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一點地用勺子渡給她,醒來之後卻什麼都記不得了。
赤腳醫生說是中了邪。
族裡那些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從鄉下找來了神婆,對著婆婆又是灑米又是潑水。
婆婆被捆在當中哭著喚我:
「歲歲我怕,歲歲你在哪裡?」
我將族長請來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發了瘋似的將那些婆子撞開。
顫抖著撲過去將她的頭發理好。
她給我燉湯,為我請先生,教我禮儀,要我好好地生活。
明明就很想將子女都留在身邊,可還是成全了顧昉的理想抱負,也成全我想要去顧昉身邊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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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樣好的人,怎麼能被這樣對待呢?
族裡給了我們兩條路。
一條是我們這一支,直接並入二伯他們家。
二伯入主顧宅,我們娘倆在他屋檐下討生活,族長做主,必不會讓我們餓S。
「二是直接分家,但是顧昉現在已經S了…」
「他沒S!」
我像一條被踩中了尾巴的狼,恨不得上去將那群道貌岸然的叔伯撕碎。
顧昉沒S。
興許他根本就沒有踏上那條船,興許哪天他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向我們告罪說他回來晚了,讓母親吃苦了。
最終他們都認為,我和婆婆瘋了。
於是打發了我們一些銀錢,就將我們趕出了府邸。
14
老管家還有其他幾個老僕,也自動請辭。
他們都是府裡幾十年的老人了,早在顧老爺還在時,就將賣身契還給了他們,來去自由。
如今,他們想跟著我和婆婆走。
但是現在世道亂了,我手頭的錢,養不起這麼一大群人。
「我們承蒙顧老爺和太太的照料,現在也是時候報答少奶奶和太太了,我們不需要少奶奶出錢。」
我堅持不允。
「現在世道這樣亂,一行人太過惹眼,你們先回到各自親人的身邊,等太太病好,我會來找你們。」
拜別完府中眾人後,我就帶著婆婆坐火車南下求醫。
精神科的專家告訴我,婆婆是應激創傷後遺症,因為面對不了獨子的驟然離世,所以觸發了大腦的保護機制,之後記憶會慢慢地回來的。
於是,我帶著婆婆在附近找了間房子住下,打算先就此安定下來。
南下一趟,銀錢花得差不多了。
我找了很多份都是短工,給人漿洗縫補衣服。
不過隨著世道越來越亂,物價越來越高,給的錢卻越來越少。
幸好在越洋飯店碰上了之前教過我的洋文老師。
他告訴我,飯店正缺服務員。
要求會一點英文,平常幫忙迎賓引導客人就行。
薪水很是不錯,就是要求謹小慎微,不該說的話別說。
在他的安排下我很快地入職了,發第一筆薪水的時候,我給婆婆買了件櫻桃紅的羊毛短衫,配她那件陰丹士林藍的旗袍正合適。
「你又亂花錢。」
她嘴裡這麼說著,卻止不住拿著那件短衫在身上比劃,我吃著她給我做的炒青菜,終於有了喘口氣的感覺。
似乎生活在逐漸地回到正軌。
直到那日,我在飯店看到了顧昉。
15
那日是除夕,我同領班商量了排白班。
晚上還可以回去和婆婆過個年,她說晚上一起包水餃吃。
我低頭迎賓的時候都忍不住嘴角上翹。
直到面前那人的皮鞋,停在我眼前始終沒有動作。
我疑惑地抬頭,看到我日思夜想無數次的臉。
整個人怔住了。
我有想過無數次。
如果顧昉沒有S,我和他重逢時會怎樣。
會痛哭流涕嗎?還是捶著他的肩膀大罵。
可是都沒有,我隻是那樣愣在了當場。
連叫出他的名字都沒有力氣。
害怕隻要我發出一個音節,他就會像我夢中重演過的那無數次一樣。
忽然地醒來,隻有臉上的一片潮湿。
旁邊一個面容姣好、打扮時髦的女郎挽上了他的臂彎。
我認識那個女郎,我在顧昉中學的合照上看過她的照片。
顧昉的青梅竹馬,白月光徐二小姐。
他們挽在一起很是登對,再合適不過的青年夫妻。
徐二小姐看都沒看我一眼,挽著顧昉就往前走。
「等一下!」
我叫住了他們,想著,我應該要問問他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16
為什麼兩年前顧昉來信要回國,船卻突然沉沒。
又為何這兩年沒有一封來信。
如今卻好端端地出現這裡,挽著他的初戀女友好不快活。
為何兩年時間,都沒有想過找一找母親,找一找我?
