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得面紅耳赤,說話的氣息都有些不穩:「你、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做世子妃?簡直荒謬!你——」
從他說話起,我就沒有看他一眼,而是緊張地用袖子擦拭著藥書上的水漬。
秦嶼的話戛然而止,隨後怒極反笑,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書丟出了門外。
被水浸湿的書頁,緊緊貼在了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逐漸氤氲開的墨跡,使得一個個娟秀的文字在我眼前放大失真。
6
我的書,娘親寫給我的書。
這個生辰,過得真是精彩啊……
我目光呆滯地抬起頭,看到了兩張滿是怒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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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後,眼中含淚的遊月,對著我歪頭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我忽覺有些窒息,顫抖著手輕輕按住了幾乎停跳的心髒上。
好痛……
「阿嶼,你別動氣,這親事是家裡長輩定下來的,你多——擔待些吧。」
「遊歌,快給秦世子賠不是,你——」
遊戰原本想要安撫秦嶼,卻在看到我的動作時,整個人怔在原地。
下一瞬,他鬼迷心竅般下意識蹲下來扶住了我的胳膊。
「遊歌,你——你不舒服嗎?」
他的話說得斷斷續續,聲音也似是有些發顫。
秦嶼瞬間瞪大了眼睛,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也趕忙湊到了我身前。
「你怎麼了?是心症又發作了?」
可隨後,他又神色慌張地自言自語:「不,不可能,遊夫人明明把你治好了,你……」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遊戰顫抖著想把我抱起來,卻被我抓住了手。
我的臉色已然變得慘白一片,卻仍舊用盡渾身的力氣將他推了出去。
「滾!都給我滾……滾啊!」
我眼前一片空白,整個人意識都變得昏昏沉沉。
折斷的燈盞,損壞的書頁,遊戰和秦嶼的指責,遊月的笑……
都像是纏繞住我的惡鬼,快要將我的靈魂撕裂。
「啊——」
我忍不住尖叫,腿上傳來的痛意讓我徹底失去支撐倒在了地上。
「血……遊月……快來人,去請大夫!」
「秦嶼,你瘋了嗎?那地上都是碎瓷片,你還推她?!」
「我又沒看見!我——」
「哥,秦世子,你們別急,就算姐姐幼時身體不好,可這麼多年都沒有發作過,必定是治好了的。」
「再說了,心症……會這麼嚴重嗎?姐姐是不是生我們的氣,才想著開玩笑嚇唬我們啊?」
以往她這樣撒嬌,天大的事,遊戰和秦嶼都依著她。
可是如今,氣氛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遊月沒見過我幼時心疾發作的樣子,可是……遊戰和秦嶼見過。
究竟有多嚴重,才能讓百姓口中的神醫都束手無策,轉而寄希望於神佛?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了。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還是感覺到被人抱在了懷裡。
有道熟悉的聲音在不住叫著:「小妹,小妹……」
小……妹?
7
「小妹,快看我帶什麼好東西給你了!」
九歲的遊戰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口,探出腦袋小聲叫我。
那時我心症發作,整個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娘親忙著給我研究方子,下了令不許任何人來吵我。
可是,從來沒和我分開過那麼多天的遊戰,還是隔三岔五就偷偷爬上窗子來看我。
我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就見一個油紙包安靜地躺在遊戰的手心。
