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不是我想的那般富麗堂皇,而是古樸雅致,頗有幾分野趣。
下人們待我倒也十分恭敬,隻是我在廂房等了一夜,也沒等到九千歲。
別院裡看似不設防,實則耳目眾多,東邊獨院更是守衛森嚴。
我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暗中記下,呈到九千歲案頭。
一想到芍藥死在這裡,我的心就猶如烈火燎原。
可我,不能辜負她。
一個合格的獵手,會佯裝成弱小的獵物,耐心等待,伺機反殺。
於是,我扎了個風箏,又哄老管家為風箏寫詩作畫。
東風起時,我借著放風箏的名頭,滿院子地跑。
在風裡,嗅到一股煉丹的硫磺味,險些流出淚來。
原來,芍藥臨死前留給我的,是「丹藥」的「丹」字。
一個「忍」字,勸我忍辱負重。
一個「丹」字,為我指明方向。
芍藥。
姐姐。
我張開懷抱,與東風抱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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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九千歲回府時,我正在畫風箏。
顏料蹭在手上,又染了衣裙,我卻埋著頭,銜著筆,一派認真,嘀咕道:「這次一定不能畫壞了!」
「還沒做好嗎?」九千歲陰沉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猛然抬頭,不料撞上他下巴,發間釵環碰撞,清脆悅耳。
一時間,兩人都發了愣。
堂堂冷面九千歲也會因著幼時的兄妹情誼,而心跳如鼓,真叫人稀奇。
我正要賠罪,九千歲的手卻撫上我發頂,揉了揉,語調溫和:「疼不疼?」
我點點頭,又搖頭,仰起臉,衝他一笑。
庭院間,梨花爛漫,陽光璀璨,流水潺潺。
風一吹,花瓣就跟著打旋兒。
九千歲竟也笑了,散盡一身的宮廷之氣。
他微微探身,我連忙捂住風箏,嘟囔道:「畫得不好……」
不料,九千歲卻是用指腹蹭了蹭我的臉頰,調侃道:「我看這小花貓臉畫得甚好。」
我兩頰有些發燙,便別開臉。
九千歲倒也沒乘勝追擊,俯身拾起我撇下的筆,蘸上濃墨,在風箏上題了一句詩。
「無人扶我青雲志,我自踏雪至山巔。」
字跡遒勁雋古,尾筆飛揚,倒像是要和風箏一起飛似的。
隨後,他又興致勃勃把我領去書房,不厭其煩教我讀書寫字。
像尋常人家的兄長,待自家幺妹一般。
又像紅袖添香。
九千歲多半是在宮裡,偶爾回來,卻也命我侍寢,隻叫我好生住著。
又命人每日送來時令瓜果,綾羅綢緞,釵環簪珮……
像是圈養一隻名貴的鳥。
雖然名貴,但於九千歲而言,算不得什麼。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人是會變鈍的。
於是,這天我進書房描紅,在櫃子底下翻出一張泛黃的宣紙。
上面記著一則造勢秘方。
【無勢造勢,有勢長勢。喪元補元,陰陽調和。
一月食一次處子血,食滿三十三個月。
再佐之一月一個男嬰腦髓,食滿半年。
輔之丹藥,胯下陽物,便能同常人一般。】
處子之血。
男嬰腦髓。
陰陽調和,就能無中生有。
實在是無稽之談。
可芍藥,就死於這張紙。
死在別院裡。
不止芍藥。
那些女孩子,在這別院府邸慘叫哭泣。
我閉上眼,仿若就能看見她們的冤魂,久不平息。
10
這張紙,是九千歲扔的餌。
早在我入別院時,便布下了。
在我翻出這張紙時,府中暗衛也放飛了去往皇宮的信鴿。
我主動踏入陷阱,並不是要獻祭自身,而是要置死地而後生。
