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情況下,沉默即是默認,默認即是幫兇。
我不打算和他們恢復成其他正常家庭那樣的關系,吃完這頓年夜飯,過兩天我就離開了。沒有誰規定家庭必須父慈母孝,父母一定就愛孩子,他們看到我的成長,有的隻是愧疚和稀薄的愛。而這些情感我不再需要。
吃過飯之後,爸爸洗碗,我和蘇耀祖去樓下的廣場上放煙花。
仙女棒、大呲花、竄天鼠、加特林……除了點火和分煙火的時候,我們都保持沉默。
煙花真的是很奇妙的事物,它是有生命的,短暫的生命,但卻有著無限的絢爛。它是在大地上誕生的,在地下幾十米的礦層中被挖出,但卻能夠在天空中綻放花朵。
我們的煙花放完,就盯著別人的,看別人放。
在一束煙花在空中炸開的時候,我聽到蘇耀祖說:「姐,對不起。」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比我高了,他偷偷地靠近了我一點點,在我頭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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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有點冷。」我攏攏衣服,轉身回家。
我知道他很抱歉,在他眼裡,他佔了父母的疼愛,佔走了我們家的教育資源,即使他頭腦沒我聰明,學習成績不如我。如果當時我的成績沒有那麼優秀,我就沒有書讀,初中畢業就去打工。
前兩天堂姐蘇萍來看我媽,她比我大三歲,早早出去打工,結了婚又離了,甚至都不叫離婚。她結婚的時候還沒到年齡,隻是擺了次席,請了些親戚。現在看著很滄桑,還有了一個三歲的兒子。她的人生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漂泊無依。
我看清了蘇耀祖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眼中的迷茫、痛苦以及愧疚。
但這都不是他的錯。
雖然他在小時候也跟著我媽喊過我「賠錢貨」,給我扔過石頭,指使著我去幹這幹那。
但這些本身不完全是他的問題,是他受到的教育驅使他這麼幹,因為一個五歲的小孩不可能自學成才創造「賠錢貨」這樣一個名詞,並用它來形容他曾經最喜歡的姐姐。
我不怪他。
他現在也成長得很優秀,是我曾經那個高中的年級第一,在學校還幫助過其他女同學,我的高中老師說他有幾分我當年的模樣。
如果我和他素昧平生,我會喜歡他的。
但當我們被安排上這樣的劇本,我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和平相處。
也許這就是命運。
12
又是擁擠,又是滿是人群,我上了火車。
所不同的是,他們都來送我了,但我沒有回頭。
我知道我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往前走,拼命往前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根能扎多深就扎多深。
在火車上,我除了吃喝睡,就是在過道上的椅子上看書,以及偶爾抬頭看窗外的風景。
從山巒起伏,到流水人家,再到一馬平川,祖國大地如此遼闊,讓我心醉。
世界本身是如此廣大,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親自用我的腳步去丈量祖國大好河山,走遍神州大地。
晚上,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個夢。
那時候我才五歲,還沒有蘇耀祖,家裡大人都出去打工,我被丟給爺爺奶奶。
那時候我不上學,堂姐堂哥在讀小學。堂姐讀二年級,堂哥四年級,他們放暑假被送到了鄉下,我爺爺奶奶這邊。出於小孩子炫耀的心理,堂哥教我認字。一個暑假,我認完了堂哥四年級課本上的所有字。
夢裡,堂哥有天神神秘秘地給我看他的筆記本,上面是一首詩:「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他很興奮,眉眼間是止不住地得意:「厲害吧,我寫的。」
小小的我羨慕之餘,也想學著作詩,於是一下午都在偷偷琢磨。
