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娘抬頭看他,眼裡不帶一點繾綣。
「我知道你與其他女子不同,我愛慕你不隻是因為你嬌豔的皮囊,還因為你從不扭捏,從不自怨自艾,甚至願意讀書識字,往後你想看什麼書便看什麼書。
「我……我現在雖無所成,但我誓必高中,帶你脫離苦海。」
姜公子說得情真意切,他眉宇軒軒,眼波閃了閃,再次凝眸望向芝娘時,眼睛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芝娘冷靜地說:
「少說廢話,帶我脫離苦海,拿錢來便是。」
姜公子臉上一僵,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寵溺地笑了下,聲音輕輕柔柔,淺如春花:
「我會回去請求父親的,再來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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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娘頭昂得高高的:
「給了錢還不夠,我要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姜公子眼色微變,很快垂眸鄭重地說:
「這是自然的。
「待我向父母說明,我便提親,隻盼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12
姜公子走後,芝娘自顧自拿起了話本子看。
「芝娘,你不高興嗎?」
我忍不住問。
芝娘眼睛也不眨:
「有什麼好高興的,我看出來了,姜公子除了窮,還有點裝。」
她和我對視,眼睛澄澈,溫和又堅定:
「你信不信?他不會來娶我的。」
我不知道,隻愣愣點頭。
雲千重,雨千重,冬天好像過不完似的。
第二日,我推開門,姜公子便等在門外。
「芝娘起了嗎?」
我剛要答,裡頭傳來一聲:
「你進來吧。」
姜公子對我笑笑,進了屋。
我急忙倒茶。
「芝娘,我今日就返鄉。
「我去跟我爹說,我要娶你。」
姜公子眼神灼灼,芝娘靠在床榻上,語氣極懶散:
「好,你回來了,等你回來再說。
「你沒回來,我隻當你S了。」
姜公子張了張口,擲地有聲:
「芝娘,你信我。」
下一秒,姜公子紅了臉,看看芝娘,又看看我。
姜公子什麼時候患上了眼睛抽筋的毛病?
芝娘見他這樣,翻了個白眼:
「有事就直說。」
姜公子不語,臉更紅,再次給我使眼色。
我盯著他看,姜公子仿佛泄氣一般:
「小月兒,我有話想單獨跟芝娘說。」
我恍然大悟,急忙要退出去。
「小月兒!不用出去。」
芝娘叫住我,看著姜公子:
「說!」
姜公子深吸一口氣,又露出春風和煦的淺笑,眼眸深深:
「芝娘,我既要遠行,可否留個念想?」
芝娘放下話本子,慢慢撥弄著頭發,玉指輕動,露出了半個肩頭。
如玉一般圓潤白皙。
姜公子定在原地,兩眼發直,直到芝娘慢慢收攏衣衫,姜公子才踉跄幾步跑了出去。
我看呆了:「這就是念想?」
13
姜公子走後,芝娘對我說:
「小月兒,你懂這種感覺嗎?你跟一個男生聊月亮,聊詩歌,聊夢想,他忽然跟你說看看黑絲。」
芝娘嘆口氣:
「算了,你不懂。」
我:……
撥雪尋春,春未到,戰事又起。
城裡的男人被徵兵徵去了大半。
城裡的青樓關了好幾家。
怡紅樓勉強撐了下來,但生意蕭條。
梅姨心裡不爽快,竟然一夜之間就病倒了。
她面色慘白,側臥在床,手捂著胸口,氣若遊絲,每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羸弱的身體隨著咳嗽顫抖著,手帕裡的血絲清晰可見:
「我這輩子,也算過了些風光日子,沒什麼遺憾的。」
