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與魔神鬧別扭,他就虐殺我們全村。
神女與魔神鬧分手,他就降下天火屠了一城。
八歲那年,我抱著爹的頭顱,在神女廟前枯坐一夜才想明白。
原來我們凡人的生死,不過是他們神魔情愛拉扯裡微不足道的一環。
魔神說:「凡人如蝼蟻,生而死,死而生,所受苦痛皆是命該如此。」
所以他也命該死在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凡人手中。
1
凡人界流傳著一句話——神女愛眾生。
在魔神屠了全村之前,我曾對此深信不疑。
神女趕來時,村裡已是屍橫遍野。
唯一還活著的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魂魄差一點就要跟其他村民一樣被魔神捏碎,受了神女一滴心頭血,才被救回來。
神女憤怒地衝著魔神心口刺出一劍。
「殺了他!殺了他!」
我娘的殘軀就在魔神腳下,我爹的頭顱就滾落在不遠處的神女廟前,村民被肢解的屍骨在泣血,他們的冤魂在悲鳴。
我癱倒在地,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一劍,怨恨地催促神女斬殺魔神,為枉死的村民報仇。
可她的劍尖隻淺淺刺進半寸,就不忍地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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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猖狂大笑,一身玄衣無風自動,化作黑煙離去:
「你看,你不忍殺我,還敢說你不愛我?」
原來我們遭此厄難,隻因神女不肯愛他,所以他要用她所愛的眾生來逼迫。
我猩紅著雙眼質問神女:
「為什麼不刺深一點,為什麼不刺下去!
「你是神女,你受蒼生供奉,有維護蒼生之責!
「他是邪魔,他殺了這麼多人,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神女神色微變,隻說了三個字:
「你不懂。」
就化作輕煙,追逐魔神而去。
那年隻有八歲的我的確不懂。
我抱著爹的頭顱,望著村民的斷肢殘屍,望著滿地逐漸幹涸的血跡,在神女廟前枯坐了一夜也沒想明白。
為何我們虔誠供奉神女,她卻放任魔神屠戮她的信徒。
當第一縷晨光落進神女廟時,我抬眼望向那金粉裹身的神女像。
神女絕世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悲憫眾生的神性。
原來神女愛眾生,不過一句笑話。
2
再見到魔神是六年後。
那時,我已成了乞丐。
全村被屠,隻我一人詭異存活,世人視我為不祥,深怕我會給他們帶來同樣的厄運,連善堂都不敢收留我。
痛失雙親,孤苦無依的我隻能靠乞討為生。
那天,衣衫褴褸的我正蹲在街角,狼吞虎咽著好不容易討要來的半個餿饅頭,一種莫名的直覺讓我抬起頭。
晴朗的天空驟然扭曲,一隻慘白的手撕裂虛空,魔神出現在這座城池上空,墨黑的大氅如不祥的雲靄遮天蔽日。
我猛地站起來,死死盯著那張俊美無儔卻讓我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臉。
這六年來哪怕飢寒交迫,受盡欺凌,但血海深仇,我從未敢忘。
午夜夢回,我總是反復回到爹娘和全村人被虐殺的那一天,總是看見我爹的頭顱流著血淚,仰望著神女像。
我一直在尋找殺死魔神的辦法。
我找了很久,幾乎走遍了凡人界,問過許多得道高人。
他們都告訴我,放棄吧,認命吧。
仙凡之別,猶如雲泥。
凡人妄圖弑神,不自量力。
我不放棄,也不認命,直到聽見一個傳說——
在凡人界和修真界的交界處有一座無回山,隻要翻過這座山,就能到達修真界,踏上修仙之途。
隻是無回山上危險重重,毒瘴惡獸,妖魔鬼怪,無所不有。
進山之人從來有去無回,無人知曉到底有沒有人成功翻越過這座山,亦無人知曉這傳說的真偽。
沒想到,還沒去無回山,還沒尋到殺死魔神的辦法,他居然就再度現身。
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城裡正驚恐不安仰望他的凡人,臉上的神情比那一日屠村時更加瘋狂。
他自言自語,語氣輕蔑又困惑:
「我知道你沒死,你定是躲起來,裝死騙我。
「其實我不懂,不過一群蝼蟻,生而死,死而生,所受苦痛皆是命該如此,你愛他們什麼,又憐憫他們什麼?
