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有事,」景原淮一句帶過,「我周末會來。」
「哦……」我經過廚房,看到我的剩菜們現在隻有光盤子了,一時感到看著他在面前洗碗很是有點兒精神錯亂,「可是你會洗碗?」
景原淮用一種「我是有錢人不是傻子」的眼神掃了過來,沒有回答反而另起話題,「你工作的農場還好嗎?」
「上一季有點影響,主要是天氣的關系。我前……呃,你弟弟造成的經濟上的損失不大。」
「好。」他點了點頭,頗有幾分做作的平易近人的樣子,「他沒有再騷擾你吧?」
那倒沒有。
就是網上那些譏諷的話依然是很不好聽。
我正打算介紹一下時蔬,門外卻響起砰砰的敲門聲。我納悶地拉開門,是之前的農戶伯伯,他神情焦急:「阿嬤家的小孩子調皮,掉到湖裡去了!那孩子從小身體弱,又有哮喘,現在做人工呼吸一直也沒有醒!進城的車等不及了!」
我趕忙道:「我的貨車是好的,我現在就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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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慢了,」景原淮按住我的肩膀,「我去吧。」
他匆匆跟伯伯離開,我不知要不要打急救電話,心神不寧地也跟著去了湖邊。
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都是這個度假村的住戶和工人,在他們的七嘴八舌中,我才知道這裡是有停機坪的。
我墊腳看了過去,那孩子在心肺復蘇下吐出幾口水,臉龐依舊是青的,不過眼睛微弱地睜開了。
景原淮抱起那孩子,他身邊跟著的人便立刻清開一條道,連同飛機駕駛員匆匆登上飛機。
在巨大的螺旋槳轉動聲中,人們仰著頭注視著。
「應該不會有事吧?」
「那還用說?有綠色通道的,最多也就五分鍾!」
「阿嬤就這麼一個小孫子,要是有什麼意外,老人家可怎麼辦哦。」
也有人感慨:「幸好景先生在這裡。哎,如果十幾年前就有飛機就好了,他媽媽也不會……」
伯伯聽著立刻高聲打斷,「不提不提,不說掃興的事了,都散了吧散了。」
回去的路上還聽了一路關於景家的好話——與新聞中的評價差不多,樂善好施、溫文爾雅的富貴人家,除了偶爾有些花邊新聞的弟弟,其他再無什麼不好。
花邊新聞參與者本人一臉無辜,回木屋繼續工作。
約莫一個小時後,伯伯帶著阿嬤又來敲門,帶了一籃子雞蛋和好消息,「沒事了,小孩就是被嚇到了,還得住院幾天。景先生估計晚上才能回來,他讓你晚上不要等他,自己先吃。這是謝謝你們……」
傳話的同時,一旁的老太太把一筐新鮮的豆角塞我懷裡,「哎喲,阿景小時候挑食得很,連媽媽做的飯都不愛吃,也就我老太婆做的豆角他願意吃呢,還不帶你來跟阿婆看看……」
我暈頭轉向,不知道怎麼說其實我從來沒等過他吃飯……
我忍不住拿他和景瑜做比較,景瑜是典型的那種蜜罐裡泡大的孩子,和他談戀愛時他會理直氣壯地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就好像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該是他的,理所應當,丟掉了也絲毫不可惜。
不僅如此,景瑜的臉也是一張不諳世事的少年模樣,而景原淮的氣質卻嚴肅多了,兩人的眼睛是有些像的,隻是哥哥的眉眼更立體些,似乎瞳色也更淺。
我邊做晚餐邊漫不經心地想著,我的廚藝很一般,但食材本身足夠好因而並不計較太多。
阿伯臨走前又拉著我說道,「阿嬤她不知道,你別介意。景先生不是普通的挑食,他是進食障礙。」
「啊?」
「小時候是輕微的,他媽媽離開後,就變得比較嚴重了。」他嘆了口氣,也沒多說,從包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給我,「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有空的時候陪他吃幾頓飯?」
5
要不是看他眼裡閃動著八卦的光芒我就真的信了。
挽星湖的人們世世代代生活於此,見過許多姻緣戲碼,有不少人依舊記得古靈精怪的漁家女孩與臭脾氣小少爺雙雙私奔的故事,也有人眼見著鄰居家從小鬥嘴的歡喜冤家在二十年後牽住彼此的手,聚散離合像一出好戲似的連番登臺。
我想婉拒紅包。
他變戲法一般地又變出一個。
我失笑道,「好吧,如果有機會的話。」
這樣答應了下來,但遇見景原淮的日子並不多,有時遇見他倒是會端詳一番。從外表上看,他與正常人無異,不過是略有一些消瘦。
然而有一次撞見他吃飯的樣子。
明明是海鮮蛋卷,這些來自蘇格蘭的龍蝦和螃蟹在早上才空運到此,但他面無表情吞咽的樣子像極了在吃工地的水泥。
