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娘輕輕柔柔的聲音緩緩拍打在我背上,她說:
「從前,有個小姑娘,長得很可愛。
「但她的爹娘隻愛她的弟弟,小姑娘每天都挨打,她拼命讀書,拼命做一個好孩子,也逃不過挨打。
「打著打著,她就習慣了,長了一張厚臉皮,天不怕,地不怕。
「小姑娘的弟弟是個傻子,特別傻的那種,沒人願意嫁給他。
「小姑娘的爹娘說,家裡的香火不能就這麼斷了,所以想讓小姑娘給自己的親弟弟生孩子。
「這個小姑娘雖然愛看破文,但是從來不看骨科的。」
芝娘聲音低下去,吐出冰冷的哀嘆:「小姑娘不願意,打了弟弟一巴掌,後來啊,她爹娘就把小姑娘打S了。」
芝娘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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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個故事一點都不好。
溫熱的水滴落在我臉上,我抬手去擦,一滴接著一滴。
18
再醒來時,仍是在芝娘懷裡。
「醒了!醒了,可算是醒了。」
一個陌生的老妪坐在我們對面,見我醒來,忙遞過來一個水囊:
「喂她喝點水吧。」
我坐起來喝下兩口水,身上有了些許力氣:
「芝娘,這是?」
芝娘看著我說:「這位老婦人也是逃難途經此處,還分了一個餅子給我們。」
我有印象,睡夢中被喂著吃了半個餅子。
老妪卻驟然瞪大了眼睛,眼神打量芝娘:「你……你是芝娘?」
芝娘怔然,柳眉輕蹙:「阿婆,怎麼了?」
老妪抿唇,又和藹一笑:
「沒什麼,沒什麼,我有一幼女也叫芝娘……
「你們兩個女子能走到這裡,實屬不易。」
老妪的眼神更加慈愛,她招招手說:「來,姑娘,你也喝口水。」
芝娘擺手:「阿婆,我們可不能給您喝完了。」
老妪堅持把水囊遞給芝娘:「前面不遠就是永康城,不怕,你們快喝吧。」
芝娘斂眸輕笑:「多謝阿婆!」
老妪笑意更甚:「不必言謝,容我再歇歇,就可啟程。」
我和芝娘對視一眼,亂世之中,能遇到好人真是有幸。
下一秒,一股急痛鑽入腦仁。
老妪看芝娘的眼神已然變得陰狠,她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聲音森寒:「你原就是把姜瀚文迷得鬼迷心竅的賤蹄子!」
19
「這是個好貨,一個頭牌還送一個婢女,」
馬車外老妪和車夫的交談聲把我喚醒。
馬車顛簸,老妪的聲音中氣十足:
「老娘想出來撿幾個有姿色的流民,就讓我遇見了這個賤蹄子,真是老天有眼。
「姜瀚文那個白眼狼自從見了她,就再也瞧不上我侄女了。」
車夫嗓音尖細,他揶揄道:「頭牌自然勾人,你那繼子可還要吵著要走沒有?」
「呵,走?他老子花大價錢給他買了個剛及 13 的黃花大閨女,那幼女惹人憐惜,他若不要,他老子便要了,眼下他可舍不得走了。」
聽到這裡,我心裡重重一驚,來不及想那清風酹月的姜公子是如何與老妪嘴裡的繼子對上號,連忙側目去看芝娘。
芝娘也已經睜開了眼,眼神淡淡,眼底有一絲嘲弄。
「噓……」芝娘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口型。
我了然點頭。
我們周身都被麻繩縛住,外面有兩個人,是跑不掉的。
「你來駕車,我先進去驗驗這頭牌的貨?」
車夫大笑。
老妪惡狠狠啐了一口道:「你個老不S的!要發騷就滾下去,也不嫌髒!」
車夫被一陣罵,終究還是沒進來。
芝娘挪動身體,靠我更近,對視一眼,我立刻配合地向上蠕動了幾下。
芝娘蜷縮在我身後,用牙齒拉扯我腕間的麻繩。
老妪綁得結實,還沒解開,但松動了一些。
我和芝娘都已經滿頭大汗,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
馬車進城了。
20
我們被裝在麻袋裡帶進了一個小門。
幾經曲折的小路,從庭院到大堂,熟悉的刺鼻胭脂味揭示著我們到了何處。
搖搖晃晃幾下,關門聲後,我被重重扔在地上。
眼睛尚未習慣光亮,我抬手遮住了眼。
我的手上糊滿了血。
老妪發現我的繩索有松動之後,以為是我自己弄的,硬生生砍下我一根小指。
芝娘為攔她,挨了幾巴掌。
這次輪到我,對芝娘無聲地搖頭。
