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我在市婦幼生下一個小女孩,大名周棠,小名酥糖。
小酥糖大多時候都是天使寶寶,唯有吃飯上非常讓人操心,九個月的時候就開始挑奶粉品牌,不合她意的是一口不喝。好在長牙能吃輔食後,解鎖了更多食譜,天天提著小籃子跑去摘果子玩。
她人小,其實根本摘不了多少,回來做給她吃倒是乖乖地用小勺子吃得幹淨。
「怎麼又不穿鞋?」
小酥糖低頭看自己的腳丫,一副也很困惑的樣子。
「鞋子跑了……」
我抱起她,親了親她肉嘟嘟的小臉。
這是自我的父母離開後,我唯一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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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想過會再遇到景原淮。
這幾年偶爾會在網頁新聞上看到景家轉型、布局海外的新聞,但也僅限於此,反而是林恬恬的通稿漫天飛。
這檔綜藝上有她我倒是早就知道,我是節目的合作伙伴,對此不甚在意。
況且想來她也不記得我了。
「城市喧囂晝夜不停,讓我們在生命的間隙,偶爾放慢腳步。一蔬一飯,創造美好。我們現在來到的就是穗果有機農場……」
節目的錄制很辛苦,為了拍夠需要的節目素材,連農場的工人們都要跟著一起加班。
有一些我出場的畫面,主要也是為了介紹自家農場的產品。
然而酥糖頑皮,總是在我工作的時候跑來找我玩。
我在上鏡前的晚上輾轉難眠,不停地過著產品們的宣傳語和資料,在鏡頭面前還是很不自在;然而她卻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怕一堆攝像頭對準她,她也能背著小草帽,眨著圓滾滾的大眼睛,毫不怯場地介紹,「我是糖糖,二歲半。這個果果,好吃的!」
說著摘下一個番茄,在自己的小花裙子上擦了擦,咬了一大口。
陽光照在紅彤彤的番茄和孩子琉璃一般的淡色眼珠上。
這幾秒鍾的畫面比幾萬字的產品介紹有感染力多了。
節目一經播出,頓時農場網店的首頁被蜂擁而至的觀眾擠爆了。
第二天,不速之客就出現在農場門口。
「是投資商來了嗎?」
「什麼啊,難道不是林恬恬那個緋聞男友嗎?來探班的?」
助理們小聲地竊竊私語著,看著賓利裡走出的男人。他的出現簡直就像來考察似的,所有人如臨大敵,積極跑動著表示自己工作格外賣力。
然而人們看到他久久地駐足在試驗田旁邊,直到出現了一個踩著雨靴、臉上沾滿泥巴的小女孩,他那挺直如刃的背頃刻間像是一寸一寸地折斷了。
酥糖奇怪地看著眼前的叔叔,一手還捏著半條泥鰍,另一隻手撓了撓腦門上扎的小啾啾,「你想要這個?」
她把泥鰍往男人手上一塞,邁著兩隻小肥腿跑了。
然而很快就是我面前的一幕——
律師們針鋒相對,景原淮打回了一版文件,「周穗,我不是來搶走小孩的。可你應該告訴我,這樣我起碼知情。況且我可以為你們提供更好的生活,周棠她都快三歲了,還不認識幾個字。你應該也知道兩歲是孩子的語言爆發期,按理來說應該為其提供雙語的學習環境。」
一旁有人恰到好處地遞過電腦,「這是目前我們為小朋友量身定制的成長計劃。根據過去五年的藤校亞裔的錄取率而言……嗯……馬術已經不吃香了……我們不建議太小的孩子就離開父母去國外念書,數據顯示初期太早脫離家庭會導致……在不能陪讀的客觀條件下,那麼我們可以選取國內國際中學銜接美高,從而達到快樂與成長性的平衡……相應的置業計劃如下……」
「停停停,她才兩歲多,」我頭暈目眩地合上電腦,「而且你怎麼就認定她是你的小孩。」
景原淮皺了皺眉,「可以做鑑定。但是我想不用了,畢竟……那雙眼睛實在是——」
他話沒說完,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莫名其妙,我們不做鑑定。孩子生父反正不是你,請回吧。」
他抬頭有些無奈地看著我,我這才注意到,這三年過去他有了些新的變化。他威嚴更重,黑發中已有幾簇白發,明明還在壯年的年紀卻有種深可見骨的疲倦。
景原淮揮了揮手,其他工作人員全都識相地離開了。
他走到我的身邊,「我想,你一直不夠了解我。第一次太輕易地放過了你,所以讓你產生了我很好說話的錯覺。」
「那麼我可以回答你。確實,原本家業不該是我繼承的,可現在也在我手上,我父親則會在療養院裡終老,至S才能回到故鄉。而你和小棠,不管該是誰的,不管你多麼喜歡景瑜,結局都是一樣的。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我瞳孔地震。
他到底是為什麼一直覺得我深愛著景瑜啊!!
