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伺候的花魁人淡如菊,隻賣藝不賣身。
可當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指了我時,她卻搶站在我面前,頂了我。
踩著九千歲的步輦,還衝我一笑:
「身量未足,心倒比天高。」
可次日,花魁就衣不蔽體,橫死巷口。
後來,我主動踏上九千歲的步輦,討他的命!
1
九千歲來那晚,賀春樓每個姑娘都铆足了勁兒打扮,巴不得被他選上。
「快些,晚了可就擠不到前頭了。」
花廳熱鬧,我剛尋了個角落站定,就被嫌惡地推開。
「你個燒火丫頭湊什麼熱鬧,別汙了千歲爺的眼。」
我沒吭聲,芍藥將我拉到她身邊,呵斥道:「媽媽可交待了,樓裡的姑娘都得到場,你是要越過媽媽不成?」
一句話,把那姑娘問得啞了口,忙說:「不敢不敢。」
一聲清咳恰時響起,我循著聲音望去,驀然撞見一張養尊處優的臉——九千歲。
遠遠地,他松開茶盞,抽出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指向我:「她倒幹淨。」
我還沒緩過神,芍藥就擋在了我面前,一襲月白衣衫,頭上插著牡丹玉簪,是同青樓格格不入的清貴。
Advertisement
九千歲神色未變,可那雙手,卻不自覺摩挲起了白瓷杯。
「美人如瓷,就她吧。」
芍藥款款迎了上去,那雙素來隻肯撫琴的手,輕輕遞上一盞茶。
「英雄配美人,隻有千歲爺,才端得了這盞汝窯白。」
九千歲略一施力,把芍藥攬進懷中,用指腹碾了碾芍藥的口脂,送入自己口中。
「好甜的一張嘴兒。」
芍藥臉上還是那副極清極淡的笑,卻在我想上前的時候,勾住了九千歲的脖子,湊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都退下吧。」九千歲吩咐的聲音雖冷,盯著芍藥的那雙眼卻是要燃起火來。
芍藥如願踩上了九千歲的步輦,扔掉我奉的帕,勾唇一笑:「身量未足,心倒比天高,別不自量力了。」
2
芍藥一走,賀春樓就炸開了鍋。
「就她還人淡如菊,我呸,那騷味都衝到我臉上了!」
「可不是嘛,要我說,就是先前那些男人出價不夠高~」
「我早看出她不是什麼好東西了,先前裝清高,今個兒又搶人,我看明兒賀春樓都得改成她的姓!」
「……」
就數紅葵氣得最狠,砸了一整套白瓷。
紅葵是頭牌,芍藥是花魁,兩人素來不對付。
那白瓷雖不是汝窯,但一件也能抵農家一年的嚼用,換一家五口活命,瞅得我心裡酸脹脹的。
我盯著碎瓷,猛然聽見紅葵喚我名字,挑撥道:
「你可真是沒福氣,千歲爺點了你,都能叫芍藥搶了去。」
我驚詫地抬頭,搓著手,端出一臉憨笑:「我就一個燒火丫鬟……」
福氣?
我生來一條賤命。
那年飢荒,阿娘把自己賣了,換一口糧食。
好不容易熬到京城,她卻在乞討時被汗血寶馬踩斷了脊梁骨。
馬上那人甩下來一錠金子,誇道:「踏雪,踏血,好馬!」
「囡囡,別去!」阿娘吐著血,死命扯住我,「別去……好好活下去……」
可世道艱難,我挑了個最紅的青樓,學著阿娘,把自己賣了。
我在賀春樓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鸨母仍不肯要我。
「死丫頭,要死就滾遠點。」
就在我以為活不下去時,芍藥救了我。
「我房裡還缺個丫鬟,就她吧。」
雖是丫鬟,芍藥卻待我如胞妹一般,教我明事理,懂分寸,知進退。
遇見芍藥,才是我的福氣。
被九千歲看上,是晦,是霉,是劫,是難……
唯獨,不是福。
可芍藥偏偏替下了我。
3
我一宿沒睡。
賀春樓早上本是不開門的,可巷口喧鬧,吵得大家不安生。
我開門趕人,卻在人群腿縫裡,看見地上那一抹月白衫。
是芍藥的衣裳。
月白沾了灰,染了血,沒了氣。
芍藥衣不蔽體,橫在巷口,裸露的肌膚上,不是鞭痕,就是燙傷。
