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逗她:「我們春芽如今也會用成語了。」
她跺腳:「娘娘,您都不生氣嗎?」
不生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我如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
九月初八是皇後的生辰,加上她肚裡還懷著皇嗣,宮裡舉辦了盛大的生日宴。
我作為皇貴妃,自然也要出席。
我還要帶領著所有人,向坐在上頭的李慎和陸展眉磕頭叩首。
我要領頭說,願皇上跟皇後娘娘伉儷情深,白頭偕老。
我看著李慎,他也看著我,但我嘴裡卻說著,祝他跟陸展眉生生世世,情深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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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極其可笑。
所以我笑出了聲。?
10
成福趕緊將我扶到座位上:「皇貴妃娘娘如今是替皇後娘娘歡喜呢。」
春芽擔憂地看著我,我安撫地看了她一眼。
可笑啊,我跟李慎是拜了我爹娘的牌位,又拜了天地成的親。
我也算是為過他豁出去命過。
論情、義、理,我都無愧於他。
他給了我一個皇貴妃的位分,若照世人的標準看來,這已然是他的仁慈。
畢竟我一個粗俗的市井女子,如今坐上皇貴妃的位子,除了他的寵愛和恩情,我一無所有。
我看著他欣慰地看著皇後的肚子說:「皇後這一胎可要好好地生下來,這可是朕與皇後的第一個嫡子。」
李晟的眼睛裡有我熟悉的那種神色。
我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但是當李晟的眼風掃過來的時候,我飛快地低下了頭。
陸展眉摸了摸肚子,笑道:「陛下,多謝陛下為臣妾操辦宴會,臣妾如今身體不便,陛下不如晚上去陪陪皇貴妃妹妹罷?」
我抬頭看向她,陸展眉笑意盈盈:「姐姐身體如今也養好了,不如再給姐姐一個孩子,也好生下來與我的孩兒作伴。」
李晟愣了一下。
底下的妃嫔互相交換眼神,有些人已經嘀咕出聲:「這話未免太過刻薄了——」
我看向陸展眉,她與我眼神交會。
我知道,她是真這麼想的。
李慎隨即擠出一抹笑:「你們能夠相處和睦,自然好。」
晚上,他果真來我宮裡陪我。
隻是我們相顧無言,面面相覷,隻看著桌上不冷不熱的菜。
「瓊娘,我很久沒有吃你親手做的面了。」
李慎突然說。
我也放下了筷子,說陛下若想吃面,自然有宮中的御廚來做,他們手藝絕妙,哪裡是我能比得上的。
李慎冷笑:「怎麼,你能為皇後做面,就不能給朕做?」
我嘆氣:「她是皇後,我是皇貴妃,官大一級壓S人,她讓我做,我自然不得不做。」
「那朕讓你做呢?」?
11
我沉默一會,站起身:「若陛下不嫌棄,臣妾這就去做。」
說完,我便要向廚房走去。
經過李慎身邊的時候,他突然猛地一伸手,將我狠狠拽到他的懷裡。
他雙手如鐵一般緊緊箍著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愣了愣,什麼意思?
他說,你從來不在我面前說臣妾這個詞。
我笑了笑:「入了宮,自然要遵守這些禮儀。」
他的聲音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朕不要你這樣。我不想你這樣,你就當瓊娘不行嗎?」
他還想讓我做瓊娘,可他也不想想,他也已經不是當年的李慎了啊。
我說:「陛下說笑,您當初以皇貴妃之尊迎我入宮,就該想到今天。」
他聲嘶力竭:「我不許你用那樣的口吻跟我說話,你還當瓊娘,你還做瓊娘。你不是什麼臣妾,你不是皇貴妃。」
他幾乎有點絕望地抓住我的肩膀:「你不要那樣說話。」
我忍無可忍,用力推開他。
我說陛下還要臣妾怎麼樣?如今臣妾已經做好一名合格的皇貴妃。陛下還要臣妾做什麼?
