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提防著我與太子親近,倒連他正兒八經的未婚妻——我的嫡姐——也沒精力關心了。
我也不惱,他拖走了太子,我就低頭讀我的書。
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我很珍惜。
除了聖賢書,我也讀闲書,尤其愛醫書。
還常央求嫡姐進宮時帶上我,好讓我有機會一覽大內醫典,或是請教醫官醫女。
我學醫,自有我的算計。
轉眼三年。
我十五了,該及笄了,要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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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及笄禮後第二天,皇宮傳出消息:
東宮欲為太子採選良媛,凡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員家,無論嫡庶,無婚約而已及笄者,皆登記備選。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選秀那天,我卻沒有出現在東宮。
抬我進宮的轎子,出了人煙稠密處,突然加快了速度,直奔荒郊破廟。
破廟裡,破爛的泥胎菩薩前,趙衍笑得志得意滿:「我說過,能讓你嫁得成太子,我趙衍的名字倒過來寫。」
7
我沒能按時出現在東宮,自然喪失了選秀資格。
我回到家時,東宮六良媛已經選定,我那五姐也在其中。
一進門便見張燈結彩,五姐正被祖母攬在懷中,其他姐妹簇擁著奉承。
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容貌都比往日漂亮了幾分。
見我回來,祖母橫眉倒豎:「小蹄子,浪到哪裡去了,這才曉得回來!」
五姐溫言軟語勸她:「老祖宗,氣壞了身子就不值當了。」
又掩面笑:「何況,八妹就算去了,也不見得能入太子眼。」
三姐揶揄我:「隻是錯過了今次選秀,八妹以後要怎麼辦呢?是央父親找個不論出身的窮官明媒正娶,還是嫁個老相國做續弦?」
六姐幫腔:「要不等東宮什麼時候選承徽?那八妹可要多奉承奉承五姐了,好讓五姐以後在太子面前幫你美言兩句。」
我含笑不語,隻看著她們一唱一和。
背後突然傳來一句:「不必,採薇已經有人家了。」
我回頭,趙衍正拂開垂花門上的紫藤,走進花園來。
走到我身邊站定:「正是在下。」
一石激起千層浪。
祖母顫巍巍道:「王爺是看中了採薇這丫頭,要她陪她長姐嫁去岐王府做媵妾?」
趙衍道:「她是要嫁去岐王府的,但不是做陪嫁媵妾,是做岐王妃。
「我今日來是向周尚書退婚的,我與若芷的婚事,就此作罷。」
破廟裡,我對趙衍又踢又咬,罵他壞我大好姻緣,被他強摟在懷中柔聲安慰:「嫁給太子也不過是做妾,何不嫁給我?」
我滿面淚痕:「嫁給你做什麼?便是生了兒子,也襲不到王爺的爵位,不過跟他娘一樣任人欺凌罷了。嫁給太子,總還有機會往上爬,將來母憑子貴,也算滿了一生的罪孽。」
趙衍恍然大悟:「這麼多年,你對我欲迎還拒,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想跟我討個正妻的名分,是不是?」
我冷冷道:「是又如何,你既已看穿了我,還不趕緊放我去東宮選秀,免得掉進了我的陷阱。」
作勢要掙扎,卻被他拉回去,在我耳邊嘆息:「也罷,誰讓我沒出息,眼見是陷阱,也想往裡跳。」
我倚在他懷裡,背著他,得逞地揚起嘴角。
8
周尚書的千金被岐王趙衍退婚,這件事很快傳遍了京城。
祖母氣得病倒,太醫看過後說,北方水土不宜養病,建議祖母回南方葭州老家休養。
嫡姐便陪著祖母,坐船南下葭州。
離開前一日,我去同她告別,站在窗外,聽見五姐氣急敗壞:「我早就說過,採薇那小蹄子巴結你是別有用心,平白無故的,跟你去學堂做什麼?這不,就是為了勾引你的男人!」
我敲門。
五姐出門,與我擦身而過,狠狠瞪了我一眼。
房間裡隻剩下了我和嫡姐。
相對垂首無言。
半天,我輕輕開口:「阿姐,你莫怪我。」