眾人跪在梅姨床前,一片黑衣黑發,房裡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怡紅樓閉門謝客,撐不過兩天,梅姨悄無聲息地走了。
最後那晚,她把我叫到房裡:
「小月兒,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臨了,身邊竟然隻有你一個親近之人。」
梅姨已經是強弩之末,我握著她的手,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怡紅樓,便交給你了,管得了便管,管不了,倒了,破了,燒了,搶了,左右我也看不到了。」
梅姨灰敗的臉上盡力扯出一個安詳的笑容,說完,撒手人寰。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我嚇壞了,等到手裡的觸感僵硬,才呆呆開口:
「好。」
14
梅姨把怡紅樓交給我真是天大的錯誤。
我隻會幹活,不會當老鸨。
芝娘順理成章出來主持大局。
她做了一件大事,把賣身契還給了大家:
「我當老鸨,不甘心為怡紅樓做事的姑娘,我不要。」
我一聽,心都涼了,做好了人去樓空的準備。
柳絮走了,紫蝶走了,惜桐走了……
其他人隻是安靜地收好了賣身契,對芝娘道了一句謝謝。
好在怡紅樓的生意是不用擔心的。
戰爭打到城外,滿城的青樓都關了。
世道艱難,大家能逃的都逃了。
我和芝娘沒走,我們都是無處可去的人。
不過幾日,不斷有流民上門騷擾。
怡紅樓的大門被砸得哐當作響。
我從小門出去想換點米面,卻發現一夜之間外面已經徹底亂套了。
流民在街上打劫搶燒,城門口被馬車堵了個水泄不通,稍有家底的商人帶了全家的家當想出城,流民蜂擁而上,S人搶東西。
輕裝簡行的老百姓從馬車的空隙中擠出城。
人群中,我看見了春枝。
她穿著一身破布衣衫,緊緊抓住一個男人的衣袖。
混亂中,春枝和男人被擠散了。
「張笙!張笙!」
和她一起的男人聞聲,隻回頭看了一眼,便繼續逃了。
春枝無助地在人群中尋找,卻被後面的人擠上來推倒在地上。
人群擁擠著,潮水似的又湧上來,春枝趴在地上很快就看不見了。
我遠遠看到,拔腿就跑,不敢停留。
芝娘!
我得回去找芝娘。
從小門推開,院子裡一片狼藉。
我被一根斷桌腿絆倒,狠狠摔在地上。
我連忙爬起來,不敢出聲。
樓上傳來聲響,芝娘的房間。
我隨手拿了一根木頭,小心翼翼地上樓。
隔著花窗,我看到芝娘的床帳搖搖晃晃,一截白玉般的手臂被緊緊縛住系在床頭,芝娘的腿也在掙扎搖晃。
芝娘滿臉淚痕,目眦欲裂,在男人的身下和我對視時忽然瞪大了雙眸。
她絕望的眼睛忽然亮起來,我咬緊牙關要衝進去,芝娘忽然緊皺眉頭,拼命對我搖頭。
15
「老大還沒完事?」
「哈哈,這個漂亮,說好了,老子是第二個。」
「行!行!行!」
聲音從廚房傳來。
豆大的汗珠從我額頭滑落。
芝娘痛苦地看著我,一個勁搖頭。
她想讓我躲起來。
我手心被掐得生疼,胸口起伏不停,終於在腳步聲漸漸上樓的時候閃身躲進了隔壁房間。
我聽到隔壁門開了又關。
我撕下衣裙的一角,塞住自己的耳朵。
聽不到就好了。
我不能出去,我救不了芝娘。
芝娘說,人命輕賤,但活著就有Ṭū⁰希望,熬過了冬便是春。
後來的後來,我一次次慶幸,我無比地信任芝娘,才走了那麼遠。
下唇被咬破,我頭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我想,如果我和芝娘是男人該有多好。
第二天早上,城就破了。
騷亂傳到院子裡,漫天火光照亮房頂,馬蹄聲、跑動聲、人們的哀號聲,不絕於耳。
幾個流民慌亂地在廚房搜刮食物。
我瑟縮在角落,緊緊捂著因為飢餓疼痛痙攣的胃部。
聽到他們倉促離開,我立刻擦掉臉上的淚水爬起來:
「芝娘?」
推門進去,床榻上的人隻有薄薄一片。
我不忍靠近,停在門口。
可外面的戰鼓聲、馬蹄聲,聲聲催人。
「芝娘……」我垂首,聲音哽咽。
「小月兒。」