他用力扯著我的手往屋內走。
李慎說,我不要什麼皇貴妃,我隻要瓊娘。
直到天亮,他才肯停下來。
我一絲力氣也沒有了,終於軟下來,不再用臣妾自稱,而是喊他李慎。
他滿意地親親我的肩膀:「朕要去上朝了,你好好歇著,晚一點我再來看你。」
接下來兩個月,我沒有再去看陸展眉。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春芽也不許我去。
「娘娘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何必再蹚這趟渾水呢?」
我不以為意,但也並不想反駁她,隻是一天在吃早飯的時候,我對著常吃的涼拌切絲直接吐了出來。
春芽先是驚慌,反應過來,臉上喜色滿滿,「娘娘!娘娘是不是又有了?」
陸展眉很快就要臨盆了。
可是李慎對於我這一胎,簡直欣喜若狂。
連皇後宮裡都不去了。
「瓊娘,我就說,我們一定會有孩子的,一定會有的。」
他緊緊地抱著我,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我聽到他快速的心跳聲,他是真的很開心。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微笑。我對春芽說:「我們去看看皇後娘娘吧。」
陸展眉的身體不太好,她四肢纖細,肚子卻高高腫起。
她的臉色有不正常的潮紅,看到我,她擠出一抹笑:「我聽說你也有孕了?」
我摸摸她的手:「嗯。」
我說:「你說過,你會順順利利把孩子生下來的。」
她看著我,良久,她問我:「我生產那日你要來嗎?」
我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來。」?
12
皇後發動那日是一個傍晚。
我匆匆忙忙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入了產房。
陸展眉悽厲的尖叫聲在殿內回響。
旁邊的侍女著急得臉色發白,我問她是否通知了李慎。
她無助地跪下來:「娘娘,求您與皇上說一聲吧,娘娘她不許奴婢們去,可現在娘娘難產,奴婢實在是擔心——」
我拍拍她的手,往產房走去。
除了濃鬱的血腥氣,還有陸展眉幾近崩潰的慘叫。
她看見我,卻奇異地安靜下來,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旁邊的接生婆急忙勸我:「皇貴妃娘娘,您肚裡還有皇嗣,這產房不潔,怕是會衝撞——」
我在陸展眉身邊坐了下來,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我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些了,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陸展眉的手指非常纖細,不像我,指節清晰有力。
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從小幹慣了粗活的人,就算入宮以後養著,如今仍留有粗糙的繭子。
如今,我的手是唯一支撐陸展眉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聽到了嬰兒第一聲啼哭聲。
陸展眉隻是勉強維持著清醒。
房外傳來成福的聲音:「陛下體恤娘娘,特來給娘娘送來一碗補藥。」
侍女把補藥端了進來,正準備喂給陸展眉。
我吩咐她:「你把補藥放這兒吧,我會讓皇後娘娘喝下去的。」
她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皇後。
陸展眉頷首,她便退了出去。
我淡淡一笑,然後端起了那碗湯。?
13
回宮的路上,我已經覺得有些不妙。
轎子落下的時候,我的意識已經模糊了,我隻聽見春芽撕心裂肺地慘叫:「娘娘,你怎麼了,娘娘!」
我沒怎麼,我隻是喝下了李慎給陸展眉的那一碗補藥。
我好像墜入無邊的黑暗,我依稀還聽見了李慎暴怒的咆哮聲,瓷器破碎的聲音,成福崩潰地叫我小姐。
我甚至聽見了陸展眉的尖叫。
她說,是你害了她。
你為什麼非要她入宮?你明明知道她在這裡是活不下去的。
她不像你,不像我,她是個好人!
李慎暴怒的吼叫聲讓我覺得頭疼。
他說,我說了,瓊娘是我的,她就該生生世世陪著我。你算什麼東西,敢在我跟她之間挑撥離間!瓊娘會好起來的,用不著你在這裡號喪!