五姐說得對,我跟嫡姐去學堂,雖不隻是為了趙衍,但也確實是為了搶走趙衍,誘他跟嫡姐悔婚。
他配不上嫡姐。
青蔥柔荑突然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撞上嫡姐視線,溫柔仁厚,一如往日。
她凝視著我:「採薇,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麼,但我相信,你不會害我。
「從桃花樹下把你拉出泥潭那一刻起,我就總在你眼中看到一抹哀傷之色。
「為什麼要那樣望著我?這些年,你從沒說過,我也就不問。」
我從沒向嫡姐講過前世。
今生前路未定,假如悲劇不可逆轉,我不願她懷著憂懼度過花樣年華。
誘趙衍解除婚約,逼她因避流言南下葭州,如此一來,不管接下來的計劃是否能成功,至少她不會被胡人擄掠。
若能成功,待成功之日,我會將一切和盤託出,與她從頭細說。
最後,嫡姐也還是沒有逼問,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記住,無論如何,你還有我這個姐姐。」
9
嫡姐南下葭州後不久,北胡二皇子欽則率使團來到京城。
和前世一樣,是奉王命前來,替太子羅摩求娶和親。
趙衍身為岐王,也忙著應付使團,背地裡同我抱怨:「要不是這群北胡蠻子,我早向父皇母後奏請,去你家提親了。」
我似笑非笑:「你不趕緊提親,就不怕我被選中當這和親公主?」
大雲朝皇室陽盛陰衰,並無適婚的公主,若要和親,少不了在貴女裡找個頂缸。
趙衍親昵地擰我鼻子:「你放心,我那爛好心的太子哥哥已經說服父皇婉拒和親。」
又嗤笑道:「說什麼國家安危不該系於弱女子之身,婦人之仁,難堪一國之君大任,隻是誰叫人家命好是長子。」
言語間,又是不屑,又是怨毒。
我沒有說話。
趙衍嘲笑太子,說他不願用和親換和平,是婦人之仁。
可幾天後,當他得知陛下決意和親,選中的和親公主就是我時,卻瘋了。
他跑到尚書府大吵大鬧,把我的閨房砸得一片狼藉,聲嘶力竭地質問:「為什麼,我已許了你做正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非要去嫁給那個S人成性的蠻子?」
我撿起地上的茶盞殘片,慢悠悠道:「在學堂裡我就跟你說過,我這隻鳳凰隻棲息在梧桐樹上,岐王殿下要怪,就怪自己為什麼隻是個王爺。」
10
我北上和親那天,陛下和太子率百官相送。
滿目衣冠,唯獨不見趙衍。
據說,前幾日他在皇宮大吵大鬧,要陛下收回成命,將我賜婚於他,被陛下斥責不識大體,軟禁在了岐王府,不許外出,直至我西出陽關。
和親隊伍浩蕩,我坐在寬大馬車裡,隊伍最前方,是欽則的高頭大馬。
出了京城,又出了陽關,終於來到北胡地界。
北胡啊……那曾讓我無數同胞姐妹受辱含恨的國度。
我掀開轎簾,仰頭看漫天胡天八月飛雪,吩咐婢女:「請二皇子來,就說我有事相商。」
轎子裡,我揭開暖爐,扔進去一塊沉香。
青煙嫋嫋後,二皇子欽則眉目沉靜:「太子妃叫臣來,有何吩咐?」
我與欽則,前世也曾有一面之緣。
他是羅摩異母兄弟,羅摩絕嗣,駕崩後由欽則繼任了北胡王。
他繼位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率使團,將幸存的大雲女奴送回故國。
我緩緩開口:「大皇子相不相信,我記得前世之事?」
我將前世之事娓娓道來。
言畢,俯身叩拜:「我將此等看似荒誕無稽之事告知大皇子,隻望大皇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欽則沒有說話,半天,才嗤笑道:「如你所言,我就算冷眼旁觀,十年後也能登基稱王,為何要冒著風險幫你?」
我起身:「因為我相信,殿下是個好人。」
欽則仰天大笑:「好人?權力遊戲中哪來的好人?或許前世我送回被俘女奴,隻是出於修復兩國邦交的考量,帝王權術而已。」
我搖頭:「曾經我也這樣想,直到我得知殿下的身世……其實殿下才本該是北胡太子吧。」
欽則的生母,是北胡王原配大妃。
他與羅摩同年而生,羅摩生在九月,他生在八月。
可羅摩卻是大皇子,還被立為儲君。
隻因欽則之母懷孕時曾被敵對部族擄走,待母子倆被贖回北胡,他已經是六歲孩童。
北胡王認下了這個兒子,私下卻對大妃說:「焉知此子不是你委身敵人所生的野種!」
