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我想象的還要釋然。
我並不是喜歡他,我隻是喜歡那種被單純地無所渴求地喜歡的感覺。我周圍不乏男生向我表白,但我從來沒有接受。
他們也許喜歡的是我的外貌,或者我自信的感覺,或者我的才華,但他們並沒有真正去了解真正的我,他們中有些人的眼神很澄澈,但沒人去關注我名字的由來。
之後青禾向我介紹關清,她很大方自信,和我想得一樣。
「你好,中文系蘇蓮,很高興認識你。」我伸出手。
「你好,管院關清,幸會。」她嫣然一笑。
15
在我在 B 大讀研一的時候,我成功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是一本紀實性小說,講述的是山區女孩的故事。小說大受歡迎,好評如潮,也引發了人們對山區教育的關注。
Advertisement
關清和青禾更是成立了清苗基金,專門為山區女孩走出大山提供基金支持。
國家也持續出臺相關政策,大力扶持西部教育事業的發展,大批青年參與西部計劃,志願前往西部支教,西部教育水平顯著提升。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我收到了媽媽的電話,她告訴我蘇耀祖高考的分數足夠上一所一流大學的醫學或者其他王牌專業,但他想讀師範。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撥通了他的電話。
「喂,姐姐,」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怎麼了?」
「媽和我說了你想回去教書,她讓我勸勸你。
「耀祖,你沒必要這樣,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承擔這些後果,並且為此賭上你的未來。
「你應該有很美好的人生,而不是把自己困在過去裡,走不出去。
「你那天的道歉我其實聽到了,我聽得很清楚,我真的從來沒有怪過你,真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我聽到他說:「姐,你別勸我了,我感覺到了,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叫耀祖,但我並沒有光宗耀祖,我這麼努力都是因為我不想讓媽媽失望,也不想丟你的臉。」
「我們家真正光宗耀祖的人是你,姐。可是,媽媽卻給你取了……那樣的名字。
「姐,我也不全是為了你。
「我隻是想到,還有很多家庭、很多學生都面臨我們家這樣的困境,我不想再讓他們重復蘇萍表姐的悲劇,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想好了嗎?』
「想好了,我真的想好了,我想了很久,姐你別不信……」電話那頭的少年有點慌張。
「我信,』我打斷他,『我信你,你說服我了,我替你說服媽媽。」
很久以後,耀祖從師大畢業,到西部支教。
我留在 B 大讀博,繼續寫著我的小說。
張校長的學校得到了國家的支持,重新建了一所漂亮的學校,裡面有完備的教學設施。有電腦,有操場……據說張校長看到新學校的時候哭了,那些孩子們也哭了。
我收到了很多封來自全國各地的感謝信。
有的是我曾經的學生,感謝我幫助他們完成學業,他們現在或讀大學,或已經有了文憑進入企業工作;有的不是,她們有的是受到了清苗基金會和我的資助,還有的是看完我的小說深受感動……
「我長大也要成為一名女作家」;「我要成為女詩人」;「我要成為女醫生」;「我要成為女科學家」;「我要成為一名人民教師」……
事業節節上升,但我依舊獨身一人。
在參加完親戚的婚禮後,我媽終於忍不住催婚:「你現在有沒有對象了啊?有對象就快點帶回來,把證領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結婚了,再等兩年就不好生孩子了。我也老了,你弟我也催,他說你先結,你考慮一下吧。」
一個人畢竟還是孤單,結婚了,生孩子,以後老了有個掛念。」
「我有孩子啊,」我笑了笑,「我的學生都是我的孩子。」
她們都是我的孩子,我也是她們的母親。
曾經那顆微小的種子,通過深深扎根,終於長成參天大樹。
我說過的,風,起於青萍之末。
番外——蘇耀祖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和我姐關系不好。
我媽總說她好吃懶做,她搶了我的頭腦,搶了我的聰明才智;她不顧家,害得媽媽這麼大把年紀還要去工地幹活補貼家用;她自私自利,從來就隻考慮自己,一點都不在乎我們……好像我們家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的錯。
所以理所當然,我也很討厭她。
我從我媽那裡學會了用「賠錢貨」、「賤胚子」這樣的詞匯來形容她。
我記得剛開始她還會生氣,會難過,會很認真地和我矯正:「姐姐不是賠錢貨,姐姐是你的姐姐。」
剛開始我會聽,然後轉頭疑惑地問我媽到底誰對誰錯。