可我隻是上前兩步撿起他掉落在地的紐扣。
「先生您的紐扣掉了。」
隨即低頭沉默,回歸到我謹小慎微的飯店服務員身份。
徐二小姐掏出幾張零錢要給我打賞小費以示感謝。
顧昉卻一把接過零錢,走到前臺要了個紅紙包,包好遞給我:
「今天是除夕,歲歲平安,美麗的女士。」
「感謝。」
我面無表情地接過,轉頭紅紙包卻被眼淚濡湿了。
飯店裡來往的人非富即貴。
萬一我說錯什麼話,以後就沒人來照顧婆婆了。
所以我強壓住內心的思緒,最終什麼都沒說。
事後我打聽到,這對入住的夫妻姓傅,是受邀入住酒店的。
「你今天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認識傅先生呢?」
領班一副後怕的表情。
「我就是在猶豫,是不是看錯了……萬一不是傅先生的紐扣,不是反惹得他生氣。」
搪塞完領班之後,我收拾好那個紅紙包回家。
我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顧昉,但是他今天的反應似乎不想,也不能認回我。
紐扣是他故意扯掉的。
「王子受到公主的饋贈,將線團系於出口處,終於在迷宮深處S掉了作惡多端的怪物米諾陶諾斯,循著手中的線成功地走出了迷宮。」
多年前顧昉的話浮現在我的心頭,所以我當時決定,先不要戳穿他。
17
可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卻並未看到婆婆的身影。
房東太太告訴我,看到她拎著個箱子往碼頭那邊去了。
我急急忙忙地趕過去,看到她站在碼頭那邊,眯著眼睛張望。
看到我來了,很是開心的樣子,把箱子塞到我手裡。
「歲歲來啦,娘給你買好船票了,你等下就上船,去英國把那小兔崽子逮回來。別聽他說的什麼大義啊事業啊,娘隻想你們倆平平安安。」
她噙著微笑,還是幾年前的神情。
那時候顧昉的消息還沒有傳來,她還是體面的顧家太太。
為我打點好一切,準備讓我後顧無憂地走。
不過一天的工夫,一切都變了。
她的臉上也留下了許多歲月的痕跡,白發被風吹得四散。
我將發絲一點點地歸置到耳後,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牽著她往回走。
「娘你記錯了,不是今天這班船,是下個月…」
「我記錯了嗎?」
記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的病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會突然跑出來,不過幸好還記得我。
我試圖跟顧昉聯系。
18
可是他的房間門口,時常站滿了衛兵。
好不容易那天拜託打掃的阿姨換班,摸到他房間裡剛想出聲,就被他捂住嘴按在了書桌上。
我震驚地盯著他,他指了指上頭,用口型跟我說:
「有人在竊聽。」
他的日子似乎也算不得好,懸崖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我拿了他書桌上的鋼筆,在紙上寫:
當年你來信說要回來,結果船沉了是怎麼回事?
「我當時沒有上那艘船,因為臨行前接到了任務。」
我又問他:
「既然沒有上那艘船,為何不來信報平安?」
「為了讓顧昉的身份S去。」
他回得那樣堅定和坦然。
仿佛對於S去的顧昉的身份,沒有一絲留戀。
那麼我們這些屬於他S去身份的親人,又還有什麼樣的立場來質問呢?
