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拍桌子,言之鑿鑿:「我不怕,去她娘的!」
芝娘眼眶通紅,瑩瑩掛著淚珠,漂亮的眼睛裡有倔強、憤怒、不甘,唯獨沒有恐懼和屈服,她英勇得像個男子。
6
梅姨做老鸨幾十年,在這花街做生意,沒本事做不長久。
梅姨治人的功夫爐火純青,她房裡有個密室,專門來放各種稀奇古怪的藥。
芝娘吃了一番苦頭,想逃,可怡紅樓是個密不透風的籠子,沒人能逃。
我替她求情:「梅姨,芝娘不願意掛牌,就讓她當個丫頭吧。」
梅姨反手給我一個耳巴子:「我不缺她一個丫頭,就是看不慣她Ṭū́⁹這把硬骨頭。」
梅姨遷怒於我,餓了我兩天,我去給芝娘送飯的時候,她指著我笑,鼻涕眼淚全飆進了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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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娘終於認了。
最後,她抱著梅姨的大腿,哀求道:「梅姨,能不能讓我伺候好看的,醜的……我真的不行。」
我知道芝娘極看重男人的面皮,她曾經倚靠著床柱垂淚,咬牙切齒對我說:「如果這是本破文,一定是男人寫的!女人才不會寫出這麼多醜男,嗚嗚嗚嗚……」
……
梅姨慣會打一個巴掌給一顆棗,她蹲下身撫摸芝娘白潔如玉的臉龐:
「好!好!好!我守著怡紅樓這麼些年,你去問問,誰不把我當親娘?你們都是梅姨的心肝肉,這點小要求我當然可以滿足你。
「隻要你識時務,替我多掙銀子,替自己多掙賞錢,好日子,在後頭呢。」
當天晚上,芝娘得了一碗魚湯,那魚湯,熬得和奶一樣白,梅姨端出兩碗來分,一碗給頭牌,一碗給芝娘。
我伺候芝娘梳好了頭,下樓去迎客。
進來一群軍爺,其中有個是頭一次來的少年,紅著耳朵不知道把眼睛放在哪裡。
為首的軍爺把少年一拎過來:「給我好侄子找個可人兒,讓他體會體會這溫柔鄉的魅力。」
他湊近了梅姨,壓低聲音:
「我侄子可是頭一遭。」
梅姨玉手在軍爺胸膛拂過:「放心吧!爺!保管這位小爺滿意。」
少年長相俊朗,身材挺拔,在一群黝黑彪悍的大漢中顯得格外醒目。
梅姨眼珠在一眾姑娘之間打轉。
「我來!」
芝娘邁著小步上前,對少年輕輕一瞥,展顏露出桃花般燦爛的笑意:
「梅姨,我來伺候這位小爺。」
梅姨剛要點頭,為首的軍爺抓住芝娘:「這個我要了!」
他一臉橫肉,鑲嵌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皮下射出兇光,蔭翳可怖。
「我不……」
芝娘想反抗,梅姨在她屁股上狠掐一把,轉頭對軍爺笑:
「軍爺,樓上請。」
我好像看到芝娘在微微打戰,龜奴得了命令,扛著她往樓上去。
我急忙跟上,在門口守著。
好一會,軍爺餍足離開,我進屋替她梳洗。
芝娘泡在浴桶裡,熱氣蒸得她白裡透紅。
芝娘哀嘆:「小月兒,破文都是騙人的。
「男權時代的女人,根本就沒有人權。」
芝娘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我撓了撓頭,默默幫她梳頭發。
芝娘嘆口氣,用湿淋淋的手拍了拍我的頭,弄ṱű⁹我一腦袋洗澡水。
7
從那以後,芝娘在怡紅樓站穩了腳。
她生意越來越好,也越來越美,嫵媚得攝人心魄。
在怡紅樓賣身半年後,芝娘成了頭牌,遇到了第一個說要替她贖身的男人。
怡紅樓的姑娘也有過贖身出去的,但都不得善終。
有的被商戶買去,不知道去做第幾房小老婆,整天和女人鬥來鬥去。
有的連個小老婆都沒做成,幾經輾轉,被倒賣到那些更廉價的青樓去。
我想勸芝娘,男人的話可不能信,何況還是在床上說的話。
但芝娘笑著戳我腦袋:「小月兒,你當我傻呢!我知道,這是一個吃女人骨頭的時代。」
不愧是芝娘。
此時的芝娘一雙玉臂算不上千人枕,也早經歷過百人了。
「那男人家裡有數十個女人,我們兩個去了,保準沒命。」
她呈大字攤在床上倒苦水:「小月兒,我不想幹了!