到了晚上,我悄悄把堂哥拉到一邊,給他看我寫的詩:「綠樹小草大鵝,石門溪水房子,馬路大風小麥,夕陽西下,小娃娃都歸家。」當時的我興奮中更夾雜著害羞,因為我實在覺得自己寫得太糟糕,沒有堂哥寫得好。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看後一把把它撕碎,丟進廚房燒火的灶臺裡。
「這肯定不是你寫的,這是你抄襲的。」他惡狠狠地說。
「不,不是的,」我著急地解釋。
「女的是不會寫詩的,也根本不會寫作。你就是在撒謊!」
之後,堂哥將這件事講給了爺爺奶奶,他們都哈哈大笑:「女娃子是隻會嫁人做飯生孩子,是寫不來詩的!」
那個時候小小的我突然有了一個夢想:我想要寫詩,不,我還要寫書,我要讓這個世界也有女作家和女詩人。
夢境到這裡就戛然而止,我睜眼,看著我的上鋪的那塊白板子。
心髒又一次狂跳。
我知道為什麼要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學者了。
裡爾克說:「如果你想要寫詩,你必須摸著自己的心,問自己:寫詩是不是你生命的必然,如果不寫,你的生命會怎樣。
「如果不是必然的話,那就沒有寫的必要,你也永遠寫不出真正的詩。」
哈桑對他的阿米爾少爺說過:「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想我現在也可以說:「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想我找到了我生命的必要性了。
為了那個五歲時下定決心的小女孩,為了那個十五歲時拼命掙扎的小女孩,為了千千萬萬個小女孩……
臥鋪間空間狹小,難以坐直,我微縮著腰,盯著前方的玻璃。
外面是黑夜,車在穿過隧道。
此時的玻璃變成了鏡子。
我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女孩。
一個一頭黑發,衣著簡樸,帶著土氣的黑框眼鏡,但黑框下的眼睛亮得驚人,是黑夜中最明亮的一簇星火。
13
我又回到了學校,早五晚十一連軸轉,周末不休息。
有時間就去看展、做志願者、實習、跟項目。
大二的暑假我去了西部的貧困山區支教,條件很艱苦,我的床是課桌拼起來的,很硬;天氣也很熱,沒有空調和風扇,蚊子也很多,但我睡得很安穩。
條件艱苦,洗澡隻能去村裡的公共澡堂,飯裡一周都不見得有一粒肉,但孩子們的眼睛很亮。
一雙雙很亮很幹淨的眼睛,出現在一張張黝黑的小臉上,他們從小勞作,皮膚肯定沒有城裡孩子那麼白,那麼幹淨。
但他們的眼睛,就像是沙漠中的一泓清泉,幹淨澄澈,閃爍著星子的光。
我知道,在他們眼中,我就是星子。
很多孩子沒有課本,沒有文具,就站在教室後面,教室門邊。狹小的教室裡擠了一百多號人,我拿著課本,在課桌上講課。我教他們識字、教他們讀書,他們一個字一個字費力而又認真地讀著,班裡學生年齡差距很大,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五六歲。有的學生比我都高,但看到我還是很尊敬,每次見到我都會深深鞠躬,喊一聲:「蘇老師好。」後來在我強烈的要求下,他們才省去了鞠躬這一動作。
我習慣了夜裡被熱醒,然後翻個身繼續睡;也習慣了被蚊子咬醒,閉著眼睛打蚊子。床單都是我兩件裙子鋪起來的,被蓋是我的一件外套。村裡有家長提出送我床單,我拒絕了,人家家庭貧苦,那布還是孩子他娘出嫁的嫁妝。這裡落後得讓我那些同行的同學叫苦不堪,但我卻覺得還好。他們對此表示很震驚,但他們不知道,曾經我的環境也沒有比這裡好多少。
我習慣了喝水喝到杯底發現有層泥,我也習慣了每兩周坐一次牛車,出村到鎮上採買必要用品。這個村很偏遠,車沒辦法通行,隻能坐牛車。
很難想象吧,北京的一個小男孩的生日願望是收到一輛真正的波音飛機,而這邊西部的小女孩最大的夢想卻是擁有一雙小白鞋。而對於兩者來說,這兩個夢想都同樣遙不可及。我們的生活就是生活在如此巨大的差異當中。
兩個月的時間既長又短。
長到它會一直待在我生命裡,無法消失;短到眨眼之間,我們就要迎來分離。
走的那天,我照常講完了課。
在最後的提問環節中,一個孩子突然問我:「蘇老師,我們這樣的環境,讀書真的有用嗎?
我知道如果我們順利,會升入初中,好的話還可以去鎮上讀高中,然後參加高考,然後上大學,畢業可以找份好工作,回報父母,過得幸福。」
可是,我家裡根本沒辦法負擔我讀高中和大學。
而且我知道不用說大城市,就是和鎮上的孩子們相比,我們的學習環境都差得很多。
「蘇老師,你說,我們讀書,真的有出路嗎?
