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七這天,我老公結婚。
他是高中校長,十裡紅妝迎娶的是他的初戀,北大才女。
媒體們稱贊他們倆是「六十載真情不改,有情人終成眷屬」。
在我父親送的別墅院子裡,他們離宴請賓客,將愛意訴說於眾。
兒子和我的女兒也在這場婚禮上致辭。
那些從未對我說過的溢美之詞,此刻都被他們用來形容另一個女人。
老公春風滿面,和六十年前娶我時的滿臉遺憾,形成鮮明對比。
十裡紅妝,朱綢滿園,卻都不是為我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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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踩新墳迎舊人,原是我這六十年的錯付罷了。
1
頭七這天,我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家人供奉的香火。
本就帶著一堆放不下的牽掛離開的我,決定自己回去看看他們。
熟悉的院落裡,我和老公劉萬年的雕塑還靜靜矗立在原地。
隻是,上面已經結上了蜘蛛網。
院子裡的落葉也沒人打掃,花池裡的菊花也因為沒人搭理生機乏乏。
這父子三人,果然一離開我就不行。
我站在院中正想著,突然聽見門外熙熙攘攘的動靜。
「劉校長,這個臺子要搭在院子正中間嗎?」
「當然,必須是正中間,她這一輩子都沒享受上我的福氣,這一次補辦婚禮,我一定要讓她風風光光的。」
說這話的是我的老公,劉萬年。
他是一個中學的校長,當年他可是北大的高材生,因為成分不好,被分配到鄉下的中學教書。
正巧我被教育局長的父親以『重走他的來時路』的理由,發配到了那所鄉下中學教書。
初見劉萬年的第一眼,我就被這個高大帥氣,彬彬有禮的男人吸引了。
但是,那個年代含蓄呀,身為女兒家的我隻是將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在了心裡。
直到那天,劉萬年突然找到我,問我蔣樹國是不是我的父親。
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後,也就是從那天起,劉萬年就開始追求我了。
年少的心動總是熱烈大膽。
時不時出現在宿舍門口的野花。
講桌上被紙包著的粉筆。
還有每個老師每天隻有一個份額的雞蛋,我卻總是能收到兩個……
那天和往常一樣,劉萬年把自己的雞蛋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拿起面前的雞蛋,剝去外殼,又重新放回了他的碗中。
「蔣花花,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少年慌亂的語氣,落在我的眼裡就是緊張和在意。
「劉萬年,你天天把補充營養的雞蛋給我吃,以後身體不好,是不是想讓我照顧你呀?」
「花花,你同意了?」
2
劉萬年的語氣裡滿是激動,伸手激動的捏了捏我的臉,摸了摸我烏黑靚麗的秀發。
回憶到這裡,我摸了摸自己皺紋縱橫的臉和因為化療稀疏不已的頭發。
早知道,就該聽兒子的,最後一次化療就不做了。
醜S了。
「你們待會兒把臺子搭好之後,都搭把手,把雕塑弄到位置,我愛人愛美,今天必須讓她美美的。」
「劉校長和愛人可真是伉儷情深呀。」
聽著幹活工人的調侃,我有點不好意思。
劉萬年除了當年在小蒼山學校追我的時候大膽熱烈,再也是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訴說過對我的愛意的。
我每次給女兒說起來我和老公年輕時候的愛情故事的時候,女兒總是不屑一顧。
還問我為什麼,看不出來老公愛我至此。
我笑笑說你爸爸對我的愛是含蓄的,你們小年輕都不懂。
女兒每次都訕訕一笑,說我戀愛腦。
戀愛腦是什麼我可不知道,腦瘤是什麼,我可知道。
我 73 歲那年就得了腦瘤,一次一次的化療,讓我本就不好的身子骨雪上加霜。