身上還凝著好幾團白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膻氣。
我拼命鑽了進去,脫下外衫罩住她身子,將她的臉埋在我懷裡。
圍觀的男人卻不依了,嚷嚷道:「哪裡來的小丫頭,老子看得正爽著呢,多事!」
「怕不是特意送上門,給我們泄火的吧?」一道油膩男聲調笑道:「今兒就給你開開眼!」
我自是不懼,朝樓裡一喊,護院便湧了上來,個個膀大腰圓,扛著棍子,威風得緊。
頃刻間,他們便換了副模樣,忙道告罪。
我抬頭顧視,將眼前每一張嘴臉都刻在心裡。
一個都不會放過。
4
鸨母聞聲趕來,裝模作樣地揩了一下眼淚,嘆了口氣,便使喚道:「搬到後院柴房去吧,小心著點,別嚇到那些公子哥兒了。」
往常那些客人都是砸著錢,求著見,如今卻是怕被嚇著了。
我扯出一抹冷笑,綴在芍藥身後,跟到柴房。
護院隨手把芍藥往地上一扔,扭頭便走,嘴裡還嫌惡道:「一大清早就見死人,晦氣!走,哥幾個喝酒祛祛霉!」
我打了一盆水,仔細為芍藥擦著臉,洗著身子。
一如往常。
可越擦,傷越多。
越擦,眼淚越多。
芍藥皮膚嫩,是春日裡最單薄的白花瓣。
可如今這白花瓣上,不是淤青,就是紅痕。
我哭得險些背過氣去,掐著手心才緩了一些。
我噙著淚,擦到芍藥左腿側邊,隱約發現兩個字。
像是用指甲刮出來的。
字跡模糊,紅痕重疊,不知寫了多少遍。
我擦幹眼淚,用脂粉將字蓋上,直至看不出半點痕跡。
又兀自朝她點頭道:「姐姐放心,我會的。」
芍藥的死,引起騷動一片。
樓裡姐妹誠惶誠恐,說什麼的都有。
可來柴房看芍藥的,隻有紅葵一個。
她想同我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在死人面前,談什麼慶幸。
況且,我還是要走那條路。
和芍藥一樣的路。
哪怕飛蛾撲火,也要取了九千歲的狗命。
5
沒了芍藥,賀春樓還是響當當的招牌。
多的是法子勾著那些男人縱情酒色。
王媽媽卻還是愁字不下眉頭。
賀春樓仰仗九千歲照拂,九千歲每個月要挑個處子伺候。
可芍藥死得不明不白,樓裡姐妹表面不說,背地裡卻都泛起嘀咕。
九千歲那棵大樹,縱是再好,也不肯去抱了。
臨時再買個丫頭,又怕調教不好,觸了九千歲的霉頭。
眼見日子近了,我叩響了王媽媽的房門,毛遂自薦道:
「我願意伺候九千歲,求媽媽搭橋。」
王媽媽瞥了我一眼,很是嫌惡。
「黑瘦幹癟,隻有一雙眼睛能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還想爬床。」
我跪了下去,狀作蠢笨抱住她的大腿,走投無路般乞求道:「阿娘病重,阿爹叫我寄錢回家,求媽媽可憐,我什麼都肯的!」
王媽媽低頭審視我,良久,將我扶了起來。
「唉,你這丫頭,就是吃定媽媽心軟。」
王媽媽悠悠嘆氣,眉頭都舒展開來:「罷了,全當日行一善了。」
我自是千恩萬謝。
王媽媽卻忽而嚴厲起來,警告道:「你底子差,若想被千歲爺選上,肯定是要吃一番苦頭的。」
「奴婢省得。」
面上卑微,心下死水般平靜。
我曉得她不會拒絕,因為我是躺在九千歲床上最合適的人選。
也曉得她說的苦頭指什麼。
賀春樓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這改頭換面之法。
6
我在青樓暗無天日的隔間待了半個月。
白日跟著嬤嬤操練,片刻不得歇息。
晚上藥浴的水,燙掉我一身皮,疼痛追到骨頭縫裡仍不罷休。
我咬牙忍著,沒掉半滴淚。
隻是很想阿娘和芍藥。
很想很想。
半月後,連見慣美人的王媽媽來接我時,都怔了一下,恍惚道:「竟這般美?」
「尋常丫頭,最多能吃下兩三分藥力,但也可改頭換面。她倒是能忍,沒浪費丁點藥力,這才脫胎換骨。」
嬤嬤點頭,頗有些得意地解釋,又道:「有了她,嬤嬤可安心養老了。」
