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生辰當天,哥哥親手打翻了娘親為我供奉的長明燈。
「遊歌,妹妹病成那樣,你怎麼還有心思慶賀生辰?」
未婚夫也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裡,冷笑著開口:
「生性這樣涼薄,就算點一千盞長明燈,也祈不來半分福氣,天生的薄命相!」
我不欲爭辯,轉身踏入紛亂的人世間,以自身命數為百姓搏一線生機。
卻聽聞,千裡外的京城,有人點燃了千盞燈火。
在那個被燭光照得如同白晝的深夜,跪地祈求神佛,庇佑我——長命百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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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戰在燈樓找到我的時候,我剛將燈油添進了陳舊的燈盞裡。
微弱的燭火忽明忽暗,像是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
「遊歌,你不在家好好照顧月兒,四處亂跑什麼?」
遊戰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嚇得我險些摔了手中的長明燈。
我回頭,看見了那個剛從朝堂回來的年輕男人。
他朝服還沒有換,就挎著刀來找我算賬了。
可是,我卻出奇地沒有和他爭吵,而是極其平靜地開口:
「哥,今天是我的生辰,可以不罵我嗎?」
他似是有一瞬間的愣怔,那些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難聽話也被堵在了嘴裡。
過了好半天,才嘟嘟囔囔道:
「生、生辰……可……」
「可是月兒病成那樣,你還有心思慶賀生辰?」
「我剛下朝回府,就看見她一個人暈倒在前廳,要是我再晚回家一會兒,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他說著話又皺起了眉頭,像是仍舊心有餘悸。
我險些嗤笑出聲。
我從府裡出來前,特地去看了遊月。
那時她面色紅潤,身邊還圍了一群伺候的丫頭婆子。
我這剛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她就能一個人暈倒在前廳……
從前,就因為這種事,我不知跟遊戰吵了多少次。
可他像是腦子被豬油給糊了,一口咬定我是嫉妒他那個溫柔善良又身嬌體弱的養妹。
時至今日,我連跟他吵架的心思都提不起來了。
「那你怎麼不守著你的妹妹?跑出來找我做什麼?」
「你說我找你做什麼?月兒的病一直是你負責照料的,你趕緊跟我回去!」
他說著話就來拉扯我,全然不顧我手裡還捧著一盞點燃的燈。
人影搖晃間,滾燙的燈油潑在了我的手背上。
「嘶——」
我痛得渾身一顫,忍無可忍猛推了他一把。
「你在邊上等著吧,等我把這盞燈供上去,就跟你走。」
可他不依不饒,像是故意挑刺兒一樣,把話越說越難聽。
「那你倒是快些,磨蹭什麼!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月兒病成這樣,你一點也不急,你算什麼姐姐?」
我氣得手都在抖。
「我本來就不是她姐姐,我娘隻生了我一個女兒,她是S是活跟我有什麼關系?」
「你住口!」
2
在遊戰的刀從我眼前劃過之前,我是真的沒想過他會動手。
而現在,看著地上被摔成兩段的燈盞,我和他一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那燈盞的斷裂處,正好把「遊歌」二字切割開來。
燈油灑了一地,在灰撲撲的地面上像極了流動的鮮血……
遊戰似是猛然回神,拿刀的手都在顫抖。
「你、我……」
他有些無措地蹲下去,想要把燈撿起來。
卻聽到看熱鬧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嗤笑:
「阿戰,還撿它做什麼?斷了就斷了,人的命數還真能由這一盞小小的燈來決定嗎?更何況——」
「你們家大姑娘生性這樣涼薄,就算供奉一千盞長明燈,也祈不來半分福氣,天生的薄命相!」
我抬頭,對上了秦嶼滿是譏諷的目光。
像是等著我與他爭吵一般,他抱著雙臂,提前擺出了防御的姿態。
可我垂眸看著一地狼藉,忽然就笑出了聲。
「秦世子說的是,若注定短命,做什麼也無用。」
我推開他,自顧自往外走。
依稀聽見,遊戰在慌慌張張同燈樓的主人說著什麼。
「再買一盞新的不行嗎?多少錢都可以!」
「大人,您是說這一盞?那——恐怕是不行,這是那位姑娘的娘親,在十年前就給她供奉起來的。」
「今兒個,那姑娘算是來添燈油還願的,唉,怎麼就弄成這樣了……」
在踏出燈樓前,我捂著又有些隱隱作痛的心髒,回頭望去。
遊戰像是被人定住般,一動不動地低頭注視著散開的燈油。
他是……記起來了嗎?