不管怎樣,我們倆都要活下去。
「唔——」
一隻腳重重踢在我脊背上,蝕骨的疼痛讓我不停顫抖。
一個男人站在我臉旁邊,居高臨下道:
「這個倒還不錯,不過,怎麼還有個醜的?」
老妪回他:「顧爺,這個醜的可不要錢,隻是個做粗活的丫頭。」
叫顧爺的男人看起來就是個酒色之徒、紈绔子弟,有幾分倜儻風姿。
但眼珠太黑,眼底藏著灼灼之光,透出幾分不好相與的氣質。
老妪畢恭畢敬站立在旁邊,顧爺蹲下身鉗住芝娘的下巴:
「哪裡來的?叫什麼?」
顧爺喑啞的嗓音,蘊藏著危險的信號。
芝娘被迫仰著頭,臉蛋瓷白,睫毛輕顫,在眼下映出一道扇形陰影。
芝娘一截子粉頸映著外頭射進來的日頭,眼裡隱約光芒流動,她輕啟紅唇,柔柔回應:
「怡紅樓,芝娘。」
答完,芝娘瓷白的肌膚上便著了一層淺淡輕粉,色如粉荷,豔如胭脂,為房間帶來幾分春意。
芝娘靜靜任顧爺端詳,做足了飄零的弱女子姿態,我見猶憐的氣質讓顧爺很滿意。
顧爺的大手細細在芝娘臉頰上摩擦,好一會兒,他放開芝娘,勾起嘴角點頭:
「以後,你就是醉春樓的人了。」
21
醉春樓有一點和怡紅樓不同。
管事的人不是女人,是男人。
顧爺手段狠辣,做事全憑心情,對身邊人常有N待。
芝娘總說:「小月兒,我們可是在屎裡泡過的女人,沒什麼忍不了的。」
我深以為然。
兩個月後,芝娘便成了醉春樓的頭牌,也入了顧爺的眼。
每每從顧爺房裡出來,芝娘都全身是傷。
我心疼地為她擦藥,芝娘反倒安慰我:
「別哭,小月兒,這樣的日子不會很長了。」
說完,芝娘整理衣衫,抬頭看向窗外的明月,眼神篤定道:「快了。」
我默不作聲,把瓶瓶罐罐的傷藥收好。
芝娘看了一眼,低聲問:「藥,拿到了嗎?」
我點頭。
這日顧爺出門談生意,芝娘特意在院裡等著。
我提前遠遠看著,瞧見了人影,回頭給芝娘一個眼神。
芝娘理理長發,站在桃樹下。
忽一陣風拂過,頭上花枝上簌簌落下許多桃花瓣來。
芝娘恰到好處地在樹下出神地抬起頭來。
美人一身素淨的青色衣裙,立在豔豔的桃花下,桃花紛紛落在美人面上。
顧爺回來,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顧爺摘了一朵桃花簪在芝娘鬢邊,越發顯得芝娘臉頰瓷白,在日頭下生出一層薄薄的光暈。
顧爺把手放在芝娘後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摟進懷裡:
「昨日的客人對你很滿意。」
似是誇贊,又帶著點吃味的不滿。
芝娘遮住唇笑:「他說今夜還要來。」
顧爺黑了臉色,彎腰打橫抱起芝娘進屋。
我和平常一樣,默默關上門,在門口候著。
22
第二日,顧爺宣布,要納芝娘為妾。
晚飯時,顧爺心情頗好,芝娘坐在他腿上吃了一口酒,湊過去喂顧爺,唇舌相交,咂咂有聲。
「顧爺,我嫁給你什麼禮都不要,你可要替我報一個仇。」
顧爺挑眉問:「什麼仇?」
芝娘玉臂環住顧爺的脖子,小女兒姿態十足:「把我賣過來的那個婆子,她可撺掇那車夫欺辱我,我拼命反抗,才沒讓車夫得逞。」
顧爺喝下一口酒,隨意吩咐手下:「好,我讓人去S了那一家就是。」
芝娘聽了,身體略有僵硬,張了張嘴,還是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果然傳出消息。
姜家夜裡遭了賊,全家S相悽慘。
很快到了顧爺抬芝娘做妾這天,醉春樓大擺筵席。
拿出來招待的都是好酒。
觥籌交錯之後,顧爺喝得醉醺醺地來到屋裡。
他瞥了我一眼,不滿地皺眉:「你滾出去!」
一個酒杯狠狠砸在我肩頭。
我往門口移動幾步,並沒有出去。
顧爺搖搖晃晃,一邊走就要一邊脫衣服。
芝娘扶著榻沿邊站起,嫋婷婷走過來,緩慢而優美,一股風流魅惑。
眼看顧爺全身的衣物都要脫光,芝娘一腳把他踢倒在地:「別脫了!惡心!」
顧爺發怒,大吼一聲就要起來。
「砰——」
我拿起板凳狠狠砸下。
顧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轟然倒下。
藥效漸漸發作,他渾身無力,隻能看著我和芝娘把他綁在床邊。
平日狠厲的男人此時眼裡寫滿哀求:「芝娘,放了我,難不成你想做正妻?我可以讓你做正妻!我心悅你,你知道的。」
芝娘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呸!
