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是有多傻,以為他這是歲月沉澱後的溫和成熟。
卻不知道他是在自暴自棄,自虐般忍受我的聒噪。
我抱歉地衝他笑笑。
「太晚了,改天吧。我明天很忙。」
我沒騙他,我是真的很忙。
上午去了律所,找到事先在網上聯系好的律師,委託他調查陳深名下財產,以及他和林萊的關系。
在律所籤好合同,正好是午餐時間,他們請我吃了一頓簡單的工作餐。
下午,我在家具商城打轉時,接到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
是林萊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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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見一面吧。」
三年前,公司派陳深駐場,跟一個甲方的大工程。乙方不止他們公司一家,另一家也派了人,就是林萊。
他們就這樣認識。
工地地處郊區,觸目荒涼,吐槽甲方便是他們共同的娛樂。
項目上,有時候要搭把手搬設備什麼的,也是體力活。陳深身為男人,自然對林萊多有照顧。
林萊也投桃報李,經常跑老遠買菜,照著食譜煲湯。
不做羹湯的職業女性,為了煲一鍋有營養的湯,手指被砂鍋燙傷。在陳深回去的時候,她悄悄藏起,卻被他發現。
降溫的深夜,檢查完各自的設備,從工地回酒店的路上,他脫下西服,披在她肩頭。正要抽回的手被她按住,兩個人就這樣以近似偎依的姿勢走完全程。
體熱交纏,似近還遠。
樁樁件件,都被陳深藏在心底,在那些沒有發出的信件中孤獨地鮮活著。
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
支撐著陳深那具留在我身邊的軀殼。
那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哦,我在動物園看猩猩,在遊樂園玩沙子,在充氣城堡上蹿下跳。
寧寧才兩歲,正是滿地跑的時候。家裡保姆隻負責做飯。
倘若不讓她在白天消耗完精力,晚上她就會從天使變身惡魔,讓人恨不得在她每一次嚎哭的時候跟她坐地對嚎。
我滿腦子都是太陽帽,防曬霜,防蚊水,水杯,消毒湿巾……
頂多再思考一下猩猩、黑猩猩、大猩猩對應的英語單詞都是啥。
被無數瑣碎且無意義的細節佔滿的大腦,實在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處理過於嚴肅的問題。
我開始無意識地放棄思考,我樂於在八卦中放松自己。
媽媽們聚在一起的低信息交流,讓我欣欣然找到同類。
我們聚會,我們闲聊,我們彼此誇獎孩子,我們共同吐槽家裡那位。
我一點兒也沒發現,烏雲已然形成於青萍之末,螞蟻已經在啃噬地面下的根基。
7.
過了約定時間大約十來分鍾,林萊才匆匆趕來,入座第一件事就是跟我道歉。
她說她原本預留了時間,但臨出門時,主管給她布置了一項任務,她不得不加了一會兒班。
這就是獨立女性的生活日常嗎?
我很羨慕。
她道過歉後,我們都沒有說話。
隻有咖啡勺攪動的聲音。
不知藏在哪裡的音箱在播放一首老歌。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們一樣有最脆弱的靈魂……」
「可以愛的人那麼多,你為什麼非要我這一個……」
我忍不住笑起來,太應景了。
林萊也聽出來了,臉色有點難看。
我招手叫來服務員,讓她換一首。
服務員給我們換了首四面埋伏。
S機四起,戰意洶湧。
我笑得肩膀抖動。這位小姐姐是個狠人。
林萊依舊不說話。
我懶得花心思找話題。
是她主動找我,自然該她開口。
我趁這個機會,好好打量她。
一米六出頭,穿套裙,高跟鞋,身材管理得很好,看得出健身痕跡。
妝容精致嚴整,武裝到一根根挺翹的睫毛,以至於看不出真面目。
許是個麗人吧。
否則,陳深不會那麼懷念「星光下爽朗的笑容」「眼睛裡倏然而逝的調皮」。
她也在看我。
「你比照片上好看。」
她說。
「謝謝。」
我客氣地回答。
就這麼一兩句毫無意義的對話,她竟忽然崩潰。
她匆匆起身,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叫聲。
「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
我頷首,假裝沒看到她發紅的眼角,急劇湧出的淚水。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她臉上已經幹幹淨淨。
是張年輕且自信的臉。
8.