而且——
「違背婦女意願,以暴力、威脅、傷害或其他手段,強迫被害人而構成的犯罪,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我聳聳肩膀,「你記住,把你送進去,也不影響我閨女考公考編。」
「……」
8
臉撕破了後,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選擇了參加這個節目!
當後採的時候,導演問起為什麼想到要來參加這個節目時,他竟然冷笑著說:「來找個小騙子,扶貧。」
他說是扶貧,就真的開始做起幫助大家共同富裕的好事。比如什麼幫助劉姨修房子啦,給一直缺貨的農用機器下訂單啦,承包了節目組的午餐供應啦……甚至在暴雨來臨前幫著大家一起搶收什麼的。
總而言之就是跟他在挽星湖裡做的事差不多,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圍繞在他的身邊,像被他磁場吸引而來的小衛星小行星們一樣。
小花第一時間成了他的鐵杆擁護者,「他給我要來了所有人的籤名照!!還有明年我最最最想去的演唱會的貴賓票——還是兩張!!」
唯一不吃他這套的人,是酥糖。
作為一個快要兩歲半、還不認識字和任何貨幣的小文盲,小酥糖不接受任何金錢賄賂,哪怕景原淮拿著小孩都喜歡吃的糖果在她面前搖晃,她也會轉身跑掉。
「這小孩真是沒禮貌。」
林恬恬深以為然,「景哥,你別理這小孩了。我們拍攝這麼久了,這小孩一點都不乖,根本就不像個女孩子……」
「哎呀,這裡的鄉下小孩都沒怎麼管過的,當然是這樣。」
化妝師和助理們小聲地附和了幾句。
景原淮自認脾氣這些年修煉得很好,但此刻依然有一種暴戾的衝動,過了許久他才轉過身,淡淡開口說道,「我小時候也是這樣。」
這句話像是某種禁令一般,大家對小酥糖的態度驟然變化,連攝像機都開始頻繁地拍她。
其實酥糖在網上一直有些小人氣,她露著肚皮躺在竹床裡睡覺的樣子是節目組出圈的內容之一。
但是個人都能察覺到其中的暗流湧動。
小酥糖鬧著要買電視機上看到的麥當當玩具,景原淮就能讓拍攝先暫停,開車兩小時去城裡買回一大堆塑料紙片。
「派個助理去買不就行了?」我用一種打量「神經」的眼神看著他,走到一邊繼續敲電腦。
景原淮不吭聲,他在甜品站排隊的時候用三倍速看完了這些塑料小人的動畫片,現在正努力跟周棠用玩具扮演過家家中的小弟角色。
「……」
酥糖用所有玩具把代表景原淮的玩具小人圍住,然後湊上去一陣拳打腳踢。
「啊,啊,好痛。」景原淮用一種機械的聲音配音,「你們為什麼要欺負我?」
酥糖臉上閃過一絲愧疚,她顯然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
「嗯?」
小酥糖不安了起來,湊到他的耳邊,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你想搶走我媽媽。」
景原淮悚然抬頭,並不是因為這句話本身,而是那種尖銳的提示:他確實找到了一個同類。
酥糖以小孩敏銳的直覺感受到了,他其實沒有多麼喜歡她,或者說他的表演還不足以能夠欺騙所有人。
面前的小孩做了個鬼臉,冒出個鼻涕泡。
看上去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可是,這就是媽媽心裡喜歡的小孩的樣子啊。
景原淮意識到這是一個自小出生在一個單親家庭裡,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爸爸去哪兒的內心十分敏銳的孩子。
9
十月份的時候拍攝正式結束,工作人員打著哈欠收拾場地。
在連著舉行了兩天的慶功宴後,我宣布帶著團隊去泰國旅遊度假一周。
然而小花沒有歡呼,她臉色慘白地拿著手機,「老板,下山的路塌了一段,有好幾輛車陷在裡面了……就是剛剛的新聞,攝制組他們……應該還有過路的……」
在前段時間,連著下了半個月的暴雨。
我組織了幾個人去繞路查看情況,中途得到消息,「又下了雨,現在前面的情況我們都不清楚,救護車什麼的都到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就是堵車堵得很厲害,車輛不少都在按喇叭。現在這裡很亂……」
