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姐連忙道,「錄像和記錄什麼的,我們回去就會刪掉。」
秦無月不置可否,十指交疊,抵著下巴,笑:「今天就到這裡吧。」
他的助理站起來,客客氣氣地把其他人送出去。
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了,我還坐在原位。
房間裡隻剩下我和秦無月,他坐在位置上沒動,隻是把目光轉向我:
「怎麼,很恨我?」
我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還沒結束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趙玥,你很值錢嗎?跟我睡一次,就能換來一個專訪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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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譏諷地說,「別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要你把工作辭了,來我身邊,隨叫隨到。」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隻是看著桌面上。
陽光照過來,灰塵在跳舞。
他太了解我了。
我甚至沒辦法像那些爛俗作品裡的女主角一樣,跟他談自立自強,或者熱愛夢想那一套。
因為我現在做的並不是我喜歡的事。
因為他很清楚地看到,我如何摸爬滾打、毫無尊嚴地,過著糟糕至極的生活。
「我對你已經夠好的了。」
他懶洋洋地說,「趙玥,我現在隨手能給你的,就是你辛苦一輩子都賺不到的東西。」
「今天就把一切都處理好,我沒耐心等你到明天。」
9
我回公司提交離職報告,交接手裡的工作。
這過程異常順利,沒有任何人為難我。
隻在我離開時,他們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背後,像是要把我的衣服燙出個洞。
「想不到小趙有這種本事。」
關上門前,我聽到不知道誰在說話,「果然人不要臉了,反倒能過上好日子。」
接下來的幾天秦無月還有別的工作,直到一周後,他才打電話給我。
「我讓助理去接你。」
那房子大到誇張的地步,甚至有一整面牆的透明玻璃櫃,裡面掛著各式各樣的樂器。
其中有一把吉他,據說是某位世界殿堂級大師手工制作的,價值數千萬。
去年那場座無虛席的十萬人演唱會上,他彈的就是這一把。
我仰頭看到琴面倒映的光澤,心裡卻想到當初在地下通道賣唱時,那把不知道過了多少手的舊吉他。
音不管怎麼調都不準,秦無月隻能手動讓自己習慣。
以至於我們後來終於攢錢買到一把新吉他,他彈起來反而總是走調了。
深夜秦無月總算回來了,身上的酒氣和香水味混雜成一團,襯衫領口還有斑駁的口紅印。
他似乎心情很糟糕,沉著臉走過來,隨手扯了領帶,綁住我手腕,說了句:
「你倒是聽話。」
然後把我整個人釘穿在沙發上。
我疼得發抖,像條案板上被刮掉鱗片的魚,血淋淋地彈起來,又被秦無月掐著腰強按下去。
甜膩的香水味從他身上飄入鼻息,反胃感讓我喉嚨裡發出很輕微的一聲幹嘔。
下一秒,臉頰就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秦無月給了我一耳光,又掐著我的下巴,低頭咬住我嘴唇:
「最惡心的人就是你,趙玥,說好的永遠在一起,來個稍微有錢有勢的男人你就要丟下我跟他跑。」
「你有資格在我面前覺得反胃嗎?」
10
永遠在一起。
永遠。
我快被這個詞燙得蜷縮起來,卻又像塊毯子一樣,被身上的秦無月強行展平。
過往那些散亂的記憶裡,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走馬燈一樣閃過我的腦海。
我們在地下通道唱歌,第一次收到一張 50 塊的打賞。
我和秦無月高興壞了,去超市挑了喜歡的零食和水果。
有兩顆紅得異常鮮豔的蘋果被保鮮膜嚴嚴實實包著,上面貼著「新西蘭進口」。
到付錢的時候才知道那 50 是假幣,根本結不了賬,又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回去。
售貨員滿臉警惕,一路跟在我們身後點數,生怕我們把東西偷走。
走在回家的夜風裡,我們沉默著,但牽著手。
我問秦無月,新西蘭是哪裡,感覺很遠很遠。
他說再遠,我們未來也一起去。
再往後,互聯網開始興起,有人一夜之間大紅大紫。
靠著賣唱和四處打工攢的錢,我們總算攢了點錢,不用睡在倉庫的大通鋪裡,搬進了城中村。
鎢絲燈泡帶來的光忽明忽暗,秦無月就坐在那盞燈下,拼命地寫歌。
他寫幾行,抱起吉他試著彈出來,覺得哪裡有問題,又低下頭去改。
我把買來的打折西瓜切成塊,遞到他嘴邊,他咬了一口,說喜歡吃,想全吃完,我就都喂給了他。
結果西瓜是餿的,他吐了一整夜,臉色白得像是紙,卻緊攥著我的手,不肯讓我下樓買藥。
「我本來以為問題不大的。」
他說,「就是不想讓你自責,覺得自己白花錢買了東西——好啦,好啦,沒事的。」
時間一直不肯停歇地往前走。
二十歲出頭,我們搞了一個小樂隊,也有了一點點粉絲。
他變得越來越好看,是那種出現在舞臺上,燈光打過去,會讓臺下人呼吸一滯的、驚人的美麗。
有粉絲看完演出來跟他表白,他壓著帽檐,笑眯眯地說:
「我不能答應,我很愛我女朋友。」
「我們的生命是長在一起、分不開的。」
我用力地眨了下眼睛,眼前浮動著無數雪白的噪點,那後面,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秦無月的臉。
帶著強烈的憎恨,仿佛和六年前看守所裡的他重疊起來。
隔著一面玻璃,我面無表情地說著心裡排練過無數遍的臺詞:
