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弦望著她的背影,眼睛裡閃爍著復雜的沉思。
前往軍營的路上,他忽然問我:
「難道戰爭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麼?我們或許該派個使者,前去談和。」
我隻回答他:
「你原本就是邊族人,對他們心存仁慈,實屬正常。」
等我們行至軍營。
收到了捷報。
我軍大敗邊族,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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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歡呼慶祝。
離弦站在喧囂的人群中,面色黑沉,默然不語。
末了,他問我:
「你故意的?你知道會勝,還帶我來。你是要我和曾經的母族,做個了斷。」
他錯了,我不是讓他來做了斷的。
我是自己來做了斷的。
我知道,離弦已經徹底被拋諸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再共情不了我的喜憂。
對我無用了,該讓他離開了。
20
流țû⁻言很快在軍營裡散布開來。
他們說當今陛下與邊族人相像。
就連心腸,也在見到那些邊族百姓時軟得不像樣。
他們甚至懷疑,曾經作為黑狗的離弦還保持著獸性。
對野蠻未開化的邊族有著天然的親近。
而那些徵戰沙場的將士們,天天看著自己的戰友兄弟戰S沙場。
對邊族有著想要屠族的仇恨。
若帝王叛國,國將不國。
涉及自身利益。
國仇家恨。
那些原本還要維護帝王尊嚴的老頑固也不敢再堅持。
他們找上了我。
一個個舌燦蓮花。
說當初玄王是時勢造英雄。
若沒有我被許親黑狗,也沒有今日的玄王。
真正掌握天命的人,是我。
「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臣等欽慕,但國之尊嚴高於一切,望娘娘當機立斷,規束陛下!」
諫官,還是一如既往地團結。
我命人將俘虜來的邊族人發往正午的荒地。
斬首至一個不留。
荒地離皇帝的寢帳很遠。
離弦卻像是能聽到族人的慘叫,坐立難安。
最後,他黑著眼眶跪坐於我身前,不再喚我名字:
「娘娘,我錯了。我曾不忠,有了其他女人,有了其他孩子……
「你曾有所察覺,我卻粉飾太平。
「甚至……暗中怨懟你對她們痛下S手……
「我再不是你的離弦。我罪大惡極。」
他說這些的時候,眼淚從眼眶裡簌簌落下。
竟有那麼一瞬間,又有了當初那個對我全心倚賴,不諳世事的影子。
他總在最無助的時候,會不自主地想求助我。
「你教我識字,讓我一點點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你太好了……
「可當人太復雜了,人的欲望也太復雜了……我想要知足,卻控制不住自己……我總想要更多,更多……曾經我的世界全是你,而所謂的更多,漸漸成了欺瞞你的謊言……
「華空,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回答不了他。
隻問他:「你在邊族時,過著怎樣的日子,你忘了?」
他垂下眸,眼神掙扎閃爍:
「我沒忘,我知這世上所有族群,人有好便有壞……惡人曾將我變為牲口,但母親,卻曾哺育過我乳汁。
「華空,我自私了,你待我這樣好,我卻依舊想要一份被同族認同的歸屬。」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妒忌。
他為何有這樣的「胸襟」,在百般折磨後,還能依稀記得那一點的好。
為何我能將母親的哺育忘得一幹二淨?