王媽媽笑成一朵菊花,拉著我的手,十分親昵:「往後,你便叫月見。」
那日後,賀春樓少了一個燒火丫鬟,多了一個天賜的花魁仙子。
月初,九千歲又來挑人。
樓裡姐妹不是穿錯衣裳,便是用錯胭脂,畫歪了眉。
就連紅葵,都不似往常花枝招展,惹得王媽媽發了好大一通火。
王媽媽索性給我設計了一個驚豔出場。
花廳中,九千歲坐在主座,鶯鶯燕燕圍著侍奉。
王媽媽在一旁諂媚討好道:「今晚可還有一場重頭戲。」
王媽媽使了個眼色,絲樂聲響起,紗帳隨風蕩開。
我輕紗覆體,嬌乳似露非露,腰身盈盈一握,隨著樂聲旋轉飄曳時,更有暗香浮動。
九千歲同身後的那些公公都屏住呼吸,仿佛我真是花中仙,一吹氣就散開了。
樓中姐妹卻快把帕子都揪爛了,偏又不敢作聲。
一曲終了,面紗緩緩落下,樓中寂靜非常。
連混跡宮中的九千歲都沒端穩茶,灑了一半出來。
還是王媽媽打破了沉默,邀寵似的湊了過去:「千歲爺,這是我新得的雛兒~」
7
九千歲斂下眸子,再抬眼,已恢復慣常的冷靜。
能在皇宮裡活下來,熬出頭,坐上九千歲的位子,謹小慎微幾乎是刻在他骨子裡的。
我心下暗惱,眼下出場雖驚豔,但太過了,反生芥蒂,得設法將主動權,遞給他才行。
我想起王媽媽同我說的一些舊事,於是仿著故人,揚起臉,天真地笑,隻衝他笑。
九千歲挑了挑眉:「你笑什麼?」
我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隔了一會兒,才嬌俏道:「你長得好像我哥哥啊。」
隨即,九千歲眼中閃過一抹追憶之色,而後悄然隱去。
我又不怕死地追問:「媽媽為什麼叫你千歲爺呀?」
王媽媽聽罷,剜了我一眼,試圖找補。
越是沒有什麼,越是在意什麼。
哪怕九千歲身居高位,也不能免俗,在意自己是個太監,沒了胯下那二兩肉。
我並非不知,但我如今情況,拖不得,隻能兵行險招。
九千歲沒動怒,也沒解釋,命王媽媽給我換一身衣裳。
「還沒開竅,留著吧。」
那晚,九千歲沒點我,也沒點別人。
像是乏了,乘上步輦回府。
我追了上去,卻沒開口留人,隻是目送。
紅葵使勁撞了一下我的肩:「漂亮,也得有命才漂亮。」
是隱晦的提醒,我報之一笑。
剛回到樓裡,王媽媽就冷著臉,抽了我一巴掌:「膽大包天,再有下次,絕不饒你!」
剝皮噬骨之痛,我都忍下了,何況是這輕飄飄的一巴掌。
我笑得從容:「明明是媽媽教我,去扮他妹妹。」
王媽媽愣住了,沒說話。
「媽媽同嬤嬤說的那些話,原不就想叫我偷聽的嗎?」我指了指臉,信誓旦旦道,「媽媽放心,千歲爺會來接我的。」
王媽媽狐疑著,命人退下後,陡然變了臉色,詰問道:「你到底是誰?」
眼見王媽媽起了殺心,我淡定笑道:「媽媽說笑了,我是賀春樓的人。是燒火丫鬟菡萏,也是您老一手捧出來的花魁月見。」
王媽媽見多識廣,略一思量就冷靜下來:「你想要什麼?」
「我?我想要錢,想要吃飽穿暖,想要榮華富貴!」我笑得暢快,眼淚都快流出來,「我賣身,我爬床,不是為了什麼爹娘,我就是為了我自己!」
用謊言去掩蓋謊言,以惡制惡。
我必須化身豺狼,才能與狼共舞。
賀春樓,王媽媽,都是我復仇路上的踏腳石。
王媽媽重重跌在椅子上,呢喃道:「倒是我看走了眼。」
我朝王媽媽敬了一杯酒:「有媽媽幫忙,我定能討得千歲爺歡心。」
8
王媽媽喝了。
我知她不信我,但我已坐上了她這條船,又搭上了九千歲。
她不敢殺我,便隻好虛與委蛇,暗中試探。
我也正好借著她手中那些秘辛,扮演好九千歲那個不知所終的胞妹。
第二天,王媽媽喚我前去,透露道:「有人調查你。」
我笑了笑,並不當回事。
我身份低微,改頭換面後,身量又高了幾分,無甚可查。
果然,王媽媽吞了口茶,悄聲道:「是那群公公,不過我處理幹淨了,他們查不出什麼的。」
「媽媽疼月見,月見都明白。」
又過了兩日,九千歲的步輦把我接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