「有這麼難吃嗎?」
「還好。」他三兩口強行咽下食物,起身去修壁爐。
來這裡他從不帶太多工作人員,畢竟沒人想度假的時候還被一群人圍著。
此後根據我的觀察,他大多數時候遵從醫生的建議,少食多餐和服用補劑,沒有絲毫對食物的興趣,就像這隻是為了存活而必須做的事情。
唯一喜歡吃的是海鮮與河鮮一類的水產,雖然看上去隻是從「再吃一口我就想吐」的程度變為「還可以咀嚼」。
於是在送貨的時候,要是遇到什麼新鮮水產,我也會順便給他帶一些。
漁船會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返回開市,因而我好幾次去都沒趕上時候,終於決定睡醒爬起來去趕海。
「你怎麼在這?」面前的遊艇上正在陸續下著一幫喝得伶仃大醉的男男女女,其中最顯眼的人氣勢洶洶地走到我的面前,正是我的前任……啊不,前科男朋友景瑜,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跟蹤我?」
「有沒有可能這是海邊,所有人都可以來呢?」我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
周圍人哄笑著圍了過來,「景少,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纏著你不放的女的?」
「長得還行嘛,都跟到這裡了!估計你鉤鉤手指她就跟你走了。」
他們嘻嘻哈哈的,當著我的面肆意地談論著,「為了嫁進豪門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
景瑜SS地看著我,酒氣撲鼻,「你之Ṫų⁵前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喜歡我嗎?怎麼不聯系我了?」
我更加厭惡地後退幾步,「跟你有什麼關系,原來那些日子就當喂狗了。」
「喲,還裝上了,」林恬恬不屑地撇撇嘴,「你這樣的女的我也是見多了,一個拜金綠茶女,還喜歡裝模作樣。你也配喜歡景瑜?」
我皺起眉頭,她身旁的景瑜一言不發,似乎也默認了這話。
半晌緩緩道:「其實不用鬧成現在這樣,你還可以當我的朋友……」
在他們心裡,願意跟我做朋友,施舍一個做舔狗的機會就已經是對我莫大的恩賜了。
我狠狠撞開他的肩膀,「少在這裡擋路。」
這麼一出插曲導致今天送貨的心情很不好。
回到挽星湖我就悶頭幹活,景原淮挽著袖子在修壁爐,看著他的臉和人高馬大的樣子就惹得人很生氣。
偏偏他又喊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坐船去湖中央吃晚餐。
我本想直接拒絕,不想再跟景家人再有什麼牽扯。
回過頭看他像模像樣地穿著白色背心,左手提著一筐木柴,微微抿著唇困惑地看著我,那樣子說不上多麼囂張跋扈,莫名有些像阿嬤家剛生的小羊。
「發生什麼事了?」他靠近我,語氣篤定,「你生氣了。」
我見他這副模樣,話到嘴邊又變了,「不是說要去湖邊嗎?還要去看小羊呢,快走快走。」
船是舊船,但維護得很好。
湖面波光粼粼,有一種鄉村特有的安寧,甚至連月光都很靜謐。
我再次感到了這兄弟二人的區別。
景瑜的白色遊艇上張揚的漆著【探險者號】的塗裝,船燈徹夜不滅地閃爍著,被打碎的香檳塔流過甲板,流在每一個縱情歡笑的男女身上。
而景原淮身上自有一種清苦的氣質,他簡直像個完全不知享樂的苦行僧似的,白而濃鬱的香氣從鍋中冒出,濡湿了他低垂著的眼睫。
他在做一種漁戶家很常見的魚飯,是用新鮮的海魚混著海水煮熟而成,說是飯,其實是不放一粒米的。
「小時候我媽根本不會做飯,隻會做這一種。我不愛吃,她隻好想辦法開始學做菜。」
景原淮將煮熟的魚撈出,用魚湯衝洗魚上的泡沫,又將魚斜斜放進盤子,「她總是說真奇怪,我怎麼一點也不像我爸,我爸就很愛吃。」
我聳了聳肩膀嘀咕,「你們家真是每個人都不相像。」
「嗯?」
「呃……」我隨口道,「我是說你的娛樂生活好像一點也不熱鬧。我以為你們這種人都喜歡那種……紅燈酒綠的生活。」
景原淮將盤子遞給我,望著湖面不知想些什麼。
「我小時候以為家裡很窮的,景瑜沒這個印象,那會兒他還沒出生。初中畢業的時候班上一大半同學都去了美高,我去了給我獎學金最高的中學,那個學校硬件和師資都很差,但我覺得這樣可以給家裡省錢,我很討厭班上的人。結果高二Ŧŭ̀⁼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爸其實是富 N 代,他們看起來沒錢是因為他倆是私奔結婚的。」
我也不懂這大少爺突然在感慨什麼,吃著魚飯心想我們班初中畢業後三分之二的人去了職高和加油站呢。