老公每次都在我想放棄化療的時候,都告訴我,別怕花錢,盡管治療。
同時,醫生說要不要賭一把,開刀試試的時候,老公也是第一個支持。
說隻要還有一線的希望,就要救我。
但是兒子說我怕痛,這麼大年紀不該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想想也對,虛歲都 75 歲了,再在頭上開刀確實聽起來太瘋狂了。
老公後來也說仔細想想確實不應該鼓勵我去
做手術,說不定做了手術反而會更快失去我。
所以最終我們全家商議決定,採取保守治療的方案。
我看著院中被工人們布置的越來越喜慶,也是感概良多。
當年在小蒼山結婚的時候,唯一的紅色就是學生家長送來的紅雞蛋。
「把這喜字給我換成宋體的,要最大的,這邊的綢布鋪滿鋪滿……」
劉萬年拄著拐杖,意氣風發指揮著。
這個S老頭子,那點錢都不夠得瑟的。
我們這麼多年看似光鮮亮麗,但是隻有我知道,由於教育廉政的原因,劉萬年剛正不阿,所以我們家並沒有什麼積蓄。
連現在這套房子,還是我家老爺子送的。
這個劉萬年,我才剛走,就開始亂花錢了。
我嘴上雖然嘟囔著埋怨,但是心裡確實感動和竊喜。
當年在小蒼山的時候,我們倆隻是草草領了一個證,並沒有任何儀式。
以至於後來女兒結婚的時候,我看著女兒的婚宴豔羨不已。
這個劉萬年,老了老了整這一出,還真的是。
「爸,雕塑運來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來人是我的兒子劉成吟。
幾天不見了,還好,沒有悲傷憔悴。
這孩子從小就愛哭,我走的時候還擔心呢,想當年懷他的時候條件不好。
在小蒼山沒有什麼物質條件,他生下來就又瘦又小。
我幾經思慮,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求了父親,讓他把我和劉萬年弄回了城裡。
這也成為後來父親被迫早早退休的一個原因。
正直了一輩子的父親,唯獨在這件事上藏了私心。
後來被有心之人舉報,被迫早早退休。
不過如今這兒孫滿堂,我和劉萬年也算是相敬如賓,沒有蘭因絮果也算是對他老人家的慰藉了。
「行,走,大家伙兒都去幫把手,今天宴席保準各位滿意。」
劉萬年,你那四千的退休工資還真是不夠你得瑟的。
我一邊心疼老劉亂花錢,但是另一方面對接下來的一切都有些隱隱的期待。
3
我也跟著熱鬧的人群來到了小區的大門口。
此刻的我自然是驕傲的。
如果不是大家看不見我,一定可以看見幹瘦皲裂的臉上綻放出了最燦爛的笑容。
我們住的是遠郊別墅,雖說離市區有點遠,但是清淨寬敞。
也正是因為劉萬年不喜歡被外人打攪,所以,這麼多年,這地上兩層,地下一層都是我在打掃。
家裡的大小事務,從灑掃洗拖到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再到孫子輩的林林總總。
包括劉萬年生病的母親都是我一個人在照顧……
「哎呦,劉校長呀,你這是,買了個什麼,這麼大陣仗。」
「我給我和我愛人定制了一座新的雕塑,我辜負了她的青春年華,定是不會再蹉跎了她的耄耋之年了。」
劉萬年的這些話,我雖然聽起怪怪的,但是,我此刻還是更好奇我們的新雕塑。
那個結了蛛網的舊雕塑,是在我四十歲的那年,被劉萬年帶回來的。
那時候,劉萬年正式從副校長升校長的關鍵節點,學校通知出差,這一出去就是半個月。
半個月後,劉萬年回來了,還同時帶回來了這個雕塑。
我還一直埋怨劉萬年,這師傅手藝真是不好,給我雕刻的都不像。
劉萬年每次都是甜蜜的笑笑。
每天出門前還都會衝著雕塑說一聲親愛的,我走了。
「來來來,把雕塑一起抬回院子裡,大家都小心點,不要磕壞了。」
這個劉萬年,一把年紀了,還搞這些,真的是越老越不正經了。
隨著眾人的動作,我們一起把雕塑抬到了院子裡。
我老公和兒子從屋裡端出一盆水,小心翼翼的把舊雕塑上的蛛網擦拭幹淨,動作輕緩溫柔。
又把新雕塑放在和新雕塑不遠的地方。
隨著雕塑外保護的棉毡一點點被拿下,我看清楚了雕塑的樣子。
劉萬年找的這家雕塑師傅的手藝真的是不行,或者說不太會雕刻女人。
兩次給劉萬年雕刻的都挺好,就是把我雕刻的一點都不像。
「好好好,雕的我很滿意。」
滿意你個頭!
