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程君諾卻突然被官府抓了。
官府的人說,姚嘉郡主府的婢女秋漣來「不羨仙」登記相親,被程君諾逼奸未遂,羞憤投井自S。
一派胡言!
且不說程君諾是京中萬千待嫁少女的夢中情郎,單說他正人君子的操守品行,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定然是被人構陷。
誰會害他?
除了寧昭,還會有誰害他?!
?
Advertisement
面對我的質問,寧昭蹙眉道:「在你心裡,我便是這麼個卑鄙小人?」
我冷笑:「翻手為雲覆手雨,彈指間摧毀別人的人生,不就是侯爺的喜好?隻因覺得趙家小子自視甚高,便駁了他娘給他求自由身的請,讓他空有才華卻羽翼被縛,在寧府裡做個世代的奴才。
「這樣的你,記恨程君諾搶了你的女人,汙蔑他坐牢,有什麼稀奇?」
高高在上的永安侯,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莫說是一個舊歡,哪怕是一隻舊茶盞、一個舊痰盂,隻有他打碎了不要的,哪容得別人染指。
半天,寧昭輕輕一笑:「既明白這個道理,想救他,就該跟我服軟求饒。
「現在回頭,我那平妻的許諾,依然作數。」
我也笑了:「來找侯爺之前,我已去過牢裡見他,侯爺猜他怎麼說?」
大牢裡,程君諾受了刑,囚衣上點點血漬,卻依舊笑得一派月朗風清,柔聲細語地安慰我。
他說:「你若是因不愛我而悔婚,我甘心情願,但若是為救我,我絕不接受。
「阮姑娘,你好不容易掙扎著出了這個爛泥潭,不要為了我走回頭路。
「倘若我僥幸逃過此劫,八抬大轎娶你為妻。
「倘若我真的折在這裡,不羨仙就交給你。後半生,你若遇到可依靠之人,願嫁他就嫁。若遇不到,也別將就,堅強起來,一個人過下去,不羨仙就是你的依靠。
「別將就,堅強起來,一個人過下去。」
我十五歲,娘親去世前,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隔著鐵柵欄,我雙手捂面,痛哭失聲。
?
寧昭滿臉鐵青:「爛泥潭?原來這六年的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在你心裡,就隻是個要逃出去的爛泥潭?」
我看著他,眼神平靜:「是,我本想著,一場交往,好聚好散,等操持完了侯爺的婚事再離開。
「到如今,阮嫻有自己的夫君要搭救,就此別過,侯爺你多保重。」
我解下腰間的鑰匙。
有賬房的、庫房的、後宅大門的、二門的……丁鈴當啷一大串,是當初寧昭親手交予我的。
這麼多年,每一把鑰匙都已被我摸得圓熟。
倒也要多謝它們,給過我一點虛幻的尊嚴,好教我安慰自己,不隻是個賣身的雀鳥,還是個管家的娘子。
我把鑰匙放在桌上:「侯府賬冊和侯爺大婚的種種單據,我都已理好放進匣子裡,就在我臥房桌上。」
欠身向寧昭福了一福,我靜悄悄撤出門去。
中饋歸還,我離開寧府,去救我自己的夫君。
沒有帶走一草一木,除了那件我自己縫的嫁衣。
?
11
「不羨仙」因老板涉人命官司暫時查封,我在它不遠處賃了處小院搬進去。
安頓好後,便開始設法為程君諾洗冤。
京城之大,我不信寧昭一個永安侯可以一手遮天,總還有王法。
我找到「不羨仙」的伙計們,細細打聽了那S者秋漣和程君諾的來往,並她投井自S那天的事,寫了狀紙,去敲刑部衙門的登聞鼓。
鼓敲響了,狀紙也遞上了,卻沒了回音。
再去刑部問,被衙役不耐煩地趕出來:「刑部掌管天下刑名,日理萬機,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回家候著便是!」
刑部灑掃的好心阿婆把我扶起來,悄聲說:「你這案子有貴人伸腳,還是算了吧。」
我悶聲不吭地站起來,心裡打定了主意。
如今的刑部尚書柳大人,正是寧昭未來的嶽父。
翁婿同心,有寧昭從中作梗,柳大人不受我的案子,也在意料之中。
我必得想個法子。
?
