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崔牧寧依舊不願意我去練兵場,小小一個人忙上忙下,做飯洗衣都不在話下。
將我安頓完後,他騎著小馬,嗒嗒地去買蔬果和飴糖。
我聽見馬蹄聲漸遠,闲著無事,用針線編絡子。
編到一半,門吱呀一聲,我以為是崔牧寧回來,沒抬頭問了一句:「怎麼回得這麼快?」
沒承想傳來稚嫩的聲音:「你就住這兒?」
我抬頭,男孩一身華貴的雲錦,靴子上繡著金絲線,見我抬頭看過去,衝我揚了揚頭。
哪家的公子走丟了?
我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走向他,蹲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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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家在何處,可認得路?」
他不回答我,反而探出頭去看我搖椅上的絡子,問我:「崔瑜,這是什麼?」
「你認得我?」
他露出一個厭煩的表情,似乎我在無理取鬧。
我想出去問鄰裡這是誰家的小孩,他又黏著我問了一遍:「這是什麼?
「這是阿娘打的絡子。」
我扭頭,崔牧寧牽著他的小馬,站在門口。
「你憑什麼喊她阿娘?」小公子莫名其妙地生了氣,驟然摔了搖椅旁的葡萄,幾顆飽滿的葡萄滾落在我腳邊。
我皺了眉,想開口卻被雨聲打斷。
雨說下就下,青石板地上還有幾片水窪,雨滴墜落又亂蹦。
崔牧寧就愣愣地站在門口。
我跑過去敲他腦袋:「快進屋啊,傻站著幹什麼?」
「阿娘牽我。」
往常最懂事的孩子一反常態,我看了他兩眼,可憐巴巴的像落水的小狗。
我沒牽他,俯身抱住了他。
「阿娘你還有傷?」
「你不掙扎,這點距離沒什麼。」
小公子和我們一起進了屋子,他進了屋子就開始鬧:「我要出去玩水。」
外面雨勢漸大,崔牧寧想要彎腰撿起成串的葡萄。
我喊他:「元寶,來挨著阿娘坐。」
打斷了他的動作。
說完後開口勸小公子:「等雨小一點。」
崔牧寧乖乖地坐在一旁,指著我打到一半的絡子:「阿娘是給我打的嗎?」
「不然呢?你一直摸那個稻草的,遲早會壞掉,阿娘就先給你打著。」
「我不管,我就要去玩。」
小孩子不知道怎麼才能吸引注意,隻能找最惡劣的方法。
「我就要去玩水。」他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我打絡子的手沒停,隻能又勸了一遍。
他沒聽,抬腳走向雨裡。
崔牧寧突然蹦出一句:「我也想……」
我這才停下打絡子的手,狠狠敲他腦袋:「你想什麼?你敢去,打斷你的腿。」
門口的人聽見我的話,輕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扎進雨裡。
雨沒有停的樣子,但是畢竟是半大的孩子,我找了崔牧寧穿小的衣服。
那孩子回屋,立刻給他換上幹淨衣服,又給他倆一人喂了碗姜湯,我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但是半夜,他還是發起了燒。
崔牧寧想去找郎中,我不許,外面雨大天黑,他一個孩子亂跑什麼?