「他們在挽星湖買了塊地,我當時覺得自己很可笑,就好像一直被欺騙的感覺。那時還不流行遊學,但我開始全世界玩,從阿姆斯特丹到羅馬、布裡斯班到墨爾本,沒錢了我就打電話找家裡要,她從來都不說什麼,把錢轉到我卡上。我不知道他們感情其實已經出現了問題,後來我上了大學,開始小打小鬧地開公司玩。有一次我媽忽然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借她八千塊錢,我拒絕了,我以為他們又在故意裝窮,這個數額太可笑了。之後我媽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了。」
景原淮苦笑,「我後來才知道,她一年多前跟我爸分居了,景瑜給了我爸。她並沒有拿到多少補償,因為富貴人家有太多財產分割的方式保護財產。她那時候是乳腺癌中期,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隻跟我開過那一次口,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
「我想在她去世前,應該很怨恨我。不是我的話,她不會離開大海,也不會跟我爸走。
「後來我就不愛玩了。」
6
「你話是這麼說,還是繼承了景家,對吧,景總?景家家主?」
我將盤子放在湖水中隨意地衝洗。
景原淮皺起眉頭。
「你的自我懲罰,不過是你的傲慢心。你媽媽或許經濟條件沒那麼好,但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尊重她的選擇?或許你心裡也認為,是你媽媽高攀了你爸爸……」
我用湿漉漉的手拉起他的背心下擺。
「對吧?你總覺得你可以拯救其他人,為什麼呢?是誰給了你無所不能的錯覺?
「姓景很了不起嗎?」
我惡狠狠道。
木船在湖心泛起陣陣漣漪,柴火已經快要熄滅。
隻有半輪殘缺的月亮注視著一切,以緩慢而堅定的方式往西邊落下。
見過大海與麥田的人知道,這世上有許多的事是無法阻擋的,一如命運。
……
「幾點了?待會兒我送你回去,下次來我們得一起請阿嬤吃飯了。我爸現在在瑞典的療養院,你想見的話我可以抽時間帶你去度假。」
景原淮把皺巴巴的女式襯衣撿了起來,將散落在額前的黑發用手指向後攏了攏,「馬上天亮了。我手機沒電了……哦,這是你的。」
他遞來的時候,屏幕又亮了亮。
上面顯示有十二個景瑜的未接來電,手機靜音導致無人察覺。
「他打電話給你做什麼?」
景原淮把電話回撥了過去,打開了免提。
「周穗,我昨天喝太多了……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景瑜低落的聲音傳了出來,「其實跟你分手後,我一直會想起你。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啊,不是嗎?我知道你還喜歡我,我沒有覺得你是高攀我,你……願不願意回來?」
聽到一半的時候我就感覺大事不妙。
景原淮握著手機的手青筋暴起,若不是我正巧看到他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陰霾,一定察覺不到他刻意平靜的話語下ƭů₌的暗流湧動,「景瑜,周穗在我這裡。」
他掛斷電話,目光冷冷地看向我。
「所以你昨天那麼奇怪,是因為你去找他了。」
他捏住我假意左顧右盼的臉,「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昨天你把我睡了的原因?」
「你當時想著誰?」
我當時的確有一些賭氣的成分。
我支支吾吾,結結巴巴地試圖闡述他們兄弟二人的區別,「其實我對景瑜……」
他不耐煩地打斷,「夠了。你覺得我真的在乎嗎?」
在月光下半跪著煮一碗魚飯的男人此刻蕩然無存,那雙淺淺的瞳孔此刻像墨一般的渾濁烏黑,他一字一頓,「周穗,我也沒有非你不可。
「你不用再來了。」
7
三年後。
「什麼!!」農場新來的女孩小花尖叫起來。
「老板你說的是真的嗎!!《種地吧 Fighting!》真的選景選了我們農場?!!
「那不是能看見好多明星了!?」
劉姨不懂這些大呼小叫,考慮得更加實際,「那不是就相當於給我們打廣告嗎?到時候正好把我們這一帶的特產都給推出去……」
小花興奮得語調都變了,「幸好我們去年擴大了種植區,把產量提起來了!天啊!據說那個最近還挺火的女星林恬恬可能會來!」
「嗯,」我合上電腦屏幕,「這兩年我們農場的線上運營確實做得不錯,不然節目組也注意不到我們。既然要拍攝,大家盡量配合,拍攝結束後每個人都有大紅包!」我正說著,忽然腳邊有些動靜。
「瓜瓜、瓜……吃瓜瓜。」
背著草帽的小女孩抱著一個貝貝南瓜,肉嘟嘟的小臉上寫滿了「饞」,「媽媽……瓜瓜!要吃!」
「好啊,待會兒蒸給我們小酥糖吃。」上午的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