「是陳深找我,希望我跟你解釋一下。」
我放下勺子,安靜等待。
大約是我的態度太過於平靜,她再度失控。
「你怎麼不質問我為什麼當小三?你怎麼不問我是怎麼勾搭陳深的?你怎麼不找人來打我?你是想炫耀嗎?陳深他終究選擇了回歸家庭,他不要我了。你就想來看看我這個小三有多失敗對不對?」
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語無倫次,提醒她。
「是你找的我。而且,是你主動跟陳深說退出的。」
她戛然失聲,半晌,捂臉低低地哭起來:「我,我隻是想逼一逼他,我沒想到……」
是呀,她隻想欲擒故縱,卻沒想到有人金蟬脫殼。
她哭得狼狽,聲音斷續。
「你怎麼會跟陳深提離婚?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溫柔,他有多優秀,他有多潔身自好,他是這個世界上所剩不多的希望。」
「我曾經不顧羞恥,把自己脫光了鑽進他床上等他,可他,他明明也動情了,卻最終什麼也沒做,掉頭就走,在大街上晃蕩了一整個晚上。」
她問我知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陳深在信裡說,那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後悔的決定。
林萊還在哭訴。
「你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全世界,才能嫁給陳深。」
上輩子。
多諷刺,我真有。
我終於出聲打斷她。
「我跟陳深離婚,你就能嫁給你心目中最好的男人,這不好嗎?」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希望你能在離婚這件事上,助我一臂之力。
這句話我沒說,我怕對她刺激太過。
她哭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個二十八歲的都市麗人。
我轉過眼睛。
不希望她破壞我對獨立女性的美好幻想。
「可是陳深不願意離開你。」
「他說他在婚禮上發過誓,要照顧你一輩子,他說他如果背諾,那他跟我瞧不起的那些男人,又有什麼區別?」
「他還說,我很堅強,我還年輕,我獨立,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有自己的人生。可你不同,你失去他,就會一無所有。」
「為什麼我獨立堅強,就要痛失所愛。你嬌弱無助,就能永遠當一株菟絲花,纏在男人身上,永不放手?」
她擦幹眼睛,抬起頭來。
慘然一笑。
「有時候,我真的分辨不清,他說的愛,究竟有幾分真。他說愛我,卻心疼你、憐惜你,要一生一世地照顧你。要賺錢給你花,給你們的女兒,要支撐起你們共同的家。」
真動聽。
如果這些話不是出自我丈夫情人之口,我大約會信以為真。
陳深讓她來跟我解釋,老實說,她的任務完成得並不好。
我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背影,耳朵裡老是回響她祥林嫂一般的喋喋不休。
「你說他到底愛不愛我?他心裡真正愛的人究竟是誰?他愛我到底十分裡有幾分?」
「生理痛的時候,他給我點的姜糖水,算不算愛?」
「晚上失眠,他跟我徹夜連麥,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算不算愛?」
「出差在外,他時刻關注我所在城市的天氣,提醒我天冷加衣,夜間早睡,算不算愛?」
愛愛愛愛愛,我都快要不認識「愛」這個字了。
煩人。
隻想早日遠離這一對痴男怨女。
9.
陳深給我打電話,說下午他會抽空去接寧寧放學。
晚上陪寧寧睡覺,寧寧睜著睡眼迷離的眼睛問我。
「媽媽昨天送我去姥姥家,說要跟爸爸解決一個大問題,你們的問題解決好了嗎?」
我摸摸她小小圓圓的腦袋。
「沒有。這個問題太大,媽媽沒有辦法解決。」
「有多大呢?」
「就像客廳裡來了一頭大象那麼大。」
寧寧伸手比畫了一下:「那——麼大呀?」
「對,大象太大,所以房間就被撐爆了。媽媽會去找一個新房子住。不過寧寧,就算因為大象問題爸爸媽媽不住在一起了,可是爸爸媽媽還是會永遠愛你,跟以前一樣。」
寧寧黑色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爸爸說,你想要離婚,對嗎?他想讓我勸勸你。」
我微笑著摸她的頭。
寧寧,我的孩子,我血脈相連的女兒,她會怎麼勸我呢?
