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S在了海上,與敵機同歸於盡,屍骨無存。
當晚,我被一群人強按著入了洞房。
男人的皮靴踩滅地上的煙頭,嗤笑道:
「外頭到處都是日軍,你想去哪兒?」
「阿簡,認命吧。」
「你沒得選。」
1
我跟嫂子在大光路的大光新村等了三天,也沒能等到盤旋在南京上空的那熟悉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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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簡,你莫要擔心,你家阿江可是個老油條,日本人的空軍望著他都哆嗦!」
「你呀,就好好養著自己的身子,下午啊我再去買條草魚,回來給你燉湯。」
嫂子穿著時興的海派旗袍,粉潤的臂彎上掛著一圈油汪汪的翡翠,笑著衝我挑眉。
她並不比我大幾歲,本是南京城裡出了名的金貴小姐,也不知怎的就被「騙了」,跟我大哥成了婚。
我懷了身孕,三個月不到,因此還未顯懷。
阿江卻謹慎得不行,求爺爺告奶奶的,託嫂子多看顧我。
「你瞅瞅你那愣頭青的樣子,哪裡還有當初風雲金陵的氣概?」
嫂子揶揄我們,我倒沒什麼,阿江卻鬧了個大紅臉。
此時的南京早已不是安樂場,六朝的金粉,終抵不過敵軍攻勢過於猛烈,雖有空軍,但面對敵人碾壓性的攻勢,豆腐塊一樣,轉瞬間,便碎了……
我們都知道,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內裡早就爛了。
「阿簡,莫怕,有我在,不會讓敵機出現在南京城的任何一片天空。」
「我跟咱哥都會囫囵回來的,傷不了一點!」
「你在家安心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我信的,他每次都會平安回來,會繞道冠生園,給我買雲腿月餅,然後滿身硝煙,笑盈盈地將我緊緊抱住。
翻領夾毛的皮夾克上,還能聞到煙灰的味道。
我信的。
2
可是這次,我卻心慌得厲害,天沉得仿佛要落雪,破空而來的是能夠刺破耳膜的防空警報。
嫂子的臉色大駭,我想,我應該不比她好多少。
「不!是日本的飛機!日本人的飛機來了!」
「快跑啊!往防空洞裡跑!」
四周皆是哭嚎聲,尖叫聲,痛苦的呻吟聲。
敵機投擲的炸彈排卵一樣密密麻麻地下墜,將整座南京城炸得面目全非,烈火烹燃,如同煉獄。
我跟嫂子倉皇躲避著,我護著肚子,嫂子SS護著我,無頭蒼蠅一樣亂轉。
防空洞裡擠滿了人,濃烈的血腥味讓我幾欲作嘔,嘔吐出來的除了酸水,還有我不知何時滿面的淚。
嫂子同我都知道,我們的丈夫,兇多吉少了。
我不甘心地S盯著濃煙滾滾的天空,求遍了滿天神佛,隻要阿江能回來,我什麼都可以做。
隻要阿江能回來。
可是,我的阿江S了,連骨灰都沒給我留。
面對敵軍四五架飛機的層層圍剿,他為了護住阿兄,把自己連同斷了翼的飛機一起,當作子彈,狠狠撞向了那群日本人,同歸於盡了。
可是,阿兄也沒回來,燃油耗盡,他選擇了和阿江一樣的S法,螺旋著絞S了他周圍所有的敵機。
大光新村裡掛滿了白幡,我鎖了門,兀自抱著阿江的皮夾克發呆。
天落了好大的雪,是紅色的。
「阿江,阿江,你疼不疼啊……阿江。」
我哭不出來,淚早已在一夜之間熬幹了,爹娘聽說了消息,衝到門口來拍我的門。
「囡囡啊,囡囡你開門,是爹娘,爹娘來了!」
「你莫要尋S啊!」
「囡囡,你給我們開門好不好?」