十年前,曾有個溫柔的婦人,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我,心如S灰般踏進了這座燈樓。
「滿天神佛在上,信女扶螢一生積德行善、救S扶傷,從不敢有任何圖報的心思,隻是可憐小女,小小年紀忽發心疾,藥石用盡也無濟於事。」
「扶螢真的走投無路……來求神佛,護佑小女平安康健!扶螢願以性命起誓,日後,必定以此身醫術救扶萬民,九S不悔!」
3
我仍舊記得,我的娘親跪在佛龛前說這段話時,眼中的絕望。
她明明是個極為堅強的人,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
父親常年在外帶兵打仗,娘親一個人操持著將軍府的大小事宜,還把我和遊戰教得知書明理。
府裡的人叫她夫人,外面的人,卻一直叫她……林神醫。
林扶螢,林——神醫。
隻要得空,她便帶著府裡的人為百姓們義診。
十幾年來,救過的百姓不計其數。
可是,她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一個向來堅信人定勝天的女人,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意踏進了這座燈樓?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在失去母親的這些年裡,我每每想起,都覺得心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
我曾經固執地想,至少,遊戰是和我一樣的吧。
他和我一樣痛,也像我愛他那樣愛我。
可我好像錯了。
也許,那個會擔心藥苦,每日不厭其煩去為我買糖葫蘆的哥哥,早在許多年前,我就已經失去了。
秦世子的話,說得沒錯。
人的性命,哪能由一盞小小的長明燈決定?
娘親在最絕望時選擇的求神拜佛,並未讓我的病情好轉。
思量再三,她決定帶著我和遊戰外出尋藥。
或許,走遍萬水千山,終有良藥能治我的心症。
可爹爹卻在此時來信,說邊關大捷,陛下命他回京述職。
家裡有人照看,遊戰就被留在了京城。
娘親帶著我一個人,啟程去了千裡外的南疆。
我幾乎每天都在思念留在家中的父兄,哪怕時常心疾發作,疼痛難忍,還是堅持日日寫信給他們。
可是,哥哥的回信越來越少……
我曾從他信間的隻言片語中得知,父親的部下在沙場戰S,留下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兒,被父親收為了義女。
他的回信,從關心我的病情,到追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最後,隻剩下了那個被父親改名為遊月的妹妹。
【新妹妹很可愛,身體卻也不太好,和你小時候很像!】
【你和娘親多久才能回來呀?讓娘親給她醫治,說不定還有治愈的可能呢!】
【遊歌,先讓娘親回來不行嗎?你不要一個人霸佔著娘親!讓娘親回來也給月兒診治啊!】
【月兒又犯病了,她總是頭疼,還會經常暈倒,你如果病得不重,就先讓娘親回來醫治月兒吧……】
那是我收到的最後一封回信,可我最終沒能讓他如願。
4
那幾日,正是我病得最重的時候。
娘親在巫寨結識了當地一位有名的巫醫,兩人想盡了各種辦法為我診治。
我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在為數不多清醒的時刻,面對的也是一碗又一碗烏黑苦澀的湯藥。
我想,如果我的哥哥在就好了。
或許,會有甜甜的糖葫蘆呢。
可等我真的再次見到遊戰,已經是一年後了……
當時我病情趨近穩定,娘親帶我動身回京。
途中路過平南縣,卻趕上了當地爆發時疫。
娘親醫者仁心,看著哀鴻遍野的人間煉獄,無論如何都不舍得棄百姓而去。
她為我蒙上厚厚的面紗,將我關進了一間空屋。
「娘已經寄信給你爹爹,最遲三天,他就會來接你,乖乖,別怕。」
那道瘦弱的身影,第一次這樣狠心不顧我的哭喊,徑直跑向了遠處的屍山血海。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娘親……
太陽東升西落,三日光明,三夜黑暗。
一片無聲寂靜中,面如S灰的中年男人推開了那道困住我的門。
我等來了幾年未見的爹爹,卻永遠失去了我的娘親。
醫者,是什麼呢?
