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吃過糖的孩子,是很容易為一點甜頭動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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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一段時間,寧昭確實像變了個人。
與我相處時,不再隻是動手動腳,而是會說些闲話——他在太學裡的功課,今天那篇策論得了夫子的誇獎,和小安樂侯打了一架,搶了姚嘉郡主看中的鈞瓷茶具氣得她牙痒,在茶樓裡聽了什麼新鮮故事,東街新開了家醫館,大夫說是南方來的神醫,趕明兒請他進府給我娘瞧瞧……
我邊繡香包邊聽他說話,偶爾針扎了指頭,他捉過我手,替我吮去血珠,笑著罵我:「笨得像豬。」
少年眉黑如鴉羽,面白如落雪,朱唇柔軟溫熱。
那時候,是真生出過一點地久天長的奢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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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我有事去書房找他,隔著門,聽見他和他娘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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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你和阮嫻那小蹄子走得頗近,娘要提醒你,那種下作娼婦生的小粉頭,玩歸玩,可別當真,俗話說婊子無情。」
寧昭笑:「瞧您說的什麼話,我堂堂永安侯,怎麼會娶個生在青樓父不詳的野種,辱沒家聲,爹在天之靈也不饒我。
「頂天,若她伺候的好,等來日兒娶了親,收她做個通房,若不好,撵出去就是了。」
寧昭娘仍有疑慮:「你最近待她,也太柔情蜜意了。」
寧昭答:「柔情蜜意是不假,隻因剛得手,兒對她還在興頭上,見她每日哭哭啼啼,難免敗興,說兩句便宜好話就能哄得她投懷送抱,這買賣未嘗不劃算。」
寧昭娘冷笑:「你算盤打得響,她也未必不精,說不定她是借她娘的病向你賣可憐,把你當金龜釣。」
寧昭也笑:「使再大的餌,她也當不了侯夫人,您放心。」
我在門外,每多聽一句,心便多冷一分。
幽魂似的回到我娘房裡,發現娘的手已經半冷,人在彌留。
我哭著喊娘,娘悠悠轉醒,握住我手指,跟我交代遺言:「嫻兒,娘要你答應我,無論寧昭怎樣待你,你一覷到機會,就離開寧府,永遠別回來。
「別給人做妾,哪怕那個人是寧昭。」
長到十五歲,我終於從娘嘴裡得知了爹的事。
「遇見你爹那年,我風頭正盛,多的是恩客說要給我贖身娶我為妻,隻有你爹,說他會說服父母納我做妾。我就覺得,比起其他人,你爹真是個老實人。
「後來他一走了之,我才明白,男人永遠說得比做得多,許的諾小,做的事隻會更少。
「再卑賤的女子,真愛她的男人,也會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若遇不到,也別將就,堅強起來,一個人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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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彎腰,撿起地上的香包。
娘,你放心,我不做妾,我不嫁寧昭。
我會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轎,嫁一個好夫君,他會當我是正頭娘子,與我相敬如賓,進出走正門,隻在床上行周公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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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香包還沒繡好,王秀才卻悔婚了。
他在冰人館裡當眾破口大罵,說我是騙子,一個小妾帶進門的拖油瓶愣充永安侯千金,和繼兄勾搭成奸卻裝成貞節烈女,騙他這個老實人接盤戴綠帽子。
我聽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勉強支撐著回了一句:「王公子夜裡爬鄰家寡婦牆頭時,倒也不像個老實人。」
我早就告訴過他我並非永安侯親女,因自己不是完璧,雖打聽出王秀才和鄰家寡婦曾有些首尾,也沒有介意,隻覺得如此一來破鍋配爛蓋,互戴綠帽子,倒也公平。
隻忘了,這世間隻要求女子三貞九烈。
男人呢,一心一意的叫君子,左擁右抱的叫風流,都是些好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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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地回到侯府,寧昭正坐在回廊喂錦鯉,臉上高高興興的,見到我,問:「姑娘的臉陰雲密布,看著可真不像個有喜的。」
一瞬間,我明白了。
王秀才悔婚,定是寧昭搞的鬼!
或許是利誘,或許是威逼,堂堂永安侯,搞定一個窮秀才還不容易?