哦,或許是。
母親沒哺育我。
拿著工錢的奶娘哺育了我。
我便平靜了,點頭,表示了然:
「既如此,邊族並未滅國,我明日放你離開便是。」
他愣住。
旋即唇角抿出一絲苦笑:
「華空,你哪怕有一刻全心地愛過我,都不會對我如此舍得。」
「我自然舍不得你的。」我努力想要表現得悲傷一點,卻失敗了:
「可是離弦,你不能要求一個自小沒被全心愛過的人,毫無保留地去愛另一個人。這是不現實的。」
我信離弦曾經全心地愛過我。
但他愛得太短,來不及教會我如何回報。
他也知道。
所以,欲言又止後還是沒開口。
結果不達標,便是沒功勞。
21
翌日,我帶著私兵,打著要同陛下去邊境散心的名號,將離弦帶到了邊族的交界地。
「你隻有一次離開的機會。」
我將箭搭在弓上。
神色還是無動於衷的僵硬:
「在馬蹄踏出十步的時候,我將射箭,同樣隻有一次機會。」
我用餘光,同離弦對望。
依舊能看到他的面色比雪還要白上幾分。
「所以,我是不是S定了?」
他聲音很輕,似乎無欲無求。
我拉弓,為他想了個誘惑的理由:
「不,你可以賭我的不忍。」
他久久不言。
隻是看著我。
末了,似乎釋懷:
「好,雖然你再不會施舍一個眼神給我,但我信你,我一直信你。」
我的聲音放輕:
「所以用全力跑吧,像離弦的箭一樣。」
下一秒。
烈馬嘶鳴——
馬蹄揚起沙塵,迷住了我的眼。
我努力將眼睛凝神,騎著馬的離弦已經在幾十米開外。
我滿弓松弦。
箭矢飛速,貼著離弦的頭皮蹭了過去。
他回頭望向我。
那眼神,像是一隻被獵人放生的獵物。
我與他對望。
然後在他即將破百米的時候,下令:
「放箭。」
兩百名特訓戰士。
箭雨傾盆而下……
他賭輸了。
或許他知道這是一場必輸的賭局。
血混合著沙土,像是一場小小的風暴。
不必下雨,很快就回歸平靜。
原來這樣鮮活勇猛的人消失,也是那樣地快。
淚水順著我的面頰流到下巴。
混著泥沙。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因為眼睛的刺痛。
還是離弦S了。
我的心在痛。
或許都有。
或許,都不重要。
22
我跟朝臣們說,玄帝本是黑犬化身。
徵戰途中,氣泄神衰。
S得太突然,等我將他屍身收殓的時候,都已經骨肉潰爛了。
或許他的壽命同犬類一樣。
到了極限。
天狗就收回了神力,飄然離開了。
群臣兩兩對視,似乎在考慮這段話背後,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利弊。
仿佛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局面。
於是他們信服。
隻私下議論,不再明言。
歸朝那日,太子跑來迎接我。
他那雙眼睛極像他的父親。
滿懷悲愴的神色,也比我鮮活太多。
他跑過來,抱住我的腰。
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
「母後!父皇最後……他是悔的啊……他早就後悔了啊……」
他早慧。
什麼都懂。
懂得他父親的不忠,也懂得我的底線。
所以他不敢替父求情。
可父子天性仍是讓他痛苦。
他從太師那, 書本上學到的知識也在告訴他。
父皇作為天子。
為何不能三妻四妾, 兒女滿堂呢?
「當然可以。」
我撫摸他的小臉:
「任何人, 男人女人, 想要三妻四夫, 享齊人之福, 都可以。你父皇不行, 隻是因為我不願,我更強, 所以他便不能了。
「鴻昌,你要變得很強大,強到無人敢忤逆你,這樣,你便能做個千秋萬代, 左擁右抱的帝王。」
我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我會陪你的。」
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
我卻學不好如何與他相處。
但,我總不能像我的母親那樣,留他單打獨鬥。
不為別的。
隻為我討厭那樣的母親。
23
鴻昌繼位後, 我垂簾聽政了十年。
這期間我拜訪了各家傑出才俊的府上。
去看一看別人家的母子是怎樣的相處方式。
我同鴻昌可謂是齊心協力,磕磕絆絆地度過了這十年。
其間他因政見與我不和, 大吵過三次,小吵過數次。
最終因為想不出比我更完備的方案。
不得已聽從了我的決策。
他十六歲那年,再次與我鬧不和。
那時他培養了自己的勢力。
新一代的翹楚如旱地拔蔥。
看著他們一同站在面前, 英氣勃勃, 各抒己見, 卻立志要撼動我的模樣。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有種終於養成了什麼的驕傲。
還有些欣慰。
有些蒼老。
翌日, 我沒再同皇帝一起上朝。
而是在我的寢殿, 懶散地睡了一大覺。
再一日, 還是如此。
第三日, 我醒來, 看到皇帝坐在我床邊, 眼眶微微泛紅。
他說:
「母後,是不是兒臣讓您傷心了?別生氣了, 朝中的問題, 我們再談談?」
我搖搖頭:
「我隻是沒什麼好教你的了,你長大了, 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他們會幫你得到你想要的。
「但是。」
我神色肅然:
「你要記住,你是皇帝,皇帝的決策, 不允許他人左右。」
鴻昌的臉上,久違地對我展現出除了倔強的其他神色。
他有些猶豫, 有些閃爍,又有些害羞。
問我:
「娘,您覺得, 我可以嗎?」
我笑著瞥了他一眼:
「不可以的時候, 就來找我, 我又不是不在。」
他仿佛吃了定心丸。
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
腳步輕快地走了。
我睡夠了,叫上曾經的副將一同去練兵場。
我終歸是沒有老。
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生於皇家, 沒有什麼是最可靠的。
精兵掌握在自己手裡,才最B險。
或許終有一日,我會徹底放權。
垂手接受他人饋贈。
等我S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