最後從隔壁嬸子家借到一貼風寒藥。
男孩抓著我的手指不松,迷迷糊糊地喊我:「阿娘,阿娘,你不要我。」
崔牧寧坐在圓凳上看我被人拉住,我招手摸摸他的腦袋。
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下場。」
手還沒放下,被他拉著手。
他也一聲聲喊我:「阿娘。」
9
燒總算是退了,男孩睜眼看見我時,蔫巴巴的,吵著不肯喝藥。
我松了端藥的手,不喝就不喝吧。
他自己一個人窩在搖椅裡,精神明顯不好。
雨過天晴,我揚聲喊崔牧寧:「元寶,院子裡還有些小水窪,你想玩水就踩踩水。」
「誰要玩水?」他似乎很嫌棄。
窩在搖椅裡的人聽見我的聲音,開口問:「為什麼昨天你讓我玩水?」
「我勸了,你沒聽。」
他半晌不說話,又問:「為什麼不讓我喝藥?」
「你自己不想喝。」
他又抬手摔了那盤葡萄,這次青瓷碎了滿地。
「為什麼沒有飴糖,以前,你……」
我站起身,看著碎了的青瓷盤打斷他。
「你我非親非故,我做到這個程度,仁至義盡。」
我不知道半大的孩子能不能聽懂我的話,但是顯然沒有,因為發燒,他眼皮被薄薄地撐起,一顆又一顆的眼淚往下滴落。
以前那些虛張聲勢不過是小孩子吸引人的手段,現在無聲的哭泣是真的傷心。
我沒理他,餘光裡崔牧寧已經踩上一片小水窪。
我起身按住崔牧寧的腳腕,把他的褲子往上挽一截。
「等下換衣服,要喝姜湯,小心著涼。」
我就是偏心,崔牧寧喊我一聲「阿娘」,憑什麼要我把他和不相幹的孩子一視同仁。
我的話落,有人推開了門:
「阿瑜。」
10
下意識抬頭,一張陌生的臉,我沒停下手裡的動作問:「你找誰?」
窩在搖椅的孩子哭喊著:「阿爹。」
把崔牧寧的袖口都挽好,我拍拍他:「去玩吧。」
這才看向來人:「小公子昨日玩了水,寒氣入體,回家要仔細照料。」
他抱著哭鬧不停的孩子,看向我:
「不回家嗎?」
我抬頭,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確定真的不認識。
問他:「我們認識嗎?」
崔牧寧在他旁邊狠狠踩了一腳,雨水沾湿他的衣角。
我伸把他護在身後,抱歉地出聲:「孩子不懂事。」
「阿瑜,你在和我鬧脾氣嗎?」
他語氣中的親昵讓我反感,我後退一步:「自重,我有婚約。」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肩頭上的孩子哭鬧出聲:「阿爹,回家,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
「我要回家……」
男孩眼尾通紅,皺巴巴地抱著親人找安慰。
男人皺了皺眉,低聲輕叱:「沈臨安,誰教得你如此不懂事?」
男孩哭鬧聲更大,我小心提醒:「回吧,生病的人就是愛撒嬌一點,可以哄一哄。」
他聽見我的話皺著的眉頭這才舒展開,想來牽我的手:「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抬頭,利落地給了他一巴掌:「你有病?
「我和太醫院沈昭,自小訂下了婚約。
「不足月餘,我要嫁入沈家。
「你的行為,我可以上報官府。」
他喉結滾動,看我的表情不似作假,最後怔怔出聲:「我就是沈昭。」
我抬頭仔細看了又看,確實相似,但是不是。
「你不是。」
我記憶裡的沈昭看見我一雙眼睛很亮,還沒張口眼裡已經流露了笑意。
和我面前的人除了外貌有些相似,其餘完全不同。
崔牧寧從我身後探出來,將我推進屋內:
「阿娘,你進屋,我來說。」
我進屋時,隻能聽見他刻意沉下的語氣:「沈大人,你們已經和離……」
等我再出來,院子裡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11
身體漸好時,聖旨來了。
為的是我親自登門道歉的事情。
我毫無印象,前因後果隻能靠崔牧寧口述。
不長的一段路,不允許我乘車,聖上鐵了心要給那個外邦人找回公道。
這段時間,他不僅僅封那個外邦人為三王爺。
還親自給他取了名字。
戚安。
戚是皇家的名諱,安是聖上親自賜的,何等榮耀。
但是也暴露了一個事實,聖上有心求和。
時隔半月,我第一次踏出了這個四合院。
崔牧寧不肯我一個人,執拗地跟在我身後。
不少人知道我的身份,刻意放大了私語聲,就是要我聽到:
「這就是那個鳩佔鵲巢的。」
「身邊是她兒子?」
「不是,不知道哪撿來的。」
……
我剛被揭穿身份時聽到的闲言碎語可比現在多,我絲毫不在乎,可是崔牧寧在乎。
他握著自己的小木劍:
「走開。
「我阿娘明明很好,又不是她的錯。」
周圍人散開,依舊竊竊私語。
我攔住他,摸摸他的腦袋:「元寶,和偏執的人辯是非,是折磨自己。」
他不懂,依舊舉著小木劍往前衝。
我隻能換了法子:「木劍小了,等回來,阿娘給你做個大的。」
他停住腳步,一字一句說:「阿娘說話算數?」
「阿娘說話算數。」
走到外邦人住的住處,我敲門,我以為來的人會是丫鬟。
沒想到門推開,對上一雙湛藍的眼。
「崔姑娘。」
他什麼時候學了一口的中原口音?