陸展眉的聲音像風箱裡傳出來的那樣可怕,是,你們都想我S,我娘算計著我的肚子,我爹等著把我妹妹送進來,你要去母留子!隻有在她眼裡,我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想說,你才生了孩子,身子那麼虛,就不該動氣。
可我實在太困了,才張嘴,就沉沉地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終於醒過來。
春芽撐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我睜開眼,欣喜若狂:「老天保佑!瓊姊!你終於醒了!」
我吃力地問:「我睡了幾天?」
「沒幾天,」她笑得比哭還難看,「太醫說了,娘娘的身體會好起來的。」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奴婢去告訴成福公公,他這幾天一直在外頭守著呢。」
我想說別去了,徒惹他傷心。
但是春芽腳步匆匆,我聽見她在門外失聲痛哭。
成福來了,告訴我陸展眉生了一場大病,沒辦法見人。
春芽端來一碗藥喂我喝下,其實我這樣的情況喝不喝藥用處都不大了,隻是我不忍拂她的意,仍一口一口地把那苦得要命的藥喝了下去。
成福去給李慎報喜,我示意春芽過來。
「你去告訴陸展眉, 我知道她心裡念著我。
「若有來世,我一定再擀面煮給她嘗。」
我每說一句話就要喘三口氣。春芽瘋狂搖頭:「我不要聽, 瓊姊, 你別像我娘那樣拋下我。」
她淚水漣漣:「我們離開這裡, 好不好?瓊姊, 我會幫你做面, 你別丟下我。」
我想逗她開心,可是我已經快說不出話了。
「你告訴李慎, 那些小雞小鴨——」
我沒說完。
皇貴妃就此歿了。?
14
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我和李慎還不相識。
我在街上支了個小面攤。
有陸家的貴女偶爾好奇, 差侍女買了回去, 日後便常常來光臨。
我遇見了一個熱心腸的秀才, 他平日裡替街上的鋪子算賬,闲時替人寫信。
他央人向我爹娘提親, 又在媒人上門前樂滋滋地跑來告訴我:「瓊娘, 一會兒媒人就上門了,你要什麼聘禮, 先悄悄告訴我。」
一輩子好長, 又好短,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 身邊是一個面生的小太監。
「娘娘, 奴才是成福公公派來的。」
他小心地將我扶起來:「春芽姑娘明兒就來,您喝水嗎?」
我恍惚著點點頭。
後來才知道,成福給我下了一劑假S藥, 將我的屍體悄悄運出了宮。
「娘娘,成福公公託我給您帶個口信, 說您將他當人看,這恩情, 他不能不報。隻願娘娘此後平安順遂, 他在宮裡時時刻刻為娘娘祈福。」
原來是這樣啊。
我閉上眼睛。
我知道我的第一個孩子是李慎下的手,他要以此為理由向陸家發難。
我也知道他心存愧疚,所以想用陸展眉的孩子作為補償。
他以為他愛我,其實他冷心冷情,他愛的是權力, 愛的是皇位, 獨獨不愛我或者陸展眉。
我早就知道了。
陸展眉以為自己能夠不需要感情地在後宮生活下去, 其實她也不行。
她最狼狽的時候寧願相信我, 也不肯相信陸家人或者李慎。
其實我是李慎和陸家博弈中的一個孤島。
他們都靠我喘息,在權勢和後宮的鬥爭中掙出一口氣。
不過,現在我要走了。?
15
我的面館今天很多人。
大家都在說皇帝南巡的排場何等壯觀, 我笑嘻嘻地倚著櫃臺撥弄算盤, 灶間的伙計手腳麻利地下著熱湯面。
腹內的那團寒氣向四肢蔓延,我的身體漸漸僵硬。
「(與」廚子隻是憨厚一笑, 手中的笊籬穩穩當當, 過了冰水才澆上冷汁,「這就好了。」
我算得開心,本月流水喜人,又能給伙計們漲工資咧。
「請問, 能給我煮一碗面嗎?」
我轉頭:「客官裡面請——」
面前的人,微笑著看著我。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