十六年過去。
那場雪,永不止息,穿過千山萬水的重重霧嵐,在豐沛雲氣裡凝結成雨,蕭蕭索索落在了慌亂的江南。
我兒時聽得懵懵懂懂的話,再一次在無路可走的山火裡明白了。
而這些,葉春及沒資格明白。
6
我不知他為何費心探查我的身世,按照往日情形,大概又是為了周姑娘吧。
如今北邊群魔亂舞,為一本傳說中千山客生前留下的武林秘籍爭得不可開交。
聽聞周暮煙為此甚至棄了正道,修煉傀儡術,險些走火入魔,引起武林宗門所謂的正派大為反感,將她視為「妖女」,號召南北各門抵制邪道,誅殺妖女。
葉春及想護她,便幫她排查默水城這裡有沒有北邊門派的暗線,好讓她有個藏身處。
我這樣胡亂猜想著,對葉春及的詢問當作聽不見。
葉府有老祖母在,鴻兒不會有事。葉春及現在是個病秧子,外頭家丁看起來也隻是普通人,從他身邊逃離應該不難。
隻是我忘了,葉春及不僅會武功,也擅機巧。
「咔嚓」一聲,一道精巧的金鎖將我拴在了他瘦削的腕骨上。
我難以置信扯動手,哗啦啦的聲響。
「葉春及你瘋了嗎......」
我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值得他這般糾纏不放?
「罷了。」葉春及忽然一哂,「你是誰不重要,隻要我不放手,你就還是我的妻。」
隔著一條窄窄的鎖鏈,寬大袍袖下葉春紀屈動手指,我隻好身子跟著往他那邊傾了傾。他黯淡眼眸裡笑意輕閃。
「這樣不是很好嗎,從前我也是如此將你從花轎裡牽出來,一條紅綢牽到洞房,然後就有了鴻兒,我們的血脈變成彼此的牽連,這是斬斷不了的,山君。」
明明是他一開始斬斷的。
我想好好同他過日子,是他自己不要。
「放開!」我喝道。
我煩躁去解鎖鏈機關,覺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正解得冒火時,青鳳山的後方忽然炸開一聲刺耳的尖鳴。
是葉家堡崗哨示警的鳴镝。
我心頭猛地一沉,順著聲音望去,城牆上飛鳥驚散——直指葉府的位置!
鴻兒......
7
葉春及也始料未及,立馬叫人駕車飛快趕回城。
此刻日落西沉,殘霞似血。
一伙不知有多少人數的賊人從山道衝進了城。
江南承平日久,除了六年前的那場短暫山火,默水城的百姓早已忘記動亂的模樣了,紛紛驚慌亂竄,躲進屋閉緊門戶。
可當他們忐忑不安側耳靜縮了許久,卻發現遭殃的隻是葉家罷了。
而等我看到始作俑者是誰時,臉上錯愕竟比葉春及還明顯。
甚至葉春及都沒驚愕多久,眼底很快醞釀成一片陰沉沉的冷。
那是他曾經的心上人,細柳一樣的周姑娘,正拎著把劍架在葉老太君脖子上,鴻兒和盧氏亦在旁被人挾持。
鴻兒看見我,眼圈紅了,但他忍住,沒有哭,沒有向我求救。
盧氏氣得發抖:「沒想到我們家仁善好施這些年,竟收留庇護了一條忘恩負義的畜生,周暮煙,我兒和葉家上下哪一個對不住你?」
「哪一個對不住?呵。」周暮煙的聲音清清冷冷,她不愛笑,此刻輕輕一笑,盡是譏諷,「這便要問問你們老太君了。」
葉老太君身在劍下,表情仍然穩得如一股風煙。
「老身不知姑娘何來如此大的恨意,當初姑娘被仇家追殺,春及不顧性命將你藏在葉家,後來又為你丟家棄子,遠走他鄉,背負一身傷痛回來......」
聽到「丟家棄子」時,葉春及神情有些狼狽。
誰知周暮煙卻道:「那是他應該的!父債子償!當年我爹娘如此放下尊嚴求你們葉家施以援助,老太君不僅不管不顧,還截了昆侖送給葉家主的飛鴿傳書,可憐我的傻爹娘,還巴巴等著昔日好友給他們留一條後路。
「若不是三年前我得知真相,還真把你們當什麼濟世蒼生的名門正派了!」
不知是不是修煉邪術使然,周暮煙瘦得厲害,像她手裡那把雕滿邪性花紋的劍,藏不住的鋒利兇狠。
當年老太君為了保南刀楚湘一派,替兒子做了選擇。她原本以為她一把行將就木的老骨頭能為子孫最後擔一次風雨,誰知竟害了兒孫兩代。
她沉默良久,眉眼蕭瑟如風中落葉:「可我的兒子還是為你們昆侖死了。」
葉家主不願做苟且出賣朋友的小人,他敏銳察覺到不對,單刀策馬奔於千裡之外,到了昆侖山,將大半功力渡給了當時還是孩子的周暮煙,拼死給她從包圍圈中殺出一條逃生路。
可對於周暮煙來說,終究是——
「晚了!」周暮煙握緊劍,眼裡仇恨燃燒數年不熄,瘋狂將她也熔化鑄作了復仇的容器。
江南湿潤的風拂過檐下角鈴,她若有似無低喃:「我寧願死在那裡,好過如今不人不鬼......」
這時,一陣緊繃的冷意襲來,我看到周暮煙猛然回神,盯著葉春及手裡的弓弩,面無表情。
「你身上還有我種下的蠱毒,別這麼傻。」
那箭竟是她的手筆!