連我和他那些事,怕都是他告訴給王秀才的,還唆使王秀才當眾抖摟出來,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爬繼兄床的蕩婦。
我冷笑:「侯爺倒真不怕事情傳進柳小姐耳朵裡,失了這門好親事。」
寧昭皮笑肉不笑:「姓柳的爹不過一個刑部尚書,嫁給我,是仗著才女的名聲高攀,隻有我不要她的,哪有她後悔的餘地。」
說話間,走過來拉我的手:「你就不一樣了,我承認,是我叫王秀才當眾悔婚的,我就是要你認清現實,這世上隻有我肯要你。
「販夫走卒,也想娶個黃花閨女。
「讀書的窮酸,待價而沽,等著科舉高中好被榜下捉婿。
「達官貴人,圖你的美貌,娶回家也不過做個妾。
「做生不如做熟,都是做妾,何不做我的?也隻有我,念在多年情分,肯讓你做個貴妾。」
我看著他得意揚揚的面孔,半天,冷冷道:「我再不相親了。」
寧昭松了一口氣,眉開眼笑:「早該如此。
「你無父無母,失貞失節,天地之大,隻有我容得下你,算你聰明,回頭是岸。」
又親昵地捏我臉:「還是你本就不滿意隻做個姨娘,欲擒故縱釣我這隻金龜?也罷,我便被你拿捏這一次,下不為例。」
我懶得同他理論。
沒告訴他,我再不相親,是因為已經有人答應要娶我。
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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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怕再橫生事端,我對寧昭隱瞞了自己的婚事。
明著籌備寧昭的彩禮,暗中籌備自己的嫁妝。
扯了一匹蘇杭紅綢給自己縫嫁衣,嫁衣就掛在臥房牆上。
寧昭見了,蹙眉說:「貴妾也是妾,按理不該穿大紅。」
又興高採烈說:「也罷,我再寵你這一回。」
隔天,送來我房裡好些東西。
有滾圓的南海珍珠,閃光的金絲銀線,他說這是給我縫嫁衣用的。
絲線繡作鳳凰,珍珠縫作鳳凰眼。
又叮囑我:「別忘了繡我的香包,我要鴛鴦戲水的。」
我照單全收,權作他給我的遣散費。
沒告訴他,我這嫁衣縫來,穿上不是為嫁給他,而是為嫁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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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繡好鳳凰,我發現一件事。
我的月事已經遲了半個多月,還時常覺得胸悶欲嘔。
偷偷去看大夫,大夫把脈後將手一拱:「恭喜夫人。」
喜他個大頭鬼!
我氣得腦子嗡嗡作響,慌得手腳冰涼。
走出醫館時,手裡便提了兩包草藥。
紅花、斑蝥、莪術、益母草……都是打胎藥,大夫勸我:「未免太虎狼了些,於母體不宜。」
虎狼才好,我隻怕打不下這孽胎,耽誤了出嫁。
剛出醫館,就撞上了寧昭。
他臉色漆黑:「你手裡拿的什麼藥?」
顯而易見,他是跟蹤我來醫館的,已經在外面聽了半天壁腳。
我覺得疲倦:「何必多此一問。」
他冷笑:「阮嫻,拿喬也要有個限度,覺得貴妾不滿意,也不必拿孩子當魚餌吧?說吧,你想要什麼,難不成和柳小姐當平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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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事已至此,他依舊覺得我是在釣金龜。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能拿孩子做什麼餌?你從來都不想要我生的孩子。」
我和寧昭,曾經有過一個沒出世的孩子。
是我娘S後第二年,那時我已對寧昭S了心,可發覺懷孕時,心裡也是歡喜的。
娘S後,我在世間孑然一人,寂寞如大雪般覆蓋全身,無處躲藏。
我想,有一個孩子也是好的,不管他的父親是誰,這世上從此有了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娘為什麼要生下我。
或許是娘在天之靈看我孤單,才投胎到了我的肚子裡呢?
可我沒能保住那個孩子。
永安侯寧昭,不會允許他的長子,是從一個「生在青樓父不詳的野種」肚子裡生出來的。
他用墮胎藥偷換了我的安胎藥,笑眯眯地看著我邊給孩子繡肚兜,邊一口口喝藥。
然後反鎖了我的房間,任由我在裡面拍打房門,求救、哀號。
我攥著還沒繡好的肚兜,眼睜睜地看著我那未出生的孩子,變作了一攤黑紅膿血。
我設想過,永安侯府可能不認這個孩子,沒關系,我已給他取好了名字,女孩兒就叫慕嫻,男孩兒就叫敬賢。
隨我姓沈,是我一個人的孩子,跟寧昭無關。
可我沒想到,寧昭連出生的機會都不給他。
聽到我提往事,寧昭的臉瞬間漲紅:「嫻兒,我……」
我恹恹地打斷他:「當年要生不由我,如今要墮也不由你。
「什麼姨娘、貴妾、平妻,我統統不稀罕,你當我愛你入骨?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嫖客。」