他以欽則血統難明為由,逼內廷官篡改了生辰,以羅摩為長,立為太子。
欽則臉色一變:「這是北胡絕密,你一個大雲朝女子如何得知?」
我凝望著欽則:「我嫡姐在北胡時曾得您照拂,是您醉後親口對她說的。」
前世,欽則同情嫡姐,將她從軍營贖出,帶到王府聘為漢學先生。
「我阿姐是趙衍未婚妻,在北胡的處境,一如當年殿下母妃被俘時。
「我想,殿下之所以照拂阿姐,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吧。」
不僅嫡姐,大雲在北胡的女奴,都曾受惠於欽則。
若不是他多次頂著羅摩的怒火,上書善待女奴們,恐怕沒有那麼多人能活著回到大雲。
隻是她們沒想到,在大雲等待自己的,是那樣一種命運。
「我相信,一個男人,若對女子有惻隱之心,便不會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北胡王位本就屬於殿下,與其十年後替羅摩收拾爛攤子、修復惡劣邦交,何不此刻就奪回大好江山,以免生靈塗炭?」
11
兩個月後,和親隊伍抵達北胡王庭。
接風宴上,我見到北胡王和太子羅摩。
北胡王年過五旬,看似膘壯,卻未飲杯中物而臉膛放紅光。
與他恰巧相反,羅摩面孔蒼白。
三年的醫沒白學,我一眼就瞧出這父子倆皆有症候在身上。
見我端莊文秀,北胡王十分歡喜,訓斥羅摩:「這次的新婦是天朝上邦有教養的貴女,非以往那些草原女子可比,你可滿意了?不要再胡鬧,好好過日子吧!」
羅摩性情暴虐,發妻是草原部族塔克的公主,但年紀輕輕就被羅摩折磨而S。
塔克也礙於北胡強大,不敢為女兒復仇,隻好忍氣吞聲。
羅摩嘟囔道:「還不是她背叛我在先……」
北胡王一聲呵斥,羅摩這才不忿地閉上嘴。
三天後,我和羅摩大婚。
羅摩在前廳應酬賓客,我獨個兒坐在洞房裡,等他來。
揭開金獸銅爐的蓋子,扔進去一塊沉香。
沉香剛燃到半,屋子裡龍涎香正濃,羅摩終於來了,滿身酒氣,腳步踉跄,在我面前站定了,揭開蓋頭,衝著我傻笑。
我展顏,嫵媚地一笑,起身扶他:「太子,你終於來了。」
我是漢人,嘴裡說的,卻是塔克人的話。
塔克部,是草原部族。
羅摩那被他S害的發妻,就是塔克部的公主。
羅摩臉色大變,一把推開我,厲聲問:「你是誰?」
我纏上去:「太子,我是香君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香君,正是塔克公主的閨名。
羅摩隻覺天旋地轉,晃一晃腦袋,眼前穿紅嫁衣的新娘不見了,變成了披頭散發的發妻香君,眼睛流著血、嗚咽著朝自己撲過來。
慌亂之下,羅摩拔出腰間長劍,朝香君的鬼魂砍過去:「妖孽,你活著拿我沒辦法,S了又能奈我何!」
我尖叫著奪門而出,往前廳方向跑,邊跑邊喊:「太子瘋了要S我,大王救我!」
太子大婚,是舉國頭等重要事。
前廳裡,嘉賓雲集,坐滿了北胡有頭有臉的人物。
眾目睽睽,隻見羅摩雙眼血紅,發狂地追著新娘亂砍。
嘴裡還在喊著亡妻香君的名字。
大婚第二天,上京人人都在傳,太子羅摩瘋了。
穆貴妃宮裡,我聽著不遠處婢女們的竊竊私語,淡淡一笑。
羅摩的瘋,半假半真。
一個暴虐成性的S妻狂,怎麼不算是瘋子?
恐怕連北胡王都心中有數,自己這個兒子並不正常。
隻是心中偏袒,不願承認罷了。
既如此,我就讓他的瘋暴露在眾目睽睽下,讓北胡王也不能替他的好大兒遮掩。
洞房金獸暖爐裡的沉香,我做過手腳。
加了一點藥。
一點,尋常人聞了無所謂,卻會讓羅摩這種瘋子瘋態畢露的藥。
是我那三年悉心研究醫學的成就。
至於香君的事和塔克話。
當然要多謝欽則的幫忙。
12
太子是國本,豈能由一個瘋子擔當?
幾天後,早朝時,便有大臣上書,奏請廢羅摩立欽則。
欽則當即撲通跪地,懇請北胡王:「父王三思,哥哥的瘋症隻是人雲亦雲,並無實據。或許隻是酒醉鬧事,隻為這點小事就廢太子,豈不兒戲?」
聽了這話,北胡王緊繃的面孔便有些動容:「好孩子,知道兄友弟恭的道理。」
欽則這話,當然是欲擒故縱,惺惺作態。
他心知,北胡王早知道羅摩德行卻一力遮掩,不隻是愛子情深,更是為捍衛自己面子。
假如此時逼他廢立太子,縱然一時成功,未來也會被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