「閉嘴,你這個變態,S S。」
顧爺眼睛逐漸合上,徹底陷入昏迷。
四目相對,我和芝娘不約而同勾起嘴角。
我道:「走吧。」
芝娘緊緊盯住顧爺,眼裡的憤恨翻滾。
「芝娘?」
芝娘抬頭,給我一個慘淡的笑:「小月兒,這種變態,燒S他,太便宜他了。」
我來不及問,芝娘快速從枕頭下抽出一把斷刃。
她極鎮定地扯下顧爺的最後一點遮身之物塞進了他的嘴裡,手起刀落,把顧爺腿間的二兩肉割下來。
顧爺疼得皺眉抽搐,但藥效強勁,他睜了一下眼,看到腿間血淋淋的一幕,又嚇得暈S過去。
芝娘展顏,嫌棄地把汙物扔在香爐裡:
「走吧。」
逃出醉春樓的過程異常順利,因為我早就在護院的酒裡都下了迷藥。
我和芝娘換了一套男子衣物,懷揣著財物,走出小門的那一刻,我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
空氣中洋溢著桃花的甜香。
身後,滾滾濃煙升上天空。
23
醉春樓的事鬧得很大,我和芝娘一路北上,不敢停留。
途經潞州時,忽然遭了災。
地動山搖,山體坍塌,百姓的房子被洪水淹沒。
芝娘說這是地震。
潞州天災,失蹤人口不計其數。
陰差陽錯,我和芝娘的身份忽然就有了正當的說法。
我們混在難民裡,衙役帶著我們往漠北去。
難民都是莊稼人,再加上又有衙役護送,一路雖然辛苦,但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難民中,有一個力大無窮的姑娘叫婉兒。
她以一己之力,抬起房梁斷木, 救下了幾十個村民。
婉兒是個孤兒,她同村的人不僅沒有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反而怪罪婉兒是天煞孤星, 給他們惹來了災禍。
就連平時衙役發放的餅也會有村民和婉兒爭搶。
芝娘發現婉兒被全村孤立之後,主動邀請她和我們同行。
一路越走地勢越高, 越走越開闊。
走到草原的時候, 我覺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雲似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麼遠的地方。」
我低聲感嘆。
芝娘站在我旁邊說:「我也是。」
遠遠望去, 草原上稀稀落落幾個蒙古包升起炊煙,牲畜成群結隊。
手心被芝娘抓了一下, 她正看著我:「小月兒, 你看, 我們自由了。」
衙役說,穿過草原, 就是我們的新家。
24
來到漠北的邊陲小鎮, 芝娘拿出銀子打點,衙役分了一間小院給我們。
我和芝娘學著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芝娘果真開始學著做豆腐、包子, 但味道實在難以恭維。
每當我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便一巴掌拍在我的腦門上:
「姐姐辛苦這麼久做好的,給我吃了!」
我隻得乖乖咽下去。
芝娘另闢蹊徑,開始釀起酒來, 味道竟出奇的好。
讀書識字、釀酒、做豆腐、包子……
我忍不住問她:「芝娘, 我們可以做這些養活自己嗎?」
她頭也不抬:「當然!」
我不解:「隔壁的小兒都說不愛吃。」
芝娘兇巴巴地看我:「閉嘴!」
我縮了縮腦袋,閉了嘴。
我聽見她小聲嘟囔:「我看你是看上了隔壁的屠戶。」
隔壁屠戶喪妻,姓李, 有一個五歲的稚子, 為人ţũ̂ₓ正直善良, 見我們兩個女子, 仗義執言有麻煩可請他幫忙。
我假裝沒聽到芝娘的話,卻羞紅了臉。
芝娘見了,抬手給我一個暴慄:「你真是沒吃過好的。」
春猶淺, 柳初芽,梨初花。
我們再見到婉兒的時候, 她奄奄一息,倒在小院門口。
芝娘看了她的傷,什麼也沒說, 隻讓我好好照顧她。
我曾經見過很多次顧爺打出的傷,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傷。
婉兒醒來後, 抱著芝娘哭個不停, 激動起來要去尋S。
芝娘拉下臉:「婉兒,萬事萬物,都不值得你為之舍棄生命。
「貞潔二字,本來就是莫須有的枷鎖。」
我知道, 芝娘說給婉兒聽,也說給自己聽。
她為了活下去,受的苦,超過任何女子的想象。
我默默感謝, 芝娘堅毅地帶我走到這裡,從沒回望。
芝娘告訴過我,逆流的往昔不值得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