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用?我被牢牢地釘死在這裡。
我掬一捧水,當頭淋下。
我的身體,我親手為自己打造的身體,和公主、顧思危現在的年紀一樣,永遠停留在十九歲。
水面漾起紛亂的波紋。
我從內間出來,公主正顫顫巍巍地將一根羽毛舉起。
定睛一看,羽毛離她的手指有一絲距離。
顧思危問:「巫女娘娘,這算不算學成了?」
公主沒說話,她眼睛發亮,是驚喜得說不出話。
我眯了眯眼,說:「你果然很有天賦。」
公主力竭,羽毛落回她手中。
她大口喘氣,不忘這個時候追一下愛:
「欸呀,顧大人教得好。」
不管公主怎麼努力,我怎麼暗示,顧思危還是在他自帶的那種專注氛圍中聽我解完了卦。
隻除了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對公主一拱手:
「您確實有天賦。」
公主的臉一下子漲紅,連道謝都忘記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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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顧思危根本是一點沒開竅,他那個隻知道學習的性子,說這一句,不過是突然見到了不比自己差的同學,心中震撼。
但這不耽誤公主高興到晚上。
用膳的時候,她撐著腦袋看我:
「巫燭,其實我長得和你有一點像。」
我瞟她一眼:
「我知道。宮人一提,你就要發火。」
公主面上有點尷尬:
「因為我不想被顧大人當替身。」
「什麼是替身?」
「顧大人喜歡你啊,我長得和你有一點像,他會因為這個對我好。」
我說:「你真的應該少看點話本。看話本的勁頭,如果用在跟我學習上,說不定也能混個巫當當,不必嫁出去了。」
公主吐吐舌頭:「巫燭,你長得這麼年輕,說話卻老氣橫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娘。」
公主生母不詳。
史官的簿冊上,隻記載著她出生那一夜,京城落了一場世所罕見的暴雨。
4
我指著面前一塊空地,對公主說:「躺下去。」
「這就是你說的晨間功課啊?可是這是……土地欸。會弄髒的。」
公主嘟囔著,手卻將剛扎好的發髻拆開了。
我們倆並排躺在泥土上。
我說:「法力,其實是世界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力量。
「人有呼吸與脈搏,世間萬物也都有自己的韻律。調整到同頻同調,你的感覺就會變得無限大,能調用的力量也會變得無限大。
「法術的規則,人人都能記憶,但凡人並不能施展。真正重要的,是法力的高低。」
公主諾諾記下。
她問:「巫燭,你能感覺到什麼?」
在地,我能感受到山脈隆起,深塘下陷。
在天,我能感受到風雨雲動,星辰運轉。
但沒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
「顧大人也一起和你躺在這裡嗎?那我豈不是躺過他躺過的地方了。
「這土有點湿。我們不會得風寒吧?」
……
我木著臉說:「現在隻能感覺到你很吵。」
公主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不知多久,她輕輕地嘆息一聲:
「巫燭,這是我第一次聞到泥土的氣味。」
我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她的先祖。
出身大澤蠻荒,自稱喝狼血長大的男人,看著我的目光如一頭原始的兇獸。
在一代代的金屋子裡逐漸萎靡,幻化成帝驍那種陰暗、潮湿,吐著蛇信子的眼。
公主的話落在我耳中,讓我心念一動。
血脈,可以混雜,可以退行,可以馴化,也可以……
改變。
我說:「怪不得你長得這麼弱。你喜土,以後多跟土待著吧。」
待我周身運行結束,公主已經睡著了。
她呼吸清淺,頭發散在身下,胸口和脖頸隨呼吸一起一伏。
這種全然不設防的感覺使我煩躁。
到了富琴部落那種蠻荒之地,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以前和親的公主,有混到在一方主政,被立功德碑的;有兄終弟及、父死子繼,覺得受辱而自戕的;有熬到回家鄉來養老的。
但公主似乎和她們都不同。
她躺在那裡,仿佛不該出現在沙漠中的一滴水。
要麼是神跡,要麼合該迅速蒸發。
5
回到朝雲臺,顧思危正候著我,手上拿著一份折子。
「巫女娘娘,下月分水祭,這是禮部擬的章程。」
國朝的母親河湄水,發端東北,汛期常有水災;南方又水系稀疏,蠻荒之地,無法發展。
是以剛擔任首巫那一年,我以法術之力將河道強分為二,從此有了北湄和南湄兩條大河。
這樣大的工程,是要給上天一些報酬的,三年一度的分水祭就由此而來。
我接了折子看過,每年流程都差不離,隻是今年祭品非常多,基本是去年的兩倍。
帝驍上位後,祭品和不要錢似的,給得越來越多,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沉吟片刻,我說:「告訴禮部,今年祭禮上給公主加個位置。」
顧思危說:「您好像很喜歡她。」
我卡了一下:「她為國和親,無論如何都是應該的。」
顧思危躬身:「您言之甚是,臣等思慮不周。」
他不是隨便揣測我心思的人。
我問:「是朝中有什麼動靜?」
「並非前朝,乃是後宮。杜若夫人見您教導公主,心中不平,想將她膝下的二公主一同送到朝雲臺來。」
「皇帝應了?」
「尚未。不過口風有些松動了。」
我說:「他們要讓二公主來,和親也讓二公主去。」
外間這時有輕輕的響動。
我和顧思危對視一眼,他行禮退下。
一截沾著泥土的衣角慢慢出現在我眼中。
公主期期艾艾地說:「巫燭,你對我真好。」
我點燃一根香:「學法術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有能力,沒腦子,隻會遭人算計得更狠。」
公主很雀躍:「巫燭,你覺得我有腦子,明月言沒腦子。」
……
「你就這麼理解吧。」
明月言是二公主的名字。
「她確實沒腦子。小時候她罵我是野種,被父皇聽見了,父皇罰她,她跪在地上分辯,說我是沒娘的野種,不是沒爹的野種。」
公主說,「我在一邊都聽笑了。」
她臉上確實隻有笑。
我想著是不是安慰幾句,但我既沒爹又沒娘,實在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情。
公主看著我,仿佛要打斷我一樣說:
「巫燭,你別不信了,我覺得你真的是一個好人。」
6
好人?