「小妹,這是蜜餞和糖果子,我排了好久的隊才搶到的呢!」
「昨天他們給你熬藥的時候,我偷偷去嘗了嘗,真苦啊,嘔……」
「小妹,你要快點好起來,再也不喝那些苦藥了!」
他皺著小鼻子,努力伸直了胳膊,想把那包糖遞給我。
短短的小身子,就快要整個翻過窗戶栽進來。
我不自覺被逗笑:「哥,你放在窗臺吧,我現在沒力氣,等緩一緩,我自己去拿。」
「啊?哦哦,好!」
他有些苦惱,站直後仍舊不肯走,一個勁兒盯著我看。
「瘦了好多,臉色也好差。」
「小妹,你痛不痛?要是我能替你就好了,我皮厚,被娘親扎針也不會痛……」
他正一個人碎碎念,多日不見的秦嶼卻像一陣風一樣刮過來,把他擠開了。
小小的窗臺外,換了個年齡稍大些的少年。
他跑出了一頭的汗,還來不及擦,就學著遊戰方才的樣子,把臉探了進來。
「遊歌……」
「秦嶼,你幹什麼推我!不對呀,你怎麼跑進來的?我娘說了不見客!」
「我求著母妃在前廳把遊夫人纏住了,哎——你別推我,我還沒和遊歌說上話呢!」
「遊歌!我給你請了宮裡的御醫,你別怕,你的病一定能治好!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好了好了,你一直在說!我妹妹累了,你趕緊滾!」
……
窗外的兩個人,嘰嘰喳喳吵得人不得安寧。
我無奈,正想笑著開口勸和,卻驚覺一陣天旋地轉。
再睜眼時,窗外的兩個孩童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屋內兩個已經長成大人的男子。
「遊歌,你不能這樣誣陷二姑娘!她家裡也都是為國捐軀的有功之臣,就連皇爺爺也十分看重,整天說不能虧待了人家,你倒好,在這兒編派她是裝病!」
「呵!從小嫉妒心就重!看到我和爹偏疼月兒一些,就整日裡使小性子針對她。」
「遊歌!你多久才能長大?月兒痛失雙親,自己又身體孱弱,我們疼她多些也是人之常情,你這個做姐姐的能不能不要這麼心胸狹隘!」
……
「你還有心思慶賀生辰?」
「天生的薄命相!」
身邊場景不斷變換,可無論身處何地,面前的兩人皆是一臉怒容,眼中滿是對我的失望和指責。
我清楚地看到,那個手足無措的自己,如何從一開始的委屈落淚逐漸變得一臉麻木。
8
那些指責、謾罵,懷疑和羞辱,竟然……已成了家常便飯嗎?
不是……這不是我!
這不是遊歌!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屈辱?
「不要,我不要!啊——」
我尖叫一聲從床上坐起,伸手擦了一頭的冷汗,這才意識到又夢見了兒時的事。
一抬頭,卻猝不及防和湊在我床邊的秦嶼對上了目光。
一股突如其來的恨意,就那樣衝垮了我的理智。
我抄起床案上擺著的花瓶,狠狠砸向了他的臉。
秦嶼在短暫的愣怔過後迅速躲避,可那花瓶還是擦著他的額角飛了出去。
殷紅的血液當即順著秦嶼的臉流了下來,他一手捂著額角,一手抓著我的手腕將我禁錮住。
「遊歌!你瘋了?」
「滾!你滾!」
我原想掙脫,可是胸口的憋悶讓我整個人提不起半點力氣。
不過片刻,我就捂著胸口劇烈喘息起來。
秦嶼滿臉復雜地看著我:「你……行了,別裝了,月兒請了大夫來,說你隻是有些情緒激動,並無心疾復發的危險。」
「再說了,二姑娘被你嚇到了,那大夫現在就在她房裡,她年紀小,一個人害怕,我也隻放你哥哥去了,我可是一直在這兒守著你,你還發脾氣?」
我閉著眼睛,感受著心髒艱難地跳動著,隻覺得多跟這種人廢話一句都是浪費生命。
可我的沉默,好似讓他以為是戳中了我的心事。
他沉默片刻,服軟般開口:
「我真的沒看見地上有瓷片,見你為難你妹妹,一時情急才——」
「唉,遊歌,你怎麼不明白呢?我們都漸漸大了,該成家了,過不了多久,你就是世子妃!」
「我對你嚴苛些,也是為你好,你看你小時候多招人喜歡,連皇爺爺都對你贊不絕口!可是,你怎麼偏偏就跟人家遊月過不去?他們一家為國捐軀,朝堂上多少雙眼睛盯著,若是鬧出去,誰也保不住你。」
我是有些震驚的。
秦嶼,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同我說過話了。
若是撇開一些偏見,他今天這番話,也可謂煞費苦心。
隻可惜……每一句,都讓我覺得無比可笑。
9
我深呼吸幾次,才終於壓住情緒,給了他一個清淺的笑。
在他愣神的時候,我顫著手從枕頭下摸出了一張紙。
「世子,這個還給你。」
他下意識接過來,在看清上面的字後,目光染上了幾分狐疑。
「婚書?你拿它出來做什麼?」
「你是,想現在就——」
