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給公主上藥,說:「您也許應該和氣些……」
公主搖搖頭,說:
「你沒聽見嗎?外頭的人都說要燒死我。」
太晚了。
昏黃的燭光裡,布麗吉看見公主緊緊地抓著她床邊的劍。
塔努哈剛剛是想順手拿起那把劍殺了公主的,但不知道為什麼,能拋擲巨石的人,卻沒能拿起來一把劍。
塔努哈走的時候說:「你的族人會為此負責。我會讓他們流該流的血。」
而公主隻是握著劍柄,就像在握著誰的手一樣。
42
巫燭,我現在已經比你老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很想引起你的注意。後來我總是去朝雲臺搗亂,不是因為我討厭你——我那時候很小,而且我實在太寂寞了。
如果我從小就跟你學習法術,是不是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困境呢?但是如果我不來和親,你又會不會願意教我呢。真是很兩難的事。
我覺得你還會願意。
我不怕死。但是被火燒死應該很痛。而且這樣也並不是獻祭什麼去中止瘟疫的正確方法。
我的出生已經是一個錯誤了。
一定要死的話,我希望能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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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太沉重?我還想和你說一些別的。我想說我在朝雲臺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我還想說謝謝你。但是我覺得那樣太生疏了。明月言從來都不向杜若夫人說謝謝。
如果我早一些找到你就好了。
這裡的冬天一經降臨就好像漫無止境。好冷啊。
等到草原上花都開了的時候,你再來找我吧。
43
郢都城,夜,戰火連天。
我走進帝驍的寢殿。
本來應該臥病在床的人,如今站在那裡等著我來。
「愛卿冀夜前來,想告訴我什麼?」
帝驍的眼神閃亮,那是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晁盈不是朕的兒子。你想告訴我這個,是不是?」
他說,「朕刻形的時候,先帝說,你是唯一一個沒有私心,隻有公心的人。
「朕信任過你。
「不管是二十年前,你撞見葳蕤私通。還是立太子這樣的大事。你都沒有告訴朕。
「這是你的報復嗎?」
外面兵戈交擊,人聲鼎沸。
晁盈的外家被包抄了,在他們以為皇帝將死、太子已立,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
帝驍為了他們手中的兵權,等了二十年。
他是一個這樣陰狠、隱忍的帝王——
「能看到你這樣的神色,真是不容易啊……」
他冰冷的手指撫上我的臉。我的牙齒發顫。
帝驍輕聲喚我,那個稱呼再一次如命運般落在我身上:
「阿燭。」
44
記憶像黑色的、黏稠的海浪。
我站在裡頭,淹不死,但無法呼吸。
帝驍的第一個願望是他想要我。
他咬破手指,將血塗在我身上,畫下祈禱的咒語。
血從身體裡流出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黏膩冰涼。
那種附骨之疽一般的感覺牢牢地纏繞著我,將我蠶食殆盡。
昭武帝嘲諷衛懷朔的聲音言猶在耳。
他說:「阿燭,你應該找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怎麼找了那麼個東西。」
可笑的是,因為你的盟誓、你的鎖鏈、你的子孫,而被扯入更卑劣的欲望的我——
業已魂飛魄散的你,恐怕看不見吧?
帝驍將我從朝雲臺挪到宮中,隨他一同起居。
我身邊圍繞了很多女使,她們喚我「娘娘」。
我說:「我要滿足你的願望,就不會跑。我從前不喜歡別人伺候我,現在也不喜歡,你不必找人來看著我。」
帝驍恍若未聞,吻我的手背。
他說:「阿燭,南邊進獻了一顆紅寶石,很襯你,我找人做成了項鏈,給你戴上。」
冰冰涼涼的項鏈掛在我脖頸上。一瞬間,我的感知被限制在身邊的方寸之地。
我說:「你這是何必?」
帝驍說:「阿燭,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想得到你。你站在高臺上跳祈雨舞,那麼高貴,那麼美麗。」
「這樣多好,」他圍著我轉圈,眼中都是贊賞的神色,「多麼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也看到了葳蕤夫人,輔國將軍家裡最小的女兒,被送進宮來,像花骨朵一般青澀。
但也真是大膽啊。
她那樣跪在我的面前,我說:「難道我還會管你們的事嗎?」
我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了。
失去自由意味著被圍困、被支配、被奴役。被從一個完整的人降格為他嘴裡真正的女人。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太醫滿面喜色地告訴我,我有身孕了。
45
晴空萬裡的一天,藺白羽往邊境另一旁看,富琴部落的帳篷影影綽綽,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輪廓。
他要在這站上一天的崗。
聽說富琴部落最近的疫病有些嚴重,為此通商的口子都先關了。敵人受災,他自然高興,但他們後續沒了口糧,說不準還有仗要打。
「你小子的機會要來了啊!等立了功,皇上一定還召你回京城去。」
「聽說皇帝病著呢。下一任,是輔國將軍的外孫子。你這個功,還得找找立的時機,免得到時候變天了。」
藺白羽想著戰友的話,卻有些走神。
如果開戰了的話……公主會怎麼樣呢?
會平安嗎?