我被人叫過妖女,叫過怪物,叫過巫女娘娘,叫過大慈大悲大救世主。
隻有公主這種肚子裡沒詞兒的人才會叫我好人。
我的話傳了出去,向晚的時候,杜若夫人的賠禮就送到朝雲臺了。
鬥大的南海明珠兩斛,敬奉神女。
另有上品紅珊瑚一株,提前為大公主添妝。
我對公主說:
「你看人家,見到個機會就想抓抓,事不成又立刻滑跪,能屈能伸,怪不得做了寵妃。
「這是智慧,你要學。」
公主淡淡地瞧了一眼那禮物。這時候,她臉上才有一點皇家血脈的樣子。
「那是因為父皇不是真的愛她。倘若她得到真心,就不必這麼智慧。」
……就是說出口的話還是氣得人頭暈。
我說:
「你覺得真心一定是好的?
「卑俗之人,連真心也卑俗。皇帝那種人,你以為他的真心能勝過什麼?就連這兩顆珠子也不值。」
公主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話,眼圈兒慢慢紅了。
壞了,看來對親爹還是有點感情。
明珠耀得光華滿室。
她呆站在那,很孤寂的一個影子。
這一刻我看出來她確實和我有些相似。
7
剛化形的時節,我煉氣為劍,吐口為槍。
我親手鍛造的第一把武器,是一把刀。
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掌握鍛造武器的法門,之所以急急地趕制出來,是因為有人向我討要。
「阿燭,我想要一把殺無不勝的刀。這樣我就能盡快建功立業,娶你回家。」
初嘗紅塵情愛的女子,她身邊春風滿面的少年將軍。
「懷朔,這把刀送給你,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鑲金綴玉的刀柄,拿在手裡發沉。
那時候,連審美也沒有,什麼是最好的、最寶貴的,都要給情郎堆上。
衛懷朔給它取名為「風雨」。
他確實拿著這把刀攪動風雨。
百年之後,異族還有玉面羅剎的傳說,他手裡的刀削鐵如泥,世間沒有甲胄可擋,至於頭顱,就更脆弱。
但這不是最緊要的傳說。
最緊要的是他身邊有一名妖女,替他吸血債、消惡業。
妖女用的法子也簡單,就是將這些東西轉移到他手下的將士身上。
衛懷朔不管受多重的傷都能痊愈,也是因為手下的將士為他承擔。
他活著,就會不斷地報應在旁人身上。
在旁觀者——譬如我——眼裡,這是無比粗糙甚至可笑的一個謊言。
誰家行軍打仗不死人?不管將軍活不活,小兵都要死的。
誰家荒年不死人?衛懷朔的血,又不是天上的雨,流在他身上,土地就要大旱。
但是身在其中的人聽了,就不能不想。
即使如此,也沒人敢動他。
傳說演至最烈時,他座下十萬大軍解甲,要求殺我祭旗。
衛懷朔手持風雨,刺入我的心口。
如我所言,我沒有完全掌握鍛造武器的法門。
以至於我忽略了一個禁制——它本不應該有能力傷害賦予它力量的主人。
尋常武器無法近我身,但這是鍛造之法的反噬。
十萬人的呼喊,在我耳中也隻是平平。
他最後說的那三個字倒是像巨石一樣砸在我身上:
「阿燭,對不住。」
8
「巫燭,你見事這樣明白,就算別人把真心捧給你,你是不是也不會看在眼裡?」
公主癟著嘴問我。
「不啊,心頭血可以拿來煉丹,我為什麼不看在眼裡。」
一炷香在此時燃盡。
我盯著香灰落下的模樣:「你別想東想西的了,今年分水祭,我需要一個助手。」
貢品太多了。上面要抹祝福的藥油、要制油,到時候還得一批一批地給老天唱念。
這事看起來光鮮神秘,其實根本就是體力活。
公主一下子甩脫了剛剛那點不愉快。
她說:「太好了,我還從未出過郢都呢。都說湄水磅礴,我隻在詩文裡見過。
「巫燭,外頭的世界,是不是真有書上說得那麼好?天高地闊,男兒劍膽,女兒情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