我笑著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不,世子爺,我們退婚吧。」
「你說什麼?!」
他情緒有些激動,站起來時還帶倒了身後的桌椅。
「遊歌,你真的失心瘋了?說什麼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世子光風霽月,惜弱憐孤,是我這個心思歹毒之人配不上你。」
他氣得咬牙切齒:「你、你,你放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豈是你想退就退的?」
「父母之命?可我早已無父無母,有個親哥哥是不假,他待我如何,你也看得一清二楚,隻怕是巴不得我被退婚,給他那個好妹妹騰地兒——」
「這事,我自己做主,以後你娶我嫁,再不相幹,世子爺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生怕我這個毒婦壞了你的名聲。」
他雙唇張張合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始終沒找出任何話語來反駁我。
氣衝衝扔出一句:
「你、你不可理喻,我看你還生著病,不和你計較。」
他想走,我卻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秦嶼,我很認真,也很清醒。」
「我承認,我曾經真的……很想嫁給你,非常,非常想嫁給你,是不是因為愛,我不清楚,或許有吧……」
「可是更多的,是我不想留在將軍府了,我討厭這裡,我記憶裡的家不是這樣的。」
「溫柔似水的娘親,頑皮卻和我十分親近的兄長,我幼時記憶裡的一切,全都不見了。」
秦嶼背對著我不肯回頭,可他胸膛的起伏昭示著這個人聽清了我說的每一個字。
我松開了他的袖子:「世子,你還記得,我剛回來那年,你第一次來看我的時候發生的事嗎?」
那天,是我徹底心S的日子。
一大早起來,我就和遊戰大吵一架。
原因是,娘親從前縫給我的布老虎不見了。
那是我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和娘親有關的東西。
我急得直掉眼淚,翻箱倒櫃,甚至讓人把床都給拆了,可始終一無所獲。
就在我大哭著去找爹爹時,卻看見了站在走廊上有說有笑的遊戰和遊月。
遊月手裡拿著的,正是我找了一早上的布偶。
小小的布老虎身上已經沾滿了泥土,就像是曾被人踩在腳下摩擦過……
我頓時氣急攻心,衝過去就搶了回來。
遊戰皺眉訓斥我,我就反唇相譏,氣得遊戰面紅耳赤,爭吵聲將爹爹都引了過來。
「月兒從來沒有過布偶,隻是看著新鮮,想玩兩天,你至於這麼兇嗎?」
「這是娘留給我的東西,要借出去玩,也該和我說!」
我們爭吵不休,遊月忽然哇地大哭起來。
「爹,都是月兒的錯,月兒不該搶姐姐的東西,家裡的一切都是姐姐的,月兒隻是個外人,對不起……」
她一哭,我爹頓時手足無措:「唉,隻是個布娃娃,爹給你們每人都買個新的!」
爹爹為難的眼神看向我,那一瞬間我如遭雷擊。
原來,最讓人難做的,是我啊……
10
我拿著那個沾滿了泥土的娃娃,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身後,我爹和遊戰溫柔地安慰著遊月,生怕聲音大一些就嚇壞了這個玻璃人兒。
那天,我用清水擦拭著布娃娃身上的泥土。
眼淚啪嗒啪嗒砸到水盆裡,我忽然,就有些想我的世子哥哥了。
爹說過,今日,本就是他定好了來看我的日子。
我擦幹淨眼淚,告訴自己,不用怕,我不是孤身一人。
曾經有個少年認真地看著我,說他永遠不會背棄我。
我信了,我在等。
可我沒想到,和他重逢的這天,會變得這樣混亂。
我洗幹淨晾在院子裡的布老虎,被人用剪刀剪得四分五裂。
我衝到遊月面前,逼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她無辜地眨著眼睛,說道:「姐姐,我不知道,我害怕……」
我發了瘋一樣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按在了地上,又被衝上來的遊戰狠狠拽開。
站在院外的我爹和秦嶼目瞪口呆。
最可怕的是,之前我院裡那個,言之鑿鑿說看到了遊月的貼身婢女進過我們院子的婆子,突然改口說……什麼也不知道。
秦嶼的眼神,是什麼樣的呢?
太復雜了,我看不懂……
可我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