初一日,永寧寺。
柳小姐出嫁在即,為討吉祥,和夫人來寺廟布施求籤。
我假扮成半仙兒,趁給柳小姐解籤,道:「東方月上正嬋娟,頃刻雲遮亦暗存; 或有圓時還有缺,更言非看復皆全。小姐,是下下籤。」
見柳小姐面露疑色,又道:「但可化解,隻需一招,便成上上大吉。」
柳小姐問:「哪一招?」
我撕下胡子扯掉文士帽,露出本來面目,往地上一跪:「隻需柳小姐說服尚書大人,還我夫君程君諾清白!」
柳夫人一聲驚叫:「是你!」
我跪在地上娓娓道來:「想必小姐也從夫人那裡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確與侯爺有私,但如今我欲抽身,侯爺卻不肯放手,反汙蔑我未婚夫人命官司。想必小姐也不願與我這等人共事一夫,不如放我夫君一條生路,也為自己掃清一個幹淨的寧府。」
不等柳小姐回答,柳夫人搶道:「不幫你又如何?你縱留在寧府,也不過是個妾,永安侯還敢寵妾滅妻不成?」
她心裡對我有怨。
想是因為那天在寧府,她旁敲側擊趕我出門時,被寧昭一句「嫻兒早已是我的人」噎了一道,這口氣直到現在還沒順下去。
我索性戳破:「那夫人要我怎樣?」
柳夫人傲慢道:「求人就要有個求人的樣子,聽聞山頂那塊撫仙石賜福姻緣最是靈驗,隻是我家瑛兒身體嬌弱,爬不得這陡峭山路……」
我截斷她話:「阮嫻願代柳小姐登山頂拜靈石。」
柳夫人玩味地笑:「且慢,人都說,要一步一叩首,膝行上山,才算虔誠。」
若能救程君諾,膝行上山又如何?
我向柳夫人重重一叩首:「希望夫人謹記承諾。」
?
從永寧寺到山頂,共有一千級石階。
我一級級膝行上去,每上一階,低頭叩首,不出百階,膝頭額頭已是青瘀累累、血跡斑斑。
頭昏眼花,我抬手抹一把額頭上淋漓的血,繼續向上爬。
卻被人攥著手腕拎起來。
寧昭五官扭曲咬牙切齒:「阮嫻,你就那麼愛程君諾?」
血跡模糊了視線,我慘淡笑:「寧昭,這不是我第一次走這條路。」
五年前,我娘病重,我來永寧寺為她祈福時,聽人說起山頂撫仙石的故事。
「仙人撫我頂,結發授同心。」
正值與寧昭最柔情蜜意之時,我聽了典故,便動了妄念,懷著一生一世的痴心,登上這千級臺階,去山頂上摸了一把撫仙石。
或許正是因為沒有膝行叩頭,被仙人嫌棄了不夠虔誠。
才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上一次沒促成我和寧昭的緣分,但求這一次能救得了程君諾的命。
我甩開寧昭的手,搖搖晃晃繼續向上。
寧昭站在下面,看了我半晌,怒吼:「我認輸,我不娶柳小姐了,我和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阮嫻,你回來吧!」
我站住身。
回頭笑:「寧昭,晚了。
「比起做你的妻子,我寧肯當程君諾的未亡人。
「他活,我為他穿鳳冠霞帔,他S,我為他披麻布孝衣。」
?
12
磕足一千個響頭,我搖搖晃晃來到山頂,手剛撫上撫仙石,人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見到的便是程君諾的笑容。
他的眼神裡滿溢憐惜,手指溫柔地撫過我額頭繃帶:「傻瓜。」
我起身抱住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曾做過最壞的打算,柳夫人不過是戲弄我,還好,她說話算話。
程君諾猶豫了片刻,卻告訴我:「有件事我覺得不該瞞你,阮姑娘,你誤會永安侯了,誣陷我的人不是他。」
誣陷程君諾的人,實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堂妹,姚嘉郡主。
姚嘉郡主心悅程君諾,常常借給府中婢女相親,進出「不羨仙」,隻為見程君諾,程君諾待她與別的客人無異,她也並不惱。
京城貴女裡迷戀程君諾的不止她一個,總歸誰也沒得手。
直到程君諾要娶我。
沒想到程君諾竟會娶一個生在青樓、父不詳、十四歲就爬繼兄床失了貞的草民。
姚嘉郡主自尊受挫,這才汙蔑程君諾逼奸秋漣搞出人命。
程君諾一開始也並未想到始作俑者是姚嘉郡主。
直到他被放出天牢時,姚嘉郡主現身,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算你走運,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痴情活王八!」
姚嘉郡主口中的「痴情活王八」,是寧昭。
程君諾能被郡主放過,不是因為柳夫人守諾,而是因為寧昭求情。
寧昭與姚嘉郡主也算表親,兩個自幼不合。
為了讓郡主放過程君諾,寧昭答應郡主,跳入湖中,為她尋回她隨手扔進湖心的那一支朱釵。
……還記得寧昭因小時候掉進湖裡險些淹S,落下了畏水的毛病。
這些年,我從未見過他下水,平日裡,縱連坐船遊湖也推辭不去的。
深秋湖水冰冷刺骨,寧昭在裡面足足遊了兩個時辰,才摸到朱釵。
一上岸回到侯府就病了,現在還臥在床上。
?