你個S老頭子,把我的鵝蛋臉都雕成瓜子臉了,你還滿意。
院外來幫忙和祝賀的人越來越多,我看著大家都穿著喜慶,臉上洋溢著笑容,我也高興。
我這一輩子,圍繞著孩子和劉萬年轉悠。
因為回到城裡之後,劉萬年的事業節節高升,他一句「花花,我們的小家更需要你。」
我就離職在家全職照顧女兒了。
所以,也就沒有機會參加什麼宴會。
唯獨參加的兩次也是兒子和女兒的婚禮。
當時我由於長期在家全職,並不能融入他們的酒會,他們討論著當下文學發展的走向,喝著咖啡。
我去插了幾句,但是發現自己而二十多年前的見識早已經跟不上了潮流。
望著大家嘲弄的眼神,我自覺的退出了宴會的交流圈。
後來,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過完了這一生。
後來的很多年,不同形形色色的人隨著劉萬年的職位越來越高,也開始往他身邊送人。
那個時候經歷歲月蹉跎的我站在他的身邊終歸是不般配的。
所以很多時候,劉萬年身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同情和嘲諷。
以至於今天,看見大家帶著祝福的目光前來,我著實高興。
房梁上掛朱綢,窗戶繡雙喜,隻見院中雕塑兩座,一老一新。
場所在眾人的努力下終於布置好了。
看著這滿目的紅,我雖遺憾,遺憾的是生前沒能夠享受著一切,但同時心裡也滿足。
從前車馬很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我愛了劉萬年一輩子,雖然,到S也沒能有一場自己的婚禮。
但是,那都是礙於時代和當時的條件不允許導致的。
這頭七回魂日,劉萬年也是圓了我的夢了。
在眾人的簇擁中,劉萬年去後臺換衣服了。
我局促的攏了一把所剩不多的頭發,看著自己身上去世的時候還沾著血漬的藍白條襯衣套裝,一時間還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好在今天大家都看不見我。
金光浮躍,案上紅漆盤內梅子紫,櫻桃紅,旁有翠竹綠柳,葉色攢青,眾人喧笑。
酒好花新,夏晴人燥。
我在臺子中間站定。
主持人枯燥的開場白之後,請出了劉萬年。
他雖然已經是滿頭白發,但是精神抖擻,拄著拐杖,謝絕了旁人的攙扶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此刻我心跳加速,恰如當年在小蒼山第一次伴著漫天星光約會的心跳一樣快。
劉萬年是在看我吧。
這一眼,恍如初見,隻是不同的是,此時我們卻是陰陽相隔。
「各位同僚,各位晚輩,各位親朋,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來參加我的婚禮。」
「憶往昔,我的人生可謂完滿,完整的家庭,兒孫繞膝,事業有成。但是唯有感情上有遺憾。」
「為了不讓這個遺憾此生無法兌現,也為了讓我的人生更加圓滿。」
「我決定為我和我的愛人舉辦這次婚禮。」
S老頭子,活著的時候也沒說過啥情話,現在來煽情。
弄得我都想哭。
「好了,我就不再贅述什麼了,畢竟再華麗的辭藻也表達不出我對愛人的愛意,下面,有請我的愛人登場。」
什麼意思,大家能看到我嗎?
正當我滿腹疑問的時候,我的兒子劉成吟推著一個輪椅緩緩走上臺。
看到輪椅上坐著的人的面容,我一瞬間血液倒流!
4
瓜子臉,長得和新的雕塑一模一樣……
從臺子邊到臺子中央總共十幾米的距離,劉萬年小跑著上去接過輪椅,穿過我的身體,將輪椅安放在臺子中央。
劉萬年半蹲下,為輪椅上的人舉著話筒。
「大家好,我是劉萬年的愛人,我叫楊吟華。」
楊吟華?
當年我生完兒子的時候,劉萬年就跟我商量,兒子叫劉成吟,以後如果有閨女就叫劉成華。
我當時隻當是劉萬年想讓孩子們成才之意。
「我是劉萬年的初戀,臺下有很多人都是咱們當年北大的校友,所以,對我也不陌生。」
楊吟華在說這話的時候,劉萬年一臉驕傲。
那是我從未在劉萬年臉上看到過的表情。
他這六十年來,對我恪盡職守,不曾逾矩,但是也從未為我顯露出任何的驕傲之色。
再看臺下高朋滿座,皆是豔羨之色。
「六十年前,萬年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我們走散了,年少的我們總以為有情飲水飽,但奈何,現實讓人不得不低頭。」
「於是我們各自成家,本以為此生就要就此別過,再無交集。」
「誰曾想,四十歲那年,我突遭不測,出了車禍,丈夫和孩子也當場S亡,我自己也斷了雙腿。」
「萬年知道的第一時間就趕到我身邊,陪伴我,鼓勵我,還為我雕刻了我們的第一座雕塑,以表達對我的陪伴堅如磐石……」
我不知道S人會不會感覺到疼。
但是,此刻,我的胸腔真的好難受。
從剛才悸動的狂喜,到現在生理性的抽抽。
如果不是我S了,我真的以為我的心髒破裂了。
原來四十歲那年的出差是這樣的。
原來這兩座雕塑都不像不是因為師傅手藝不好。
而是雕塑的女主角從來就不是我。
原來,我的孩子一開始便是對他人的思念……
「在那之後,拖著我這個殘廢之人,萬年和孩子們也一直沒有嫌棄我,成吟和成華一直幫我積極尋找國內外的專家治療。」
聽到楊吟華的這句話,我感覺我的大腦也要爆開了。
我的兒子,我從小一手帶到大。
小的時候由於身體原因,我總擔心他在學校受欺負,於是偷偷跟在他身後陪他一起上學,這一上就是好幾年……
我的女兒,當年因為劉萬年的工作原因,她五歲以前不能隨我們一起生活,一直被養在我公公婆婆跟前。
養成了一堆的壞習慣,後來再回到我們身邊,為了糾正她的那些壞習慣,我著實是廢了很大勁……
甚至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還在六七十歲的高齡,全國各地跑,隻為了讓她能夠好好學習……
「此刻,萬年把我們這場遲到了六十年的婚禮就叫做遺憾的彌補,我更願意把這場婚禮叫做,真愛的回歸。」
楊吟華發言完之後,臺下爆發了激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