我想告訴爹娘,我沒事,我就是太痛了,痛得說不出話,四肢像是被抽空地癱坐著,隻有懷裡阿江的味道。
稀薄的,帶著濃重的煙氣。
「阿簡,開門,我是嫂子。」
3
嫂子的素色旗袍皺皺巴巴的,因為是蘇錦,淚落滿襟,明顯得很。
她端了碗魚湯,徑直坐到我旁邊,我再也憋不住痛苦,埋在她懷裡痛哭出聲。
「阿簡,哭吧,大聲哭出來。」
「但你要記得,你肚子裡是阿江的血脈,有他在,阿江就還在。」
「阿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嫂子……」
「南京城守不了多久了,阿江的兄弟皆戰S,護不了你。」
「這是去美國的船票,你收拾收拾,跟你爹娘走,到了美國就去找我爹娘,他們會照顧你們。」
她將船票放在了我掌心,她的指尖冰涼,我連忙抱過來捂著。
「阿簡,等戰事平了你再回來!」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嗎?」我隱隱覺得不對。
「我過幾天再走,這次走了太多人,很多眷屬都得安置。」
「哪怕是為了孩子,你也要好好活著。」
我應了,如今沿海皆已淪陷,出走他國苟且偷生,已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護不住家國。
隻能護住肚子裡的孩子。
「嫂子,我在美國等你。」
嫂子沒說話,隻是抬手把我眼角的淚抹去了。
這場空襲打得國軍一個措手不及,遍地都是慘S的百姓,落雪壓住了滾煙,滿目悽涼。
收拾完阿江的遺物,我準備熄燈,就聽到外頭傳來哭喊聲:「救命啊!」
「有人投河了!」
4
誰都沒想到嫂子會殉情。
她安排好所有人的退路,在南京最冷的夜裡,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她和阿兄相戀時常逛的秦淮河。
她湿漉漉地被抬了回來,滿屋的女人們哀慟地望著,昔日雀躍在舞池中央的鮮靈花朵,說敗,便敗了。
她一輩子愛漂亮,我支開所有人,給她換上了幹淨的旗袍,搓幹了河水,細細密密地給她化了個全妝。
「嫂子,若有下輩子,你當我妹妹吧,我一定,一定好好護著你。」我磨搓著她的手,哽咽著,「怎麼就是搓不暖啊……」
城裡棺材緊俏,爹娘花了大價錢才買到了合適的,我將阿兄的遺物放在嫂子手邊,全當給他們合了葬。
我對南京再沒了眷戀,心灰意冷地回到屋裡,枯坐到了天明。
5
南京城的達官貴人眾多,許是都聽到了風聲,慌張裹著財產就往碼頭上趕。
爹娘護著我往裡頭擠,但人多得實在站不住,我艱難蠕動著,雙手護住肚子,很快就喘不過氣來。
「阿簡,你要去哪兒?」
我錯愕回頭,身後是個穿著中山裝的清俊男人,我怔忪著,仰頭辨認了一會兒。
「劉書年?你怎麼在這兒?」
我與劉書年算是半個青梅竹馬,早前我們曾一同讀過書,文家走仕途,劉家則主要做些藥材生意,因此劉書年他爹一向與我爹交好。
我曾聽阿爹提過一嘴,劉家老爺子曾同他提過親,但因為我彼時滿心滿眼都是阿江,阿爹便沒有應承。
戰事一起,我再也沒見過他。
他很高,仰頭望向停泊的輪渡,冷笑著扯住我的手,我意識到不對,瘋狂掙扎,轉頭想喚爹娘,下一秒,劇烈的眩暈伴著濃重的味道湧來,登時便昏了過去。
墜入黑暗的那一刻,他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
「我等了這麼久,你怎麼能走呢?」
再次醒來,我依舊躺在大光新村的床上,熟悉的潮湿陰冷,身旁卻有人的呼吸,起起伏伏。
我驚恐地感覺自己摸到了不屬於自己的觸感,側頭望去,劉書年的臉赫然躺在一側!