「爸爸說,他做錯了事,把我們的天捅破了。可是他一定會親手補好,讓我們能夠繼續安安心心地住下去。」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住一個破的房子?我不喜歡破房子。」
「上次有個小朋友把我的愛爾莎手臂打掉了,雖然用膠水粘好了,可它再也不能拿魔法棒了。」
「我一點也不喜歡沒有魔法棒的愛爾莎。老師要我勤儉節約留著它。可媽媽沒有逼我同意,而是給我買了個漂漂亮亮的新愛爾莎。」
她小小的手握住我的:「現在爸爸媽媽的房子破了洞,就算爸爸用膠水粘起來,媽媽肯定也不喜歡,我也不會逼著媽媽去喜歡。」
10.
寧寧睡著了。
我輕輕關上房門。
陳深又在客廳等我。
夜已很深,我也很困,很想早點休息。
但看他的樣子,大約不跟他談一場,很難作罷。
我找出一套茶具,作好長談的準備。
他看著我放茶葉,不知道想起什麼,展開憔悴的眉眼。
「這茶具還是我們剛結婚的時候,那個誰誰送的。」
我低頭衝茶,聽陳深回憶往事。
「那時候我參加工作不久,手頭拮據,工資交了房租水電之後,所剩無幾,隻敢下班後請你去吃麻辣燙,因為這個足夠便宜,又能吃很長時間。」
「其實也吃不了多少東西,就是覺得,能看著你,能更多更久地跟你待在一起,哪怕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那也很開心,很開心了。」
「那時候追求你的人很多,下班的時候,經常會有人開著車去樓下等你,想把你截走。」
「我沒車,也買不起一大捧一大捧的花,也不怎麼會拾掇自己,站在那裡,被你笑話,像是走錯地方的高中生。」
「可你還是高高興興地挽著我的手,跟我去吃你其實根本不喜歡的麻辣燙,去看最便宜的深夜場電影,去逛十幾歲小姑娘去的地下商場,去跟那些追求者大方介紹,說我是你男朋友,過段時間就結婚……」
三十來歲的男人,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我泡好茶,端一杯給他。
隨後禮貌地轉過頭,目光投向別處,等他收拾好心情,方才回頭。
我溫聲說道:「林萊下午來找過我。」
陳深抬起頭,希冀地望著我。
「她跟你說清楚了嗎?臻臻,我已經跟她斷幹淨了,我不會再找她,也不會再跟她聯系。」
他拿出手機,急切地放在我面前。
我垂眸看了一下,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拿起手機。
沒有點進微信、QQ、微博等他常用的社交平臺。
反而打開一個他很久沒用過的郵箱。
那裡面,隻有排列整齊的垃圾郵件。
陳深疑惑地看著我。
我手指輕輕撫過屏幕。
「2014 年 3 月 27 日,我第一次見到林萊。她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硬面料的格子風衣,推著箱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她跟我打招呼『嗨,你就是華盛那個陳深?聽說你水很深?』 」
隨著我的輕聲誦讀,陳深臉都白了。
滿目不可置信。
11.
每封信的內容,我都看過。
他剛S那段日子,我自虐一般,翻來覆去地看,直到隨時能背出信中的任何一段。
陳深寫得簡短,我看得艱難。
如同往心裡澆築水泥,混凝土傾盆而下,巨大的攪拌聲,緩慢而徹底地破碎。
五髒六腑,S無全屍。
直到一切重新固定,堅硬,成形。
我如重生,鋼筋鐵骨,不懼刀槍。
?
他們坐在出租車裡,林萊忽然湊過去吻他。
他不敢動彈,直到林萊坐回去,側頭對著車窗。
他才敢轉動眼睛,痴痴看她悲傷的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