不出我所料,九千歲今晚回了別院,聲音冷厲非常,下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偏偏我卻沒像往常一般跑去迎他,甚至連房門都沒打開。
一股死寂之氣,籠罩著別院。
九千歲壓著火,命人踹開我房間的門時,我腕間的血還在流。
本想博信任,不料泡過藥浴後,我的體質與常人大不相同。
我吊著一口氣,不敢合眼。
直到見九千歲闖進來,這才暈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
房間內藥香嫋嫋,太醫見我醒來,便拔了針,拱手稟告道:「回千歲爺,貴女已無性命之危,但身子極弱,須好生調養。」
九千歲擺擺手,太醫識趣退下。
「怎麼回事?」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聲音透著些疲憊的暗啞。
「我在書房翻字帖時,翻到一張黃紙……」我十分羞愧,含糊其詞道,「我就是想幫幫你,結果添了亂……」
他隨口便道:「用不著你的。」
我鑽出被子,盯著他的眸子,發現了一條極淺的灰線,是喝我血後中毒的跡象。
他怕是想不到,我的血,不僅不能造勢,還是毒引子。
熬過藥浴的女子,身子會生出奇香。
以香為引,再以血激發,便會生出毒性。
眸中灰線越多,中毒便越深,雖不能致死,卻也能讓他神智渙散。
我咬著唇,壓住上揚的笑意,裝出倔強和委屈,忍著淚道:
「我知道你是嫌我是青樓出身,不幹淨,可我的血能用的……你待我這般好,我想幫幫你……」
無須照鏡,我也知我現在的模樣,有多麼惹人憐惜。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比起慣常易得的東西,人往往更想抓住那些脆弱易逝的。
九千歲神色有些動容,認真地同我解釋:「不是嫌棄你,隻是江湖術士的話,不足為信。」
我的淚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順著眼角,流入鬢間。
芍藥,原來他不信。
卻還是要拿你的命,你們的命去試一試。
隻是,試一試。
那晚,九千歲頭一次沒應詔回宮,在床頭守了我一宿。
11
月圓夜,我剛喝過藥,睡不著,起身去了花廳。
等了一會兒,背後果然響起一道油膩男聲。
「月下見美人,貧道之幸。」
我被驚回頭,膽怯一笑,又有月色襯託,越發出塵之姿。
那道長生得尖嘴猴腮,急不可耐湊了過來:「美人獨守空閨,貧道實在是於心不忍啊!」
離得近了,他身上的硫磺味兒更濃了。
我強忍著惡心,衝他嫣然一笑。
「是嗎?有多美?」
「比花魁還美,我睡過那個芍藥,滋味也就那樣。」道長咂著嘴回味,又衝我拍了拍胯下,「你若肯跟我,我保你榮華富貴,夜夜快活!」
我恨急了,朝他胯下踹了一腳。
趁他忍痛的工夫,正準備殺了他,卻聽見腳步聲趕來,隻好把他往旁邊樹杈堆猛地一堆,他痛得哇哇大叫。
緊接著,我頂著凌亂的發髻,儼然一副受欺負的模樣,朝侍衛哭訴:
「這個賊人闖進院裡,手腳不幹淨!」
道士捂著血流不止的眼睛,氣急敗壞罵道:「我可是九千歲的座上賓,你這賤人,不識好歹!」
這夜的鬧劇,到底還是鬧到九千歲跟前了。
九千歲命我不要整日胡鬧,還請了老師教我詩書禮儀。
我苦著臉點頭。
「別不開心了。」
九千歲大掌覆上我發髻揉了揉,又順勢向下,搭在我脖子上,低聲道:「別裝不開心了。」
我頓時汗毛豎立。
像被掐住脖子的貓。
我仰起脖子,是順從又天真的弧度:「哥哥在說什麼,月見聽不懂。」
12
「鸨母沒騙你,我的確有個幺妹,你這雙眼睛很像她。」
九千歲輕輕劃過我的脖頸,捏住我下巴,漫不經心道:「隻不過,她並非不知所終……」