「我要出去做生意,賣豆腐或者是賣包子什麼的,小說裡都是這樣寫的。」
我收拾好她亂脫飛得老遠的鞋子,聞言驚奇地看她:「你會做豆腐和包子?」
芝娘坐起來對我慚愧一笑:「不會。
「我就想想。」
芝娘又倒下,在空中踢腳,把床板震出響:「我要贖身!不幹了!」
說著說著變了語氣,翻身在被子裡嗚咽道:
「我以為我穿的是無腦破文,結果是虐文,上輩子吃苦,S了穿越也吃苦……
「等我有錢就走,把你也贖出去!」
我愣住,這是頭一次有人說要替我贖身。
在怡紅樓日復一日的重復裡,好像有了盼頭。
我安靜地注視她,這幾個月,從沒見她哭,單薄的背影更見瘦弱。
我安慰她:「要是真有好男人替你贖身呢?」
她聲音從被子裡傳來:「小月兒,你真是個傻子,指望男人不如指望我。」
雨夜裡替她披上的袄子,此刻又披在我身上,暖流直往我心裡鑽。
門外,燈火通明不夜天,笙歌曼舞尋歡宴。
我一心盼著,芝娘掙了錢,帶我們離開這裡。
8
姜瀚文來的時候,恰逢一個雪天,天邊晚雲漸收,淡天琉璃。
他全身隻有一支木簪做點綴,袍服雪白,一塵不染,被風輕輕吹得浮起跌落,帶進藥香彌漫在空氣裡,我聞慣了胭脂水粉,隻覺得這香味猛然襲來,讓我記了一輩子。
「你後娘是個沒心肝的,把你趕出來,一個書生住到我這個最沒有書卷氣的地方來。」
梅姨把他帶進後院,他垂頭聽著,神情悠然,安靜得宛若置身於世外。
原來是個窮書生,是梅姨的侄子,投奔而來,梅姨請他為怡紅樓寫牌匾,作字畫。
我忍不住偷偷看他,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原來世上真有不醜,還如此好看的男人。
「小月兒,隻有這種男人才能讓我心甘情願地脫衣服。」
隻驚鴻一瞥,芝娘就丟了魂。
晚上睡覺前,芝娘興奮地拉著我說話:
「小月兒,我終於看到真的古裝美男了,之前那些歪瓜裂棗隻能叫男的,嗚嗚嗚……好帥,想睡……」
我打個哈欠:「想睡就睡吧,挺晚了。」
嘶……
我莫名其妙地挨了個暴慄。
第二天一早,她找了一本話本子讓姜公子教她識字。
姜公子接過話本,身體驀地僵硬,吞吞吐吐道:「這……這書不適宜學字。」
芝娘坦坦蕩蕩:「這上面的字我都不認識,所以才要學啊!」
姜公子把書還給芝娘,柔聲說:「你想識字是好事,我教你便是。」
芝娘歡喜雀躍地道謝,姜公子耳根紅透了。
隻有我知道,昨日芝娘穿了一身水綠色,側過臉和我說話時,姜公子便看了她許久,目光像冰融的春水,潺潺流向芝娘。
於是他們在院子裡讀書認字,我在旁邊研墨。
其他姑娘瞧見了,暗地裡罵她狐媚子,回房把書撕得脆響。
芝娘學得極認真,她從怡紅樓裡的人名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學。
姜公子是君子,他們各坐一方,芝娘說哪個字,姜公子就寫那個字拿給她學。
第一個寫的是我的名字,陳月兒。
「小月兒,你看這是你的名字,等我會了我教你。」
姜公子指著我的名字微微一笑:「恰逢這院裡有很多梨花,梨花院落溶溶月,是個好名字。」
芝娘一個一個說名字,他就一句一句念詩。
我以為世間男人無非兩種,一種上青樓,一種不上青樓。
我不是沒見過外面的男人,青樓裡的女子惹人輕賤,是他們口裡劈腿來錢的娼婦,但姜公子卻從詩裡找我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我爹隨口取的,隻因我出生那天月亮特別大,但從姜公子嘴裡說出來,就有了別的趣味。
從此,梨花成了我最愛的花。
9
雖是冬日,霜重風急,但姜公子仿佛把芝娘往春天的路上帶。
我也按捺住內心的雪。
寫字時,他們越挨越近,芝娘有問不完的問題要問他,姜公子耐心地一一回答。
芝娘靠近,姜公子守禮,隻紅著耳朵後退,退無可退之時,憋好久才說出幾個字:
「芝娘,讀書需用心。」
芝娘雙眸閃亮如星,真摯熱烈,明媚輕笑,把心事坦然公布:
「不怪你太勾人,隻怪我不用心。」
兩人目光交匯,笑意盈盈,時間仿佛靜止,萬物無聲。
我手裡的動作不自覺地停了,春意止不住地往我身上湧。
斜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芝娘不願意再接客了,她如同小小的飛蛾,奮力撲向情愛這場滔天大火。
梅姨來看她:「我看你臉色挺好的,真病了?」
「咳咳咳——真病了。」
芝娘靠在床上,捂著嘴咳嗽。
梅姨直勾勾盯著她,眼神叫人發麻。
她快速伸手把芝娘的手拿開,看著她面色如常的臉,淡淡道:
「怡紅樓不養闲人。」
梅姨儼然一副洞察一切的樣子。
芝娘嚅動嘴唇,帶著委屈:
「真病了……」
梅姨覷她一眼:
「贖身的銀子夠了?」
芝娘隻搖頭。
「生做萬人妻,S做無夫鬼,進了怡紅樓,這是你的命。」
梅姨陰惻惻丟下一句話離開。
芝娘聽了撲在床上淚雨涔涔,哭了一會兒問我:
「小月兒,你覺得姜公子好嗎?」
我想起那抹雪白身影:「好。」
「那你說,我要是請他贖我們,他會願意嗎?」
我愣了半天說:「姜公子,沒錢。」
芝娘破涕為笑:「對,他窮。」
歇了一夜,第二天,芝娘照常去找姜公子學字。
我惦記著芝娘昨夜的話,姜公子要是有錢,會贖我們嗎?