寧昭氣急,抬手就要打我。
卻被一個人攥住手腕,推倒在一邊:「對我娘子放尊重些!」
8
來的人,是我未過門的夫婿。
冰人館的老板。
那日冰人館裡,王秀才揚長而去,看熱鬧的人也散盡後,我在原地坐了很久。
直到老板走過來,遞上一方帕子。
我疲憊道:「不必,我今天壞了名聲,恐怕這輩子也嫁不出去,再光顧不了你的生意了。」
老板沉吟片刻,在我面前坐下,指一指廳上懸掛的招牌:「我這不羨仙,打的招牌是包得佳偶。」
我問:「那又如何?」
「既如此,沒有讓客人空手而歸的道理,我把自己賠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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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這「不羨仙」的老板程君諾,也算是熟人。
「不羨仙」是京城最有名的冰人館,自去歲裡攢夠了離開寧府的錢,我就在「不羨仙」偷偷登了記給自己尋婿。
從那時起,每每來「不羨仙」,就都是程君諾接待我。
他是個頂英俊的男人,君子如玉的模樣,合該是姑娘們的夢裡佳婿。
不知怎的,他弱冠而未婚,倒成了個撮合良緣的冰人。
我以為他是戲弄我,冷冷道:「剛才我的底細已經被王秀才抖完了,他說得沒錯,我是個假冒的貴女,爬繼兄床的蕩婦,實不相瞞,我嫁人後,繼兄不會幫襯我夫家,你若打著借我搭上永安侯的算盤,恐怕會落空。」
老板笑眯眯道:「我是個生意人,考不得科舉做不得官,不求朝中有人;不羨仙是京城最大的冰人館,不敢說日進鬥金,錢倒也夠用,不求闊親戚幫襯。」
我蹙眉:「那你看上我什麼?」
若圖我美貌,他程老板一松口,倒貼求娶的美女,怕不是要擠滿「不羨仙」。
程君諾說:「你說自己是個假冒的貴女、爬繼兄床的蕩婦。我卻說,這一年來我看到的阮嫻,是個不貪慕名利、不希圖富貴、一心過尋常日子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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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昭冷笑:「近水樓臺先得月,原來是你。你好大的膽子,敢跟本侯爺搶女人,可知本侯一聲令下,你那不羨仙即刻便關門大吉!」
程君諾站在我身前,不卑不亢道:「關便關。程某本就非京城人士,天大地大,總有侯爺手伸不到的地方。我看嫻兒也非愛慕虛榮貪圖富貴之人,大不了我與她浪跡天涯,粗茶淡飯,做一對貧賤恩愛夫妻。」
寧昭不屑:「她不貪圖富貴?她十四歲就爬上我床了!裹著一領紅色大氅,大氅下面一絲不掛,蛇一般纏上來……這樣的女子,你信她願意跟你浪跡天涯粗茶淡飯?」
我聽得羞憤交加,滿心絕望,渾身冰冷。
卻被一隻溫暖大手握住手,十指相扣。
隻聽見程君諾道:「侯爺看到的是貪圖富貴,程某看到的卻是一個女兒的拳拳救母之心,和一個窮人為了活下去的苦苦掙扎。
「她與你那段往事,非但不會教我看輕她,反而會令我越發敬重她,憐惜她。」
寧昭被程君諾堵得說不出話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墮胎藥擲在地上,泄憤似的S命踩了幾腳,揚長而去。
我蹲下身,將已被踩碎的藥一片片拾起。
背對著程君諾說:「多謝你剛才替我說話……你若悔婚,現在還來得及。」
程君諾俯身,一雙墨玉般溫潤的眼睛望住我:「墮胎傷身,你若不嫌憎這孩子,生下來也是可以的。」
他的溫柔令我無所適從,我忍不住罵:「你真的當王八有癮?
「我和他的關系,京城已經人盡皆知,你就這麼愛戴綠帽子,給人養便宜兒子?」
程君諾沒有惱怒,隻淡淡答:「綠帽子戴在頭上不可怕,可怕的是把貞節牌坊立在心裡。」
我終於忍不住,握著殘藥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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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還是決定再抓一副墮胎藥。
別人敬往事一杯酒,我敬往事一碗藥,斷得幹幹淨淨,斬得徹徹底底。
再不要與寧昭有任何牽扯。
但剛站起身,就感覺到腿間一陣黏膩。
那保和堂的大夫拱著手向我道歉:「老朽昏庸,斷錯了脈,夫人月信有誤,想必是最近思慮過甚的緣故,開一副安神藥調劑下也便罷了。」
原是一場虛驚。
我長舒了一口氣。
拎著藥回到侯府時,寧昭正倚在角門外桂花樹下等我。
桂花花期將盡,落了滿地碎金。
我不理他,徑直走進門。
他在背後喚住我,聲音嘶啞:「你鐵了心要S我們的孩子?」
我回過頭,淡淡道:「早在四年前,你就已經把他S了。」
沒有告訴他,懷孕是誤診,我手裡的是安神藥,不是墮胎藥。
10
寧昭不再來找我了。
我喝著安神藥,縫著嫁衣,籌備著寧昭的彩禮和我的嫁妝,等寧昭娶柳小姐和我嫁程君諾的那天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