他話還沒說完,我後脊背已然發涼,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顫。
九千歲反倒笑了:「聰明又有野心,是個好苗子。」
我順從地把臉貼在他手上,殷紅的唇蹭著他玉一般的指骨。
「求千歲爺疼我。」
他沒撒開手,卻道:「爬我的床,沒用。爬皇上的床,那才是滔天富貴。」
我低頭,垂眸,仔細思慮。
九千歲身居高位,一方面是因為他謹小慎微,心狠手辣。
另一方面,卻是靠著陪伴皇上長大的情分。
帝心難測。
九千歲想在後宮安插眼線,為自己多鋪一條後路。
那我便借他的勢進宮,耗光他的情分,鏟掉他的根基,徹底毀了他。
我順勢跪下,眼波盈盈道:「月見若能進宮,絕不敢忘九千歲提攜之恩。」
九千歲沒說話,兩指重重碾過我的唇。
我嬌吟一聲。
他眼中泛起欲念,卻又生生忍住了。
那日後,我不僅學詩書禮儀,還要學心機手段。
而九千歲在殿前犯了好幾次差錯。
兩回讓小太監背了鍋,抵了命,不了了之了。
還有一回誤了大事,雖然事後找補,又把主責推給了秉筆太監,但還是挨了板子。
雖隻是些皮肉傷,我卻勸道:「千歲爺,貴體無小事,還是喚太醫看診為好。」
13
以九千歲多疑的性子,早晚會有猜測,不如借此機會,讓那個淫道替我背鍋。
「不妥,叫太醫恐會驚動皇上,讓人覺得我受罰不誠心。」九千歲皺了皺眉頭,吩咐道,「去請林老。」
林老醫術精湛,又被太醫院革職,九千歲會請他,不出我所料。
林老診完脈後,神情萬分凝重,躊躇問道:「九千歲是否服過丹藥?」
九千歲將丹匣遞予林老:「吃過這個強身丸。」
林老取出丹藥,端詳著,又放在鼻尖細嗅,斷言道:「這丹不僅不能強身健體,還會堆積丹毒,有害神智。」
「老朽正因勸告先皇不可沉迷方士之術,服用丹藥,才被革除院首之職,又怎會在耄耋之年妄言。」林老跪了下去,字字懇切。
九千歲臉黑成鍋底,我心底卻實在暢快。
那邪道杜撰秘方,草菅人命,合該千刀萬剐。
九千歲把那邪道關在別院私牢,折磨了三日,身上沒留下一塊好肉。
偏又用參湯續著命,不叫他斷氣。
我過去時,道士像在血水裡泡過似的,沒個人樣。
九千歲冷聲命令:「把他塞到銅爐裡頭,煉夠三天三夜,送他登仙。」
「慢著。」我揣著一副菩薩心腸,柔柔笑道,「讓他吃過這頓飯再走吧。」
侍衛剛接過餐盒,飯菜便灑了一地。
道士卻像鬣狗一樣,趴在地上,手不停往嘴裡塞飯。
略塞了幾口,道士就被塞進煉丹爐。
爐下木柴圍了一圈。
我面露不忍:「用文火。」
要不然,豈不是讓他死得太輕松。
九千歲拊掌大悅。
14
轉眼是秋。
九千歲雖停了丹藥,可頭昏腦漲的毛病還沒好,情緒也越發難以自制。
他殿前當差出錯,底下的人受罰。
宮裡一片怨聲載道,卻礙其積威甚重,不敢發作。
我這般容貌,又無家世,全身心倚著九千歲一個人,受他掣肘,是再好不過的棋子。
九千歲動了心,擺上棋局,一副施恩的姿態。
「三局之內,你若能贏我,我便送你進宮。」
他棋藝屬實精湛,對局時步步緊逼,用近乎碾壓的姿態連贏兩盤,語氣輕慢道:
「你還不行。」
我盤坐在蒲團上,腦海浮現和芍藥下棋的回憶。
那時,我下錯一子,正想拾子重下,芍藥卻打落我的手,訓道:「落子無悔。」
我不好意思地衝她一笑,她卻仍板著臉。
「下棋須靜心,忍性,不爭一子之得失,當機立斷。」
我盯著眼前敗局,正色道:「還有一局!」
第三盤,我落子極慢。
——我自靜心。
卻仍是他強我弱,被他窮追猛打。
——我自忍性。
新手和老手之間的差距,有如天塹。
——我自不爭一子之得失。
關鍵一步時,九千歲神志恍惚,落錯一子。
——我自當機立斷。
我借勢破局,滿盤皆活。
九千歲把玩著棋子,隨口道:「一子活棋,有點意思,但能贏全靠運氣。」
我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