10
怡紅樓不養闲人,梅姨將幾個銅錢扔在我腳下:
「上回的鏢夫點名要芝娘,你去告訴她,準備迎客。」
我跪下磕頭:「梅姨,ţúₙ芝娘病了,讓她歇歇吧。」
銅錢硌得我額頭生疼。
梅姨把我踹倒:「她歇了,你來掙錢啊?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打的什麼算盤,來了半年多還沒看透男人,是個不靈光的。」
她又衝我胸膛補了一腳:「去把我房裡的恭桶拿出來洗幹淨。」
我告訴芝娘時,她抱腿坐在床上問我:
「梅姨打你了?」
「沒有。」
她笑我:「那你胸口的鞋印子怎麼來的?」
我低頭一看,果然好大一個黑乎乎的鞋印:
我老實交代:「梅姨隻踢了我,沒打我。」
芝娘聽了,把錢袋拿出來,一股腦全倒在床上,數清楚了才淡淡開口:
她嘆口氣,語氣淡了下去:
「幫我梳妝吧。」
後半夜下起了雨,帶著絲絲涼意。
我在後院埋頭洗恭桶,使出了十成的勁兒。
一股熟悉的清冷藥香靠了過來:
「天冷,我幫你。」
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忽然出現的姜公子。
他自然地蹲下身,把恭桶接過去。
我急了,顧不得手上髒,推開他:
「姜公子,您是梅姨的客人,我是下人,本來就該幹活的,我不冷。」
他沒言語,目光如春風般和煦,眸底輕輕蕩漾絲絲笑意,我忽然就忘記了我是個低賤的醜丫頭。
「手都凍紅了,還不冷?」
我注意到他的視線,低頭看到我被凍得像胡蘿卜一般的手,把手縮到身後:
「不冷……」
藥香漸濃,把我整個人籠罩其中。
我心裡莫名感到苦澀,他的手是讀書寫字的手,白淨修長,不該幫我洗恭桶。
「馬上就洗好了,您回去吧,梅姨看見,要罵的。」
他不好再堅持,幫我提了滿滿一大桶水才走。
聽到腳步遠了,我如釋重負,繼續舀了一勺刺骨的冷水淋在桶上。
嘴角隱藏的笑意,連自己都沒察覺。
11
那鏢夫很中意芝娘,每次來隻要她陪,芝娘脖子上的吻痕比胭脂還紅。
我問芝娘,要不要遮一遮,芝娘好笑地看著我:
「小月兒,你真是吃鹹魚蘸醬油——多此一舉。」
姜公子一定也看見了,寫字時,他們各坐一方,很是規矩。
我卻發現姜公子不住地側目看芝娘,手裡的書一頁未翻。
我進屋取墨,回來時芝娘和姜公子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為什麼不能看?」
芝娘瞪大杏眼,手指著眼前的書。
「不是不能看,是……是你看了《史書》無用,眼下不如先看些有用的。」
芝娘陡然拔高音量:
「什麼有用?《女德》有用?《女誡》有用?」
姜公子無奈:
「你雖淪落青樓,但有心讀書,可見你是個不俗的女子,既要讀書,自然該讀有益處的書。」
芝娘抬腳踢開了凳子:
「我去你大爺的封建主義!」
芝娘把書扔進池塘,憤然離開。
留下我和姜公子面面相覷,姜公子臉都青了。
既然都對視上了,我不說點什麼,好像也不太好:
「我……我……」
我嘴笨,吞吞吐吐半天,也不知說什麼,我索性裝傻:
「我好像聽到梅姨叫我!姜公子,您自便。」
回房時,芝娘又在數錢。
一滴淚將落未落地綴在她眼尾,看上去楚楚可憐。
芝娘語氣憤憤道:
「我糊塗了,被美色迷住了眼,我和他隔著時代的鴻溝,隔著身份之差,隔著三從四德,我不該戀愛腦。」
我聽迷糊了,三從四德是女人該做的。
戀愛腦是什麼腦?
我想安慰她,卻也不知道說什麼。
門口忽然傳來姜公子焦急的聲音:
「芝娘。」
姜公子兀自站在門外,急得快要哭出來,他捏緊了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開口道:
「芝娘,我替你贖身,帶你走。」
姜公子嗓音略顯沙啞,扔下一個驚雷。
我替芝娘高興,但芝娘卻沒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