他邊說邊為我引路:「上次一見,如今已經七年。」
七年,如此之久,在我的記憶裡那一戰不過去年。
那年他弱冠,瞧不上我,以為我是落荒而逃,少年心性讓他追了過來,最後卻慘敗而歸。
那場勝仗我用那把紅纓槍,刺穿了他一個副將的胸膛。
歷歷在目。
我如今隻順著他的話:「是很久了。」
他湛藍的眼看向跟在我身旁的孩子身上。
「不像是五歲。」
崔牧寧自從進府,就戒備地看著面前人,他一邊攥著手裡的木劍一邊攥著我。
我替他回答:「我兒子,今年十歲。」
滿上京的消息根本瞞不住他,我沒必要隱瞞。
我以為他也對那些流言感興趣,想從崔牧寧這裡了解更多。
但是我沒想到他下一句是:
「崔姑娘看我怎麼樣?」
12
我一時沒有跟上他的思路,來不及及時回答愣在原地。
他蹲下拍了拍崔牧寧的肩膀,笑著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崔牧寧硬巴巴地吐出:「不怎麼樣。」
我這才收回思緒,將他護在我身後,對面依舊半蹲的人說:「你十歲騎馬上戰場,十五領軍打仗,戰無不勝……」
說到這,我頓了頓,因為打的是我們。
我垂下頭,不動聲色地補充:「當然厲害。」
他站起身,笑出了聲,再抬手,不經意擦過我的耳邊。
「回吧,三日後的宮宴上希望能看見你。」
我出府,抬手摸自己的發髻,摸到一朵珠花。
崔牧寧不知道代表著什麼意思,但是他遵循著內心:「阿娘,我在攢錢,我也會給你買珠花。」
他害怕,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害怕。
我知道,我把頭上那朵精致的珠花摘了下來,告訴他:「元寶,你看,障眼法。」
他來上京不是為了求和。
私下交往的人全都是武將,他明目張膽地把想法擺在臉上。
隻是皇帝老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13
去宮宴前一日,崔牧寧真的帶來朵珠花。
粉寶石被切割成一朵朵精致的海棠花。
「哪來的錢?」
他沒有隱瞞,自豪地說:「阿娘,軍中發的啊。」
軍中月祿不過四百文,我手裡的東西不知道要幾兩甚至幾十兩銀子。
他又自豪地補充:「阿娘,我在軍中接任務,每次都是第一,我拿銀子沒用。」
我把珠花收起來,瞥了他一眼:「等回來,銀子阿娘替你拿著。」
他慌了神:「但是我……」
「就這麼定了。」
我們坐在一堆武將裡面,有不少相熟的臉,見我迎了上來和我打招呼:「崔小姐,改日跑馬去啊?」
「帶上元寶一起,上次他跑馬從我這贏走三兩銀子,我要贏回來。」
「那是你技不如人。」
「連半大的孩子都跑不過。」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