「隻要你家老太君說出千山客的下落,助我拿到無名書,成功殺了青面鬼便好說,她的老骨頭還能有一土可埋,否則......」周暮落將劍鋒逼近,一絲血痕從老太君脖頸滲出。
她下了狠心。
可,千山客?不是早就死了嗎。
8
周暮煙的人佔了葉家堡。
她將我和鴻兒單獨關在了一個屋子,大概覺得我們母子無用吧。
屋裡油燈昏暗,今夜風不止,火光晃動,照得門口周暮煙的影子瘦長飄忽。
她沒進來。
「原來你改嫁了。」
她忽然說起往事。
「看來你還沒完全眼瞎,為那種男人。」她一頓,話音一轉,「不過你竟然給他生了兒子,便忘了父輩仇恨,不問世事起來,斷水劍折在你手裡,真是可悲。」
她似乎因為我是北劍一派的血脈,對我沒那麼大惡意。但她格外瞧不起像我這樣苟且偷生的後人,於是陰陽怪氣了一番。
可要走時,她又忽然停住,以一種奇怪的語氣笑道:
「話說回來,你當他女人那些年沒少因為我生氣吧,你可知他為何待我死心塌地?」
不知道她又扯這些做什麼,我捂著鴻兒耳朵,餘光不小心在周暮煙頭頂一頓,隨即飛快垂下,裝作聚精會神聽周暮煙追憶往事。
瞧著她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就知道接下來的話肯定不中聽。
她譏諷勾唇:「那是因為你們兩個都是蠢人,一個蠢得忘了從前,一個蠢得記錯了恩人。可惜你現在記起也晚了,白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我有些怔愣,呆望著周暮煙如一個勝利者嫋嫋而去。
窗上沙沙掃著廊邊觀音竹隨風吹動的微聲,宛若陳年呼嘯而來的細雪,直直墜落,飄下山崖,消融在女孩眼睫,她回過頭,手裡緊緊牽著另一個虛弱少年。
女孩說:「別怕,我一定帶你回家。」
「......」
「山君。」
潛藏已久的梁上君子無聲落腳,熟悉的呼喚將我從錯亂如麻的兒時記憶抽回。
鴻兒高興壓低聲音:「娘,是爹爹。」
正是徐肅。
9
從前我隻知徐肅是個跑鏢的江湖人,沒想到他的輕功也如此出神入化。
帶著我和鴻兒兩人飛檐走壁也不在話下。
聽我誇言,他眉睫一低,笑道:「也就這麼一點本事了。」
說著,他輪廓凌厲的下巴眷戀蹭過我的頭發。
「事不宜遲,你和鴻兒先坐船出城。」
他將因太累熟睡過去的鴻兒放進船篷,放好倉促給我們母子收拾的行囊,囑咐道:「老二會送你們去你姑母那兒,暫時別回默水城,等我傳信。」
船夫是熟識的鄰居,聞言朝我沉穩點頭。
等等。
我抓住他手:「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徐肅的手從來沒有這麼冷過,像湖裡正在消融的春冰。我心頭不安,直覺他瞞了許多事情。
而他說:「城裡還有些事未了,別怕山君,等事了我後腳就跟來。」
他溫柔又強硬地拉開我的手,吩咐老二立刻離開。
默水城沉寂在夜色裡,漫天星光如銀河傾瀉,我倉惶看著徐肅的身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