是以身入局,用自己的壽數換他人壽數的……傻子……
平南縣,人人都知道,有位林神醫以身試藥救活了整個縣的百姓。
多年以後,我仍能收到平南縣丞的來信。
他說,平南縣蓋了座娘娘廟,百姓們自發將我娘的靈位供奉了上去,讓我……有空就回去看看。
可是又三年過去了,我被遊戰困在府裡,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給遊月抓藥的藥鋪。
猶記得那時,爹爹剛將我帶回府。
我看著已經長得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哥哥,滿腔的委屈和悲傷終於有了發泄口。
我哭著撲向他,可他卻皺眉躲開了。
「遊歌,你站那兒別靠過來,月兒身子弱,別把病氣過給她了。」
我一愣,抬眼看向他身後。
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正緊緊抓著他的袖子,眼中含怯。
我眼尖地看到,那小姑娘脖子上掛的玉,是我 7 歲時遊戰送的生辰禮……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爹爹斥責遊戰對胞妹毫無憐憫之心。
可他梗著脖子大喊:「胞妹?我隻有月兒一個妹妹!」
「要不是因為遊歌,娘親就不會客S他鄉!遊歌她就是個喪門星!喪門星!」
我爹氣得雙手發顫,當即就要對遊戰動家法。
可一直沉默的遊月卻忽然哭著說自己喘不上氣來。
我爹,我哥哥,一瞬間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哪怕我替她把脈後再三解釋說並無大礙,爹爹還是抱起她慌慌張張跑出了院子。
遊戰離開前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還記得。
厭惡的,不耐煩的,帶著那樣明顯的……恨意。
那一刻,我跌坐在空蕩蕩的院子裡,看著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卻覺得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冷得我渾身發抖。
5
從燈樓離開後,我徑直回了將軍府。
父親早在三年前離世,陛下開恩,破例將鎮遠將軍的頭銜給了當時年僅十七的遊戰。
如今的將軍府,已經徹底是遊戰當家做主了。
這也是我今天去還願的原因,我是打算……離開這裡的。
這些日子,我的心症發作越來越頻繁。
我想離開,再去遠方尋一條生路。
哪怕再不濟,也就是S在半路。
總比留在這裡要開心些……
可我一進院子,就見到遊戰口中「一個人暈倒在前廳」的遊月,正優哉遊哉地翻著我的藥書。「姐姐回來了?見到哥哥和秦世子了嗎?」
我沒接她的話,就隻說:
「把我的書放下。」
她也不惱,嘴角噙著抹淡淡的笑,手中翻書的動作不停。
「姐姐緊張什麼?不過就是一本沒用的破書。」
「你翻看了這麼多年,既沒治好我的病,也沒治好……你自己,可見這書留著也是佔地方!」
她說著話,竟直接端起一杯茶,作勢要往藥書上潑。
我目眦欲裂,當即上前一把按住了她端茶的手。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遊月忽然抬高了聲音,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慘叫一聲撞向了身側的桌子。
那藥書,被她SS按在了打碎的茶壺上。
「月兒!」
「二姑娘!」
我顧不上身後傳來的兩聲急切的呼喊,急忙彎腰去撿書。
卻被來人猛推了一把,整個人跪在了碎瓷片上,雙膝瞬間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遊歌,你、你簡直心思歹毒!月兒身子這樣弱,你推她是想做什麼?」
遊戰皺著眉,小心扶著遊月起身,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仇人。
秦嶼像是比他還要生氣,伸手指著我冷笑連連:
「遊歌!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年幼喪母受了刺激,慢慢長大就會變好。」
「可你卻越來越囂張跋扈!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你做了多少作踐月兒的事?她一次都沒和你計較過,你現在竟然還出手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