「啊!」
我尖叫著將被子團聚在我的周圍,抬腳狠狠將他踹了下去。
「你做了什麼!」
劉書年跌坐在地,疼得睜開眼,看到我後嗤笑了一聲,光裸的上半身滿是刀槍留下的傷疤,縱橫交錯,駭人得厲害。
我不敢再看,確定與他沒發生什麼,這才放下心。
「劉書年,你到底想幹什麼?」
「幹什麼?」他套上衣服,皮鞋在地板上呲出刺耳的聲響,「當初我追你追了那麼多年,你爹娘就是看不上我家,怎麼都不同意,轉頭就把你嫁進了尹家。」
「現在尹江S了,你就算去美國都不嫁我,我隻好自己動手搶了。」
「瘋子!」
我頓時感到不可理喻,在我眼裡,劉書年的追求壓根不存在,我與阿江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何時與他有過幹系?
「滾出去!」我扯著他往門外走,「昨晚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壓根和你沒任何關系!」
門開的剎那,我愣在原地,外頭不知何時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面熟,有的面生,烏壓壓的。
他們穿著詭異的紅色,嫂子剛走……他們便如此慶祝麼?!
我大慟,剛想指責,門口的老妪們一擁而上,她們力大無比,歡呼著扯著我的頭發,強逼著穿上嫁衣,轉頭將我綁進了房間。
「新娘子入門!吹嗩吶咯!」
我跌跌撞撞,尖叫著:「我的丈夫是尹江!他是第四大隊的!你們放開我!」
「放開我!」
劉書年逆光站著,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戴上了花,他笑著,無聲朝我說了句話:
「阿簡,你認命吧。」
6
認命?我文簡這輩子都不可能認命。
他囚了我許多天,沒多久,我的肚子就飛速脹了起來,我不作不鬧,他給什麼我吃什麼。
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阿江的孩子,我得養好身體。
所幸,劉書年告訴我,爹娘上了那艘去美國的船,我的心才稍稍安穩,開始考慮該如何逃離控制。
劉書年發跡後,不知何時壟斷了南京的大小藥廠,戰事一起,更是賺得盆滿缽滿,手中的錢大筆流向了國軍上層,劉書年也因此成了所謂的知名「愛國人士」,愈發得意起來。
月份大了,我浮腫得厲害,劉書年白日裡在外頭奔走,晚上便趕回來給我捏腿揉腰,端得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
「阿簡,等你把這孩子生下來,就送人吧。」
「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強忍著腹腔湧上來的厭惡,惴惴點頭,裝作乖巧依附他的樣子,這周圍都是他的耳目,我一言一行都會被匯報給他。
劉書年信了,又或許,他沒信,但他並不在乎。
如今他如日中天,阿莫西林是緊俏貨,偏偏他有門路能搞到,國軍予以的好處讓他備受尊崇,隻手遮天。
隨著南京局勢的惡化,他也越發繁忙,沒過幾天,就倉皇跑了回來,連著他後頭總跟著的大兵一起收拾行李。
「阿簡,南京城估計快頂不住了,我們現在就走!」
他鉗制著我往外走,外頭已經亂起來了,我們上了車,一路全速往外衝,滿街都是不知所措的百姓,劉書年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加速,剐蹭碾傷了不少人。
「你瘋了!你在做什麼!他們都是百姓!」
「全中國每天S那麼多人,今天不S明天也會S,有什麼區別!」
他衝著我怒吼,高速顛簸讓我難受不已,我側頭望向車窗外……
跌跌撞撞慌張逃命的,赫然是我的爹娘!
「劉書年,劉書年!」我嘶吼著,拼盡全力掰著車窗,幾近崩潰。
「停車!我讓你停車!爹,娘——」
我哭喊著,劉書年大力將我按在車窗上,我掙脫不得,右手徒勞地伸出窗外。
爹娘恍惚間似是聽見了我的哭嚎,阿娘面部顫抖著哆嗦著狂喜,明明隔著重重人海,我卻聽見了阿娘的呼喚。
「囡囡,是囡囡!」
日軍的飛機呼嘯而過,炸出一連串的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