「他跟我求婚了,他和你不一樣,工作穩定、薪水客觀、家庭美滿健全。」
「我知道你特別特別想紅,也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可是這麼多年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接受你寫出來的根本就是垃圾的事實?」
「現在你已經在這裡了,被你打傷的那個人有錢有勢,還不知道最後要判幾年,你還想耽誤我嗎?」
「說白了,當初跟著你,也隻是因為隻有你願意帶我逃出來。但我白給你睡了好幾年,我覺得我已經還清了。」
「以後的路,各走各的吧。」
他始終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坐在我對面。
臉上帶著青青紫紫的傷口,反倒襯得那雙眼睛像碎裂的星星。
我知道秦無月不會輕易就相信這番說辭,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我。
所以停頓了片刻後,我唇邊用力扯出一抹微笑,說出了最後那句話。
「如果你糾纏我,我嚇到了,可能就會把當初四十河邊的事情說出來,事情會沒辦法收場的,秦無月。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
這句話一共 48 個字,我說它用了整整五十五秒。
我後來的漫長人生裡,永遠記得這五十五秒。
微笑像浮空的面具一樣掛在我臉上,下面真實的神情早已被拉扯得血肉模糊。
我說得很慢,因為我根本沒辦法加快語速,每吐出一個字,就好像有人拿著錘子,把一顆釘子釘進我的太陽穴。
疼痛令我睜大眼睛,清晰地看著玻璃另一邊的秦無月,捕捉每一分秒,他臉上的神情變化。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光芒從他的眼睛裡熄滅,面前的人變成了一顆塌縮的行星。
說出最後一個字,我撐著桌面站起來,轉身向外走去。
離開前,他在那邊叫我的名字:「趙玥。」
這一天見面,他隻說了這兩個字。
看守所的燈光一片冷白,照在我臉上,卻燙得像是那天四十河邊的夕陽。
那天,為了救下我,秦無月失手將他喝多了的賭鬼爸推進了湍急的河水裡。
我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喘著氣,慢慢地坐起來。
血紅的光芒裡,他叫我的名字:「趙玥。」
「我帶你從這裡逃出去吧。」
……
我帶你逃出去吧。
神思像收束的絲線,在這一刻猛然回籠,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住我。
我在極致的疼痛裡伸出手,遲緩地、一點一點地摟住他的脖子。
那粗暴得近乎凌虐的動作一瞬間就停住了。
我沒有看到秦無月的臉,隻能聽到自己仿佛隔著河水一般傳出來的聲音,沉悶的、微弱的:
「……對不起。」
11
從那天起,我住在了秦無月家裡。
除了那些形同折磨的親密接觸之外,他還會把我帶在身邊,讓我頂替生活助理的工作。
但我很快意識到,他並不是真的缺助理,對他來說,這隻是又一種折磨我的方式。
「趙玥,周小姐說要喝美式,誰讓你買成白摩卡的?」
片場的角落,他和那位搭戲的周姓女明星比鄰坐著,輕輕挑眉,
「快三十歲的人了,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嗎?怪不混成這樣。」
不到二十歲的周小姐輕輕扯他的衣袖,笑眯眯地說:「好啦,好啦,沒事的,我就喝這個也行的。」
我在原地僵住,秦無月將要出口的話也含在嘴邊,停頓了一秒。
那些過於深刻的記憶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他,隻不過到現在,都變成了憎恨我的養料。
我閉上眼睛,鞠躬道歉,然後重新出去買咖啡。
回來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暴雨。
我抱著兩提咖啡,沒辦法撐傘,杯子被淋湿了。
秦無月隻看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下令:「重新買。」
片場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在有意刁難我。
他們在背後偷偷議論:「她到底是怎麼得罪了秦老師啊?」
「感覺說不定是以前秦老師沒火起來的時候,拜高踩低過的人。」
「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日子過成這樣,真是罪有應得啊。」
我站在廁所隔間裡,平靜地聽著他們討論結束。
等外面寂靜無聲,確認人已經走掉了,我才推門出去。
鏡子裡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樣子,因為今天又來回奔波很多趟,頭發被汗水浸湿,亂七八糟地黏在臉上。
本來就平平無奇的臉,又因為歲月流逝的刻痕,更顯得難看。
看上去,和如今的秦無月,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所有人寧可覺得我們以前有仇,也不相信我們曾經相愛過。
這樣也好。
我掬了捧水,洗完臉,走出去。
外面在慶賀S青,討論著稍後的S青飯局。
我跟著秦無月一起過去,他如今地位顯赫,連導演都客客氣氣地請他坐在主位。
他也不推辭,接過菜單闲闲翻著,熟練地和人闲談龍蝦產地的不同帶來的口感區別,和牛的紋理和分級,還有更多,是我根本就聽不懂的生澀詞匯。
那對我來說,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也許是太累或者別的什麼,我又開始覺得頭暈,眼前好像又出現過往記憶與現實交織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