我當機立斷,「這樣堵下去不知道還要多久,有需要的人可以都步行來我們農場,不方便的告訴他們,我們晚點會送吃的上去!」
劉姨知道事情重大,迅速為我披上了雨衣。
今夜注定是個難眠之夜,無數條信息在網上迅速跳動了出來。
【尋人……尋找我哥哥一家人!他們下午出發現在一直聯系不上!】
【救命救命, 已經十個小時了,車上東西都吃完了。】
【雨太大了, 我們家小孩開始發燒了怎麼辦……】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快要憋S了!家人們求救現在怎麼上廁所啊!】
在翻滾的信息流中開始出現一些解決方案,告訴人們需要救援的人可以立刻撥打電話、今夜可以去附近的農場留宿,那裡準備了很幹淨的坐墊和熱茶等等消息。
有眼尖的人認出了這家農場。
【這家農場上過節目的!!我記得!】
【對啊對啊, 我還買過他們家的蔬菜包, 確實支持對了~】
【小酥糖麻麻來親親啵啵啵!】
漸漸地有人扒出了更早的新聞。
【我靠笑S!怎麼會有人覺得農場的老板配不上做地產起家的景家啊!】
【小道消息哦, 景家的二世祖前兩年就被趕到德國念書去了,據說這四年將會是他最終生難忘的八年……】
【大家快看實時熱搜!!著名女星林恬恬也在事故現場, 她質問救援人員把她的高定名牌扯壞了要怎麼賠償。】
一時間憤怒聲四起。
我揉著眼睛關掉頁面,此時是凌晨三點,我加班加點維持著農場的正常運轉, 一邊想著,或許農場這裡也能跟旅遊相結合……
「周穗!周穗!」
有人瘋狂敲打著窗外的玻璃。
景原淮被雨水打得湿透,沒人知道他是怎樣突然出現在這裡的, 這樣的天氣連直升機都無法起飛。他兩腿沾滿了泥土,見到眼前的人時才驟然脫力——事故發生前他正在驅車前往農場的路上,前方的車輛緊急剎車導致一系列的追尾事件,手機也在這個時候摔成了黑屏。
「你還在農場……」他喃喃著, 「我就知道,這個天氣你不會帶著糖糖在外面到處亂跑的……我知道Ťű̂⁷。」
我隔著一把傘望向他,他看起來真是十足的狼狽, 雨水浸透了整張臉。
「來的路上,我一直擔心, 會有報應。我想如果真的有的話,就報應在我身上吧。」他支撐著想要站起來, 卻一再脫力, 「其實你喜歡別人也沒有關系, 我一開始就知道的。況且你還知道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是吧……隻有你知道了。」
他執拗的眼神看起來和某個想要玩具的家伙一模一樣。
「我知道,你看上去是個嚴肅正經的大好人,其實內心裡是個神擋S神佛擋S佛的壞種啊。」我嘆了口氣, 「你比你弟弟壞一百倍。」
「是。」
我想起曾經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夜, 暴雨讓雨刷像瘋了一樣的刮動,迎面而來的大車燈光仿佛刺入眼球的刀柄。
主駕駛的人撲向副駕駛的人, 而副駕駛的人艱難地試圖張開雙臂保護後座的人。
壓扁的車頭已經使人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空間, 混合著血液滴落在我的臉上。
「阿穗, 別怕……聽我說……手機在收納架裡……」
而收納架如今撞碎了母親的胸骨。
「你要把它拿出來……打急救電話……必須……快一點……」
小女孩崩潰的哭聲始終無法停止,「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阿穗,別怕。那就……好好活。
「活得比所有人都好,比所有人都幸福……就像,就像我們永遠在你身旁那樣。」
那場車禍後來奇跡般地幸存了一個孩子, 隻是再也不是那個隻會哭哭啼啼的阿穗。
我低頭將他拉了起來, 按住他顫抖不止的肩膀,「別怕。」
景原淮跌跌撞撞環住我, 我在他的耳側輕輕說道:「那就為了我, 一直做個好人吧。」
就像在那個布滿月光的晚上,我看到了他的虛張聲勢。將魚湯倒進湖裡的男人,在水底看到的是那永恆的、母親的遺骨。
「所以你這是答應了我嗎?」
我撥開他的額發,露出那雙淺淺的、琥珀色的痛苦, 我凝視著它。
「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這一次,希望你演技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