芝娘坐起身,臉上淚痕斑斓,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我已經經歷過一次地獄模式了。我們會活下去的,ţű¹小月兒。」
芝娘語氣堅定,我的惶惶不安立刻平息。
16
我攙扶著芝娘換上了我的衣服。
我們從怡紅樓的門縫往外看,外面黑壓壓一片,叛軍入城,他們要一間房一間房地搜。
已是沒有路了,我幾乎要絕望。
聽聞叛軍都是蠻子,S人不眨眼,老弱婦孺皆不放過。
不留戰俘,隻留白骨。
手心被溫熱覆蓋住。
芝娘握住我的手,她身體虛弱,幾乎要把所有的重量壓在我身上。
芝娘鎮定自若,看向我感嘆了一句:「小月兒,還好我倆沒吃飯。」
我:「?」
芝娘拉著我站到糞坑前我才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掀開木板,滿池汙物。
我捂著嘴要反胃,但胃裡空空,無東西可吐:
「芝娘,你是要從這裡遊出去嗎?」
芝娘詫異地看我:「你有這個本事嗎?這隻是個坑,我們在這裡躲過搜查就好了。」
「怎麼躲?」
芝娘嘆了口氣:「藏在裡面才能躲過,站在糞坑旁邊是躲不過的。」
我頓時再次緊張起來。
一隻手放上我後腰,芝娘看著我問:「你是要我推你,還是你自己下去?」
我深吸一口氣,自己下去了,這坑不淺,足足到了肩頭。
芝娘毫不猶豫,也慢慢踩下來,然後把木板蓋過來,露出一半糞坑。
我屏住呼吸,但阻隔不了周圍的氣味席卷我的鼻孔。
偏偏芝娘還要問一句:「小月兒,你說這裡面有沒有梅姨的?」
我「哇」的一聲吐了。
17
果然,那些叛軍搜查時並沒有掀開這塊木板。
我和芝娘在裡面站了一個時辰,順利躲過一劫。
我把芝娘拖出來之後,她渾身無力,雙腿打戰,對我苦笑道:「小月兒,我們可是擁有對方最多黑料的人了。」
我聽不進去,一時也顧不上嫌棄兩人身上這邋遢樣子,把芝娘背起來往小門去。
天黑了,隻要順著河遊,就能出城。
一路上,我提著心,不敢多說一句話。
不知道在河裡遊了多久,我全身的肌肉都發酸。
回首看,康安城已經在那看不見的遠方。
「哪裡有個破廟,我們去歇歇吧。」
出城後,沿著小路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看見有一個落腳之處。
發現破廟似乎正好是個可以暫時停留的地方,我徹底沒了力氣。
「小月兒,你在這裡坐著,我去看看有沒有可以吃的野果。」
芝娘蹲下抓了一把灰抹在臉上,我們在河裡遊了這麼久,身上正好被洗了個幹淨。
「芝娘,務必小心。」
我有氣無力,但覺得不該讓芝娘做這些事,明明我才是丫鬟。
「放心吧。」
芝娘恢復了元氣,衝我安慰地一笑。
可搜尋一番後,芝娘說,附近什麼也沒有。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就算有果子,一路的流民,也早就吃完了。
芝娘靠著我坐下:「小月兒,這個時候,隻有貝爺能救我們。ƭù⁴」
我不知道貝爺是誰,隻感覺身上一陣陣發燙。
「女人天生就有吃苦的能力,我們會熬過去的,小月兒。」
芝娘的聲音很啞,但我仍然聽出了無窮的力量。
我手撐著地欲起身,卻猛地跌下。
頭暈目眩中,芝娘焦急地看著我:「小月兒?小月兒?」
我盡力回她:「我沒事,就是有點暈。」
芝娘用手試探我溫度,焦急道:「你發燒了。」
「你快別笑了,比哭還醜。」
我靠在她懷裡,收了笑,腦袋越來越沉,怎麼也抬不起來。
芝娘喂我吃了一些野草。
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我發起了高熱,夢裡開始說胡話。
芝娘一次又一次把我搖醒,溫柔地在我耳邊說話: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迷迷糊糊點頭。
我愛聽芝娘講故事,她講的故事全都千奇百怪,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