他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地送出去的那把刀。
本來他打算拿那把刀再殺出個爵位來的。最後卻給了公主。
這麼些年,他利用公主,說自己心悅她。其實裡面也有一點真吧?每次帶回去禮物,都很期待她的反應。
藺白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空中化作白霧。今天他的心中總是有隱隱的不安。
46
公主正抓著她的劍。
富琴部落的所有子民,男女老少,齊齊地聚在草原上。他們今天要來看公主受刑。
「妖女!你可知罪!」
「燒死她!燒死她!」
「把妖女的腳釘在木架上,她就飛不走了!」
公主衣裙的下擺確實染了血。
一滴一滴,落入深深的積雪裡。
公主沒有去聽那些呼喊。她抬起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太陽,看了一眼郢都所在的方向。
然後她看向她的子民。
大多數人隻是沉默。看到公主的眼神,有不少人垂下頭去。
寂靜了一瞬。又有人大喊:「拿走她的劍!她會殺了我們!」
「首領!拿走她的劍!」
塔努哈煩躁地瞪了這人一眼。不管他用什麼方法,那劍就像長在這妖女身上一般。他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拿不走,那不是下他的面子嗎?
他自認為風度翩翩地對公主說:
「公主,不要再掙扎了,你一人一劍,難道能殺出重圍嗎?」
公主笑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用自己的母語呢喃。
「我不要恐懼、不要敬畏,我甚至也不要恨別人。」
布昆奮力地在人群中擠著。他認識南邊的字,但隻能聽懂一點話。他聽見公主說:
「我隻要愛就夠了。」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一秒,公主舉起了她的劍。劍尖直指向上,幾乎是瞬間,晴空中就布滿了烏雲。
公主將臉龐親密地貼在劍身上。她說:
「請賜我一場風雨吧。」
47
九天之上的雨水傾瀉而下,雨珠密密麻麻,黏連成了巨大的水幕。
那樣的雨水可以讓任何一條河流發怒,可以在山上撕開巨石的缺口,可以衝走人們的牛羊和人們自己,衝毀他們的土地、房屋和墳墓。
在這場雨裡,我生下了一個女嬰。
一個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凡人的嬰孩。她的第一聲啼哭隱沒在雷聲裡,她剛剛睜開的眼睛裡劃過閃電的光芒。
「娘娘流太多血了……」
「陛下!不好了!外面又是地動又是洪水,這是天災啊!」
宮女的聲音、內總管的聲音,所有紛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帝驍走進來,然後一切都安靜了。
我微笑地說:
「皇帝,你看,你不能為所欲為。
「毀了我,也會毀了你的國家。」
紅寶石冰冰涼涼,貼在我的胸口,抑制著我的心跳。
帝驍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僵持著,已經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去決斷了。
他粗暴地扯下我的項鏈,開始繪制咒語。
第二個願望:活下去,繼續履行首巫的職責。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原來你是這樣降生的嗎?公主。
原來你是乘著這樣的罪孽、仇恨、災難而降生的——但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我看著你的眼睛,用身下的血啟動了命名的法術。我在你小小的身子旁邊一筆一畫地寫下:
天、水、遙。
你不知道吧?你的名字,其實是我對世界下的命令。我的力量在不斷地流逝,還好有你的新生予以補充。
你的手臂在空中揮舞,對著新名字發出咿咿呀呀的回應。
那一刻,巨大的水幕一下子被撕裂了,滔天的洪水驟然回落,堤壩巍巍而立,逃命的人們停下了腳步。天地之間的雨以一種他們從前無法想象、此後無法描述的方式逆轉,在漆黑的天幕上逐漸聚成鐵灰色的雲。
有人下跪、有人啼哭、有人感謝神靈。
公主……阿遙。
你的名字,是我們共同完成的第一個法術。
是一個有關對世界的愛的法術。
以及,我對你的愛。
48
公主在指揮一場雨。
她拿著劍猶如弓弦,每一顆雨滴都是她的箭矢。迅捷的、微小的,在幾個漂亮的劍花之間,乘著利刃破空帶來的冷風,變幻出鋒利的針尖。
初時的驚慌過去,塔努哈更加憤怒了。他高喊:
「公主,你是在表演嗎?
「無論如何,你的罪孽都不可寬恕!」
他的肌膚上滲出小小的血滴。因為太過無傷大雅,所以沒有人發現。混著雨水和汗水,很快就淡得看不見了。
公主隻是微微地抬手。
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是小孩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說:「雨變成粉色了。」
「你說什麼胡話?」
那是從他們身上升起的血滴。
大人也住嘴了。因為空中稀薄的血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豔、越來越小,最終如流動的寶石一般,緩緩停駐在公主的胸前。
「真美啊……」
公主發出輕輕的一聲嘆息。
她想起在朝雲臺裡接受的教導。法術是誰都能記憶的,重點是法力的高低。一個成功的巫,即使是最初級、最可笑的法陣,也能利用得出神入化。
「巫燭,」她低低地禱念,仿佛那才是她的咒語,「我現在能讓多少人愛我?」
她在這一刻獻上了自己的血。
49
寢殿裡燭火搖曳,一片寂靜,帝驍說:
「你聽,外面的事結束了。」
我說:「我之前在想,你都已經快死了,為什麼還不向我許願。
「原來你的三個願望已經用完了。」
帝驍問:「你想起來了?」
我說:
「我來不是為了告訴你這些事。你看,皇帝,你在政局上做的這些謀算,即使聰明、即使讓你非常得意,對我來說也隻是凡人的把戲而已。
「我根本就不在意。
「你的第三個願望失效了。那是為什麼呢?你願不願意動動腦子想一想?」
帝驍渾濁蒼老的眼珠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