「但你既然愛這群蝼蟻,那你一日不現身,我就殺光一城,你十日不現身,我就屠盡一國!」
我的心髒劇烈地狂跳起來,目眦欲裂,聲嘶力竭地衝著對危險還無知無覺的人群大喊:
「快跑!」
魔神已輕輕揮手,降下天火。
無情的天火在城中燃燒了三天三夜,燒死了整座城的人。
隻有受了神女心頭血的我活了下來。
我看見悲戚的婦人抱著孩子燒焦的屍體哭號。
我看見年輕的丈夫為了保護妻子被亂石砸成肉泥。
我看見年邁的老奶奶守著癱瘓的老爺爺一起被燒成灰燼。
我再次目睹了人間煉獄。
一座城池,數萬凡人,就在魔神一揮手一彈指間,灰飛煙滅。
而這隻是開始。
不過一月,凡人界三十座城池被毀,三個國家被滅。
凡人在魔神面前的確如蝼蟻,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凡人界哀鴻遍野,屍山血海。
人們悲號著,惶恐著。
他們不明白,他們不知道,魔神降下災厄,肆意殺戮,為的隻是逼神女現身這種理可笑的理由。
憑什麼?
縱然在修仙者眼中,我們凡人身如蝼蟻,命如草芥,渺小得他們輕輕一腳就能碾死。
可我們依舊有血有肉有感情,會痛會哭會恐懼。
憑什麼我們的命運要被他們的喜怒隨意擺布?
我去了無回山。
3
無回山山勢陡峭,連峰入雲,蒼林密布,延綿不絕的山脈終年繚繞著不散的毒瘴,橫貫在凡人界與修真界之間。
我千辛萬苦到達山腳時,才發現想要翻越無回山去修真界的人很多。
有的是像我一樣身負血仇,走投無路之人。
有的是野心勃勃,向往求仙問道之人。
無回山有進無回,我們結伴進山後,不到半個月,光是毒瘴和惡獸就殺死了一半的人,更別提那些隱在暗處食人血肉的妖魔鬼怪。
大約是神女心頭血的緣故,毒瘴對我毫無影響。
但我每天依舊因為各種各樣的危險受傷,也時常忍飢挨餓。
然而比起肉體的痛苦,最可怕的考驗是人心。
這些結伴進山之人,為了生存無所不為。
不知何時就會搶走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或者將你推出去抵擋妖魔。
甚至在食物稀缺時,還有人殺了同伴充飢。
我被人救過,也救過別人,被人出賣過,也殺死過別人。
同行中有一白發蒼蒼的老婆婆。
她很瘦,幹癟的雙手抱著一個小包袱,走得很艱難。
她太孱弱,大多時候找不到食物,隻能靠著露水和胡亂吃些野草充飢。
我們都以為,她在第一天就會死去。
可是一天天過去,很多比她年輕、比她強壯的人都已倒下,她還在咬牙堅持著往前走,哪怕雙腳走得血肉模糊也不放棄。
兩個月後,她仍是倒下了。
其他人全都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遠。
在這危機四伏、人心叵測的無回山,最不該有的就是婦人之仁。
但我還是猶豫著停下腳步,拿出僅存的果子送到她嘴邊。
她望著果子,眼中露出餓極之人才有的貪婪,張大了口,卻半天沒咬下去。
她嘆息著對我搖頭:
「姑娘,算了,老婆子我就算吃了這果子也翻不過這座山,去不了修真界,隻能走到這裡了。
「你還有機會,自己留著吧。」
我看著她臉上顯現的死氣,陪她最後說幾句話:
「婆婆,你為何想去修真界?」
老婆婆苦笑了一下:
「因為我有一個疑問,想去求一個答案。」
她告訴我,她年輕時曾在一戶姓沈的大戶人家當乳娘,她奶的那個小少爺是修真界來歷劫的仙人。
小少爺在歷劫結束之後,突然從修真界回來,要帶走一個丫鬟。
可丫鬟已嫁人有子。
小少爺殺死了丫鬟的丈夫和孩子,滅了丈夫滿門,揚長而去。
那時老婆婆才知,丫鬟原也是個來歷劫的仙子,和小少爺在修真界就有瓜葛。
她歷劫本未結束,可哪怕是歷劫,小少爺也不能容忍她為他人婦,為他人生兒育女,所以將她的歷劫強行打斷。
我皺緊了眉頭:
「那婆婆你是想修真界去找那個小少爺,還是那個丫鬟?」
老婆婆冷笑,渾濁的雙眼露出刻骨的恨意:
「我要找他們兩個!