我停下筆,拿起手邊的墩布和水桶就要離開。
他伸手把我往下拽,下一秒子彈從窗戶射了進來。
玻璃碎碴在地毯上泛出炫目的光。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盯著我的視線叮囑。
「歲歲乖,蹲在這裡,不要出來。」
旋即從抽屜裡抽出手槍上膛,掩身在窗戶旁的牆壁上。
等待對方換彈的空隙朝對面開槍。
數不清槍聲響了多少輪,我才顫抖著從書桌後爬出來。
眼淚糊住我的視線,我才看清那地毯上不是紅色的染料,那是顧昉的血。
19
第一發子彈射進來時,他就已經中彈了。
巨大的恐懼讓我幹嘔,我強打精神扶著牆壁朝外頭走。
卻撞上過來尋我的外教老師。
「上帝保佑!還好你沒事,顧夫人過來找你了,我怎麼勸她都不聽,一定要來找你,外面正在開槍…...」
我整個人衝了出去。
外教老師在身後喊著什麼,外面槍聲如雨,我全都聽不見了。
我隻想找到婆婆,帶她回家。
就當顧昉在幾年前的船難中,就已經S了。
從此之後我就是她唯一的女兒,我會照顧她給她養老。
想不起過去的事情也沒有關系,甚至有一天忘記我了也沒有關系。
我會一次次地找到她。
我們就這樣繼續過著我們的小日子。
我掙錢給她買料子做衣服,她在家給我準備熱騰騰的飯菜。
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就難產去世了,我爹認為我是個賠錢貨。
我是在路上撿吃的,飢一頓飽一頓地長大,很少有人給過我關愛。
可是顧家人給了我。
她給了我。
會在我流產後給我煲湯,一勺一勺地喂給我。
會想法子讓我開心起來,花錢給我請外教老師,教我念書。
流浪的路上好不容易買到的馍馍,她也會分給我一半,我對未來害怕得睡不著時,她會輕輕地拍著背給我唱童謠。
我不能失去她。
可是當我趕到時,我還是隻看到子彈沒入她的身體。
她擋在顧昉面前,卻是衝著我笑著的。
我整個人脫力下墜,眼前一片漆黑。
20
醒來的時候,飯店已經清掃恢復如新了。
領班告訴我,我的外教老師幫我將親人的屍體收斂好了。
現在正在給她做禱告。
他給我一周的休假,先去處理親人的後事。
我去後廚接了捧涼水讓自己清醒點, 脫下制服換上自己的袄子。
真奇怪,之前沒覺得這件袄子這麼硬邦邦的。
壓在身上感覺腰都彎了幾分。
老管家和以前的僕役得了消息趕來,一群人泣不成聲。
我倒是一滴眼淚都沒掉。
來了幾個戴高帽的人, 對我盤問了一番。
問的最多的是:
為什麼我娘要衝過去替傅先生擋槍子,我娘和傅先生什麼關系?
我怒不可遏。
要不是老管家扯著我, 我整個人都要撲上去。
整個人弓起脊背,像隻發狂的野獸。
「我娘是來找我的!我倒想問問那個傅先生什麼意思,憑什麼抓著我娘一個小老百姓擋槍!」
那幾個人似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耳語了一番後離開了。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靈堂前。
直到婆婆頭七下葬,顧昉都沒有出現。
也是。
現在正是他避嫌都來不及的時候。
關於顧夫人, 關於顧家的一切, 都不能和他有關系。
他甚至都不能掉一滴眼淚。
因為那隻是一個,突然衝過來給他擋槍的陌生女人。
但是我可以。
21
那天我抱了婆婆的靈位,徑直前往越洋飯店。
在一樓大堂就碰上了顧昉和徐二小姐。
領班看到我衝過來, 暗下叫糟,想要將我攔住。
「傅先生!你害S我娘!甚至連過來拜祭都不肯!」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眼圈發紅。
「你這樣的人, 早晚有一天妻離子散, 客S異鄉!」
徐二小姐蹙眉, 想要讓保安將我趕出去。
顧昉招了招手示意他們放開我。
我衝上去給了他一巴掌。
「鞠躬, 給我娘道歉。」
我表現得就像一個S去了親人,悲傷過度得有些胡攪蠻纏的人。
畢竟那天大家都看到, 是我娘自己撲到顧昉身前的。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腰間纏好的繃帶上又滲出了血。
「我很抱歉, 請您節哀。」
他道歉完就被徐二小姐扶著走了。
飯店其他人都像看瘋子一樣地看著我。
我抱著婆婆的靈位突然大笑了起來,緩慢地蹲到了地上。
22
三個月後,我終於踏上了前往英國的郵輪。
在我記掛的人都S去之後。
船票是顧昉託人拿給我的, 與之同時還有一封給我的信件:
一時我們倆都愣住了。
「完那」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日寇猖獗,國家危亡之際, 需要有人奮不顧身, 為了不牽連到你們, 我隻好舍棄顧昉的身份。
顧昉這一生無愧於天地, 唯負母親與歲歲。
附船票一張,願歲歲在大洋彼岸,能夠將我們拋之腦後,快意餘生。】
傳信的那人告訴我。
顧昉和徐二小姐是假扮夫妻,在越洋飯店埋伏為了刺S日寇。
從飯店的人那裡聽說,我一直在攢錢購買去英國的船票。
故而為我購得一張。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想去英國, 是因為曾經我的丈夫去了英國留學。
字字懇切地說讓我等他回來。
後來攢錢想去,也是篤定他沒有S,想去尋到他的下落。
我將信件重新折回紅紙包,裡頭卻倒出了一個物件。
「叮當」一聲落在甲板上轉彎。
那是我少女時期, 為顧昉縫補的第一粒袖扣,如今它兜兜轉轉,終究是落入了滾滾洪流當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