「外面的世界,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嗎?」
一百多雙幹淨澄澈的眼睛都這樣盯著我,都在期待又害怕我的回答。
我清了清嗓子:「有出路,你們讀書是有出路的。首先,你們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家庭沒有辦法付學費,因為這個我們的國家和政府會想辦法,國家和地區都有貧困助學貸款,申請很方便。除此之外,我們也有無數的民間機構組織捐款,無數的好心人自願捐款幫你們付學費、生活費。
「至於教育資源的分配,你們要清楚,高考制度也將這個因素考慮在內,你們隻需和你們同地區的高考生競爭,當然,你們和鎮上的孩子們的教學資源也不均等,其間的差距,需要你們用自己的努力去彌補。」
這是對於你剛剛問題裡高考相關內容的回答。
然後是考入大學,我必須和你們說明一點:考入好大學並不意味著你的人生就是一片坦途,你們的未來就因此光明。一個好的未來需要資源、努力以及機遇甚至是運氣來決定,我無法和你們說:「努力一定有收獲」,但是不努力你們一定看不到結果,所以你們需要努力,需要上進。
當然我還需要說明一點,不讀書也許也會有好的出路。你們現在讀書,不完全就是為了考學,至少你們學會了識字,出門在外不會被別人嘲笑說是文盲,出去務工看到別人給的合同也不至於被騙。你們從書本中會看到更廣闊的、更遼遠的世界,而不是局限在這方寸之間。
我不保證說你們讀書就一定有光明的未來,但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們:讀書是你們現階段的最好選擇。
我也是從大山裡走出來的,當時覺得那山好大,好高,根本不可能翻過去,但當我現在回頭看,會發現當初以為就要止步於此的巨山其實就是座小山坡。
走出去,你才會發現外面的世界有多遼闊,如此遼闊的世界,怎麼會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呢?
這節課就到此為止,下次課就不是我教你們了。我要回去了,同學們,我送你們一句話:「風,起於青萍之末,成於草莽之間。」
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這句話,再轉身回來時,那一雙雙眼睛都積滿了眼淚。
「同學們,再會。」我鞠了一躬,踉跄著走出教室。
我不敢再看他們一眼,怕自己忍不住留下。
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如果我想要讓他們過得更好,我需要有更大的能力,這不是這片土地能提供給我的。
我用那五百萬中的兩百萬給那個小女孩買了雙球鞋,給所有同學買了課本,剩下的錢交給了這所學校的校長,她四十餘歲但兩鬢斑白,發黃的襯衫上打著兩個補丁。
我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她雙眼通紅,往後一步就要給我跪下。
我上前扶住了她。
「蘇老師,真的真的謝謝你,我替這批孩子謝謝你,真的很感謝。」張校長語無倫次。
「不,校長,這批孩子真正應該感謝的不是我,而是像你們這樣堅守崗位的人。」
我知道張校長創辦這所學校來之不易,她自掏腰包、忙前忙後,她自己是沒有工資的,她把工資都給了她的學生。這些學生很多都是她一個一個從大山裡拉出來的,從一個一個家庭裡挖出來的。如果沒有她,她們一輩子都讀不了書,識不了字。
不懼碾作塵,無意苦爭春,以怒放的生命,向世界表達倔強。
我把剩下的錢都匿名捐給了我的母校。
我知道我收獲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因為我知道了什麼叫真正的大義。
14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兩年時光就這樣飛速地跑走。
我沒有保研成功。
畢竟一年的頭懸梁,錐刺股怎麼比得過別人日復一日的堅持與努力。
但我通過考研,拿到了 B 大的研究生名額。
在畢業典禮上,我從校長的手中接過畢業帽,我竟然沒有那麼欣喜,我隻是想,還不夠,還要繼續努力。
拍照環節,我和系長還有我的導師拍完照之後,我就想離開了。
路上卻突然冒出一個男生和我打招呼。
我愣了幾秒才想起,這是青禾。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幹淨透明,但我卻不再渴望載入他的眼睛。
我已經被上百雙同樣幹淨澄澈的眼眸深愛過。
「你好。」我笑了笑。
「嗯,你瘦了好多,還變黑了,」他俏皮地眨眨眼睛,「但感覺更健康更有活力了,看來你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恭喜。」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