後來,姐姐去鎮上讀初中,很少回來,我和她的關系也就越來越生分。
每次她回來,都會冷著一張臉,冷冷地面對所有人。
剛開始我覺得沒什麼,直到我開始上學,漸漸知道「賠錢貨」、「賤胚子」是什麼意思,知道「耀祖」這名字裡包含了多少期許,同時也知道了「招娣」這個名字有多歹毒。
我們班有一半女生都叫「招娣」、「盼弟」、「念弟」、「想弟」這樣的名字,她們就像大白菜,相似常見而廉價。
我也去了姐姐曾經所在的初中。
那裡沒有女孩叫招娣了。
也許是鎮上的人家家長思想更開放,也有可能是因為根本沒有幾個招娣能走出村子,走到鎮上讀書。
我的同學裡,有個女孩叫「明珠」,掌上明珠的明珠。
她真的很自信也很耀眼,你隻用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受盡疼愛。
那種自信,我卻沒有在姐姐身上見過。
一種名為愧疚的情緒漸漸在我心中蔓延。
特別是當媽來學校看我,說我是她的驕傲的時候,我抬頭就看到了姐姐。
她躲在樓梯間的轉角處,偷偷摸摸地看著媽媽,看著我。
我當時說:「媽,姐姐也是你的驕傲啊,她也在這裡念書,你怎麼不去看她?」
「嗨,一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能飛多高?她還不聽我話,我讓她去跟著你萍表姐出去掙錢,她S活不幹。」
你看你萍表姐一年能掙多少錢回來?再看你姐,什麼錢都不掙,吃白飯。有什麼本事。
「呸,賠錢貨。」
我都不敢抬頭和我姐對視。
之後我就讓我媽別來看我了。
我說不出責備她的話,畢竟我是利益既得者,我獲益最多,最沒有資格指責她。
我隻好避開她。
後來姐姐高考考得很好,東南沿海的 985,很厲害,我和學校的老師都很為她高興。
但我沒想到,她上了大學就沒再回來了。
整整兩年,我沒再見過她。
我知道原因。
所以我從來不敢給她打電話,隻敢偷偷摸摸地從我的老師——也是她從前的老師那裡了解她的消息。
再次見面,竟然是因為媽身體出了問題,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我看到媽一點一點消瘦,我很心痛,而無能為力。
耀祖耀祖?什麼用都沒有。
我甚至一度想退學去打工掙錢。
但我老師攔住了我。
他說:「你父母不會希望你這樣幹的。
你姐也不會。」
然後我又見到姐姐了。她真的很有本事, 原本對我們來說的巨款對她而言不過區區之數,她眉頭沒皺就交上了。
她才是那個真正能夠光宗耀祖的人。
我又看到了曾經我媽交口稱贊的萍表姐,她隻比我姐大一點,卻看著像是三四十歲的樣子, 很憔悴。
我很難描述清楚我那時候的感受。
後來我們一起過年, 一起放煙花, 我真的好開心,我們少有這樣溫馨的時候。
我沒忍住,在煙花最耀眼的時刻,我和她說:「姐,對不起。」
我對不起她太多太多。
我們家也真的很對不起她。
她好像沒聽見,轉身就回家了。
而我, 也不再有勇氣,和她再說一遍。
也許,她不是沒聽見,隻是不想接受我的道歉。
佔了那些好處這麼多年,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足以抹平一切了嗎?
當然是天方夜譚。
後來,高考前夕,突然有個女孩子不讀書了。
她的成績不能說很優秀,但上個一本沒問題,而且她真的很努力,她看書的眼神就像餓狠了的人盯著肉一樣。
老師去做了家訪,那天晚上, 回來的她沉默了很久。
然後說:「同學們, 張曉麗同學現在嫁人了,不讀書了。老師能力不足,沒辦法改變她的命運。
「我隻希望, 以後這樣的事情, 不要再發生了。
「我希望你們都有璀璨的人生。
「都走出去, 別回頭, 拼命往前走,就像蘇蓮一樣, 能走多遠走多遠!』
她的手細膩柔白,鑲鑽的鮮紅美甲更添幾分美感,優雅而貴氣。
「「看」不是一定要回到這裡,而是回到和這裡一樣的千千萬萬個地方, 那些地方都有像我姐、像張曉麗這樣的人,我們素未相識,但她們都是我的親人。她們在的地方, 就是我的故鄉。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我爸後,他沉默良久, 抽了根煙。終於嘆了口氣:「你的事我不會管, 你愛咋咋地。」
但我媽對此很不滿。她不能接受她寄予厚望的兒子最後混得沒有她從未期待過的女兒好。
她動用了她能動用的人脈來勸我, 甚至給我姐打了電話。
意料之中,她不贊同;但意料之外,她選擇了尊重。
我媽也最終屈服了。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過曾經那樣對我姐, 她隻是在家裡也擺上了我姐的照片,在曾經專屬於我的那個床頭櫃上。相框磨損的程度很深,她應該經常凝視那帶著笑容、臉上沒有一絲陰霾的姐姐。
我一畢業,就去了最艱苦的西部。
我去了很多地方做支教, 也去了曾經姐姐去過的地方。
我想我終於理解她了。
看著那千千萬萬雙眼睛,我覺得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如果有件事能讓你晚上睡得安穩,那就去做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