13
我來到寧府時,寧昭正蜷縮在床上咳得厲害。
臉憋得通紅,一手拳在嘴邊咳,一手往枕頭下摸索,半天,摸出個香包來,送到鼻子邊重重地吸一口,漸漸平復下來。
我在窗外看了許久,這才走進去。
見我來,寧昭面露喜色,伸手就要捉我的腕子:「嫻兒,你回來了。」
我卻後退一步,讓他的雙手落了空。
寧昭神色一黯:「你終究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回答:「你我之間,說不上原不原諒。你曾救我和我娘於危難,我也用六年時光報答了你這份恩情,我們之間,沒有恩怨,有的隻是一樁,該結果的往事。」
寧昭待要說話,卻被我用眼神止住。
我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些年你瞧我不起,皆是因為我主動爬床的輕賤之舉。但是寧昭,我生在青樓,沒人教過我禮義廉恥,自幼見慣、學會的,就是娼妓們為求生如何以色事人。
「我娘也知做人妾室難有好結局,她想方設法嫁給你爹,其實是為我。」
我長到八歲,已是美人胚,鸨母便打起了算盤。
我娘怎麼願意我和她一樣淪落風塵?她拿出了攢的所有銀子,想為我贖一個自由身,但磕破了頭鸨母也不肯放過搖錢樹,隻說我生在青樓就是青樓的財產。
京中花間客,多的是有變態癖好的,鸨母迫不及待要拍賣我的童貞, 我娘急得沒法子,這才想到纏磨恩客贖身。
娘勾引寧昭爹, 是為了帶我出火坑。
所以為了救娘出火坑,我也勾引寧昭。
我娘不願我淪落風塵, 又哪知紅塵這張網織得細密,令我身墮其中, 苦苦掙扎到如今。
我看著寧昭, 溫柔地說:「我離開你, 不隻因灰了心,也是為和前半生做個交割。曾經為求生丟掉的自尊,我想一片片撿起來。
「我要開始嶄新的人生, 學會平等地愛、有尊嚴地生活。」
寧昭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你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是嗎?」
我無言。
半晌, 從袖子裡拿出個新香包遞給他。
鴛鴦戲水,端的是寧昭曾要求過的花樣。
「你要的香包, 我做了。隻是今年的桂花已落,等來年桂花開了,你自己曬幹了裝進去吧。」
隻是我不會再陪你看新歲桂花開了。
以後年年歲歲,都不會了。
寧昭握著香包, 看向我:「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
說完,在我腮上輕咬一口,模糊道:「……更刺激,不是麼?」
「今桂」十月初八,我出嫁。
出嫁的地方, 是永安侯府。
角門外, 程君諾紅衣如火, 郎豔獨絕, 坐在高頭大馬上等我出門。
我一身鳳冠霞帔, 由寧昭背著出門, 送上花轎。
「新嫁娘按規矩腳不沾地,你我是名義上的兄妹,妹妹出嫁, 理當由兄長背你出門。」
這便是寧昭最後的請求。
我伏在寧昭背上, 突然想起許多年前。
那年我八歲,跟著娘嫁進永安侯府,娘坐在花轎裡被抬進角門,侯府的角門門檻好高啊, 我人小腿短, 邁不過去,眼睜睜看著娘的花轎越來越遠, 急得哭出來。
突然,腦門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
抬頭看,桂花樹上, 一個俊俏少年傲慢地看著我:「喂, 你哭什麼?」
我哽咽著說:「我邁不進去。」
少年嗤笑:「這也值當哭。」
拍拍手, 身姿瀟灑地跳下樹,在我面前蹲下,拍拍肩膀:「上來, 我背你進去。」
如果時光停在那一瞬間就好了。
如果我和寧昭, 從來隻是兄妹就好了。
朔風起,掀起紅蓋頭的一角。
我抬頭,看見樹上僅存的零星桂花被風吹落。
桂花落, 自此與君訣。
今生今世,我和寧昭的故事,就到這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