「我要問一問他們,我兒子做錯了什麼,我的家人又做錯了什麼,要無辜被殺!
「他們瓜田李下,珠胎暗結,若不是我兒子為了保護那丫鬟,娶了她,她早被主家沉塘!
「難道隻因他是仙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她不解,她怨憤,她不平!
執念撐著她在無回山一步一步堅持到如今。
她顫抖著手,解開包袱,露出裡面那具小小的嬰兒骸骨:
「姑娘,如果你翻過了無回山,去了修真界,可不可以幫我把這具骸骨帶給那兩個人。
「那丫鬟明知真相,卻不說出來,隻因擔憂小少爺知道自己誤殺了親生骨肉會痛心。
「那我就要讓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必須跟我一樣痛!」
4
老婆婆死了,我收下那具嬰兒骸骨,繼續往前走。
無回山四季不定,時而炎熱如三伏,時而寒冷若三九。
同行之人死去的越來越多。
在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和暴雪之後,隻剩下我與一位中年道人,堅持到了通往修真界的最後一道門檻——幻境。
幻境說,我二人隻有一人能活著走出去。
在翻越無回山的一路上,這道人曾幫過我,我也曾幫過他。
可這一次,幻境要我們自相殘殺。
道人一身道袍早已破爛,臉色是被毒瘴侵蝕的青黑。
他手中有劍,他很強,卻已是強弩之末。
而我因神女心頭血之故,哪怕一路不停受傷,也依舊很健康。
他沒有對我拔劍,隻是問我:
「小姑娘,你為何要去修真界?」
「我去弑神。」
他愣了一下,不知是覺得我狂妄,還是覺得我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脫力般跌坐在地上。
道人告訴我,曾有一仙子投身到他的國家——慶國歷劫,成為將軍之女。
她受盡寵愛,享盡慶國給她的榮華富貴,卻愛上敵國太子。
為討好情人,她不惜通敵叛國,在敵軍攻城時說服整個將軍府叛逃,大開城門投降,導致慶國城池接連失守,最後滅國。
可敵國太子心有明月,並不愛她。
甚至為給白月光治病,剜出她的心髒,放幹她全身的血。
她死了,敵國太子卻幡然悔悟,也剜出自己的心髒,放幹血殉情。
太子死後,才知自己也是來歷劫的仙人,與仙子本就有情。
他不願承認自己曾對她做下的惡行,於是放出瘟疫滅掉兩個國家,隻為了抹除他們之間這一汙點。
道人親眼看見自己出生長大的國家一夕之間滿目瘡痍,看見一個個無辜的凡人在痛苦中死去。
他道心迷惘。
為何仙人如此不仁,視凡人為芻狗!
他想去修真界討一個公道!
道人苦笑著,咳出一口黑血:
「我進無回山前,曾為自己卜過一卦。
「大兇,是有去無回之卦。
「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我不信天道不曾給我留下那一線。」
他抬眼看我,把劍遞給我:
「如今我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天命留給我的那個一。
「小姑娘,你比我強,我就算去了修真界也隻敢奢望著求一個公道,不敢有弑神之心。
「所以,我注定無法往前走,能翻越無回山的隻有你。
「殺了我,若你想出這座無回山,就不必對我手下留情。」
我鄭重地接過了那把劍,卻搖頭:
「我不信我不殺你,就走不出這無回山。」
道人隻是笑:
「小姑娘,讓我送你一卦吧。」
他隨手摘了五十根蓍草,取掉其中一根,用餘下四十九根起卦。
卦象方出,他便搖頭嘆息:
「大兇,有去無回之卦。」
我反手把劍背在背上,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我也不信這天道不曾給我留下一線。
「若是沒有,我自己就是那個一。」
道人撫掌大笑:
「不錯,你去吧!」
他垂頭闔眼,坐地羽化。
幻境驟然扭曲破碎,出口顯現出來。
我終於到達修真界。
卻聽聞,神女隕落。
5
原來魔神與神女賭氣,故意與一位魔女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