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她年紀大了,今後也要多關心自己的身體。言下之意就是她手伸得太長,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吳媽拎著行李箱走時哭得鼻涕眼淚齊下,江星辰依依不舍為她求情,父母連眼都不眨。
江明月站在樓梯旁定定瞧了我數秒,突然啪嗒啪嗒開始掉眼淚。
「對不起,小亦,對不起。」
她哭起來可比吳媽好看,粉雕玉琢的小臉淚光閃動,分外惹人憐愛。
母親和江星辰先是一愣,而後趕緊去攙扶她:「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哭什麼?」
江明月望著我,斷斷續續地哽咽:「我不知道你過的會是那樣的日子,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妹妹她好可愛,就是太小了,像隻貓兒一樣。
「我以後一定要對妹妹好,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
「可是,可是我從沒想過......」她哭到不能自已,「我要怎麼做才能補償你呢,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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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星辰手忙腳亂給她擦淚,還不忘扭頭瞪我一眼。
母親了然,面帶欣慰,邊低哄邊將她抱得更緊。
父親也贊許地上前,輕撫她的發旋,誇贊她是善良的好孩子,對她說她也是無辜的。
我愣愣看著遠處的一家四口,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8.
我和江家之間的羈絆變得微妙起來。
父親和母親一股腦兒給我安排最好的一切,從衣食住行到各種私教、興趣班......總之通通按照我喜歡的選。
江星辰雖然對我還是沒有好臉色,但至少見面也會對我打聲招呼。
江明月則真正化身成了我的親姐姐般,帶我逛街認識新朋友,看到什麼東西都給我買,體貼溫柔到令我受寵若驚。
我每日在溫暖柔軟的大床上醒來,陽光穿透落地窗灑在天鵝絨的地毯上,世界美好到如同一場醒不來的夢。
我不再抗拒在課堂上被點名,隻是口語方面還是一塌糊塗。
裴玉晟不辭辛苦,總要趁課後教我讀幾遍音標,認識幾個新單詞。
他低頭認真念單詞的模樣幹淨溫和,音色也繾綣動人。
教室裡明明嘈雜無比,我卻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瘋狂的心跳,噗通,噗通。
一聲又一聲。
我和江明月、裴玉晟成為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裴玉晟對所有人都很客氣,唯獨待江明月依舊疏離冷淡。
我曾經忍不住問他,大家都喜歡明月,你幹嘛總對她冷冰冰的?
他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眼底有暗色氤氲開來:「就是因為人人都喜歡她啊。」
我當時沒聽懂,等後來十六歲生日結束,撞見他單膝跪在江明月面前,雙目赤紅卑微如被遺棄的惡犬,才驚覺一切為時已晚。
9.
我從前的底子太差,縱使現在有家教補課,也還是落下了不少知識點。
我有心擠進班級前十名,和裴玉晟相處的時間便無可避免地越來越久。
久到他的追隨者們紛紛坐不住,開始明裡暗裡找我的茬兒。
課間「無意」撞掉我的課本,「不小心」將墨水甩到我的校服上,又或者茶杯蓋沒擰緊,整杯熱水連瓶一起砸落。
要不是我恰巧停下腳步去扶桌子,保不齊就被燙到皮開肉綻。
後來有個叫杜葉的女生,趁放學在我的課桌上塗滿侮辱性詞匯,被返回教室的我當場抓包。
我拉住她要見老師和家長,她唇齒止不住地發抖,人還梗著脖子叫囂:
「我說得有錯嗎?你天天借口學習纏著班長,不就是想勾引他嗎?」
我駭然松開手掌,耳尖發燙,不明白她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縱使我對裴玉晟很有好感,可大家都是 15 歲的年紀,這個時候隻能好好讀書,怎麼能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我又羞又氣,要她立刻道歉,不然就跟我去見老師。
杜葉S不開口,反而用力推了我一把,企圖溜走。
毫無防備的我後腦重重磕到牆上,眼前一度出現短暫的暈眩。
等了我半天的江明月和裴玉晟折回來,剛好目睹這一幕。
裴玉晟冷著臉將我扶起,目光順勢落在課桌上,整張臉頓時陰沉得不像話。
他掀起眼皮看向小臉蒼白的杜葉:「道歉。」
杜葉瑟縮著含淚咬唇:「班長,你不要被她給騙了......」
「給她道歉,別讓我再說一次。」裴玉晟大步走到她跟前,堵住對方去路。
少年身體正抽條,比同齡人要高出一頭,再加上面色不善,整個人看起來極具壓迫感。
杜葉直接被嚇哭了。
我本身隻想要一個道歉,現在瞧她哭成淚人,不知道的還以她才是被欺負的那個。
我心底不是滋味,隻能揉揉腦袋自認倒霉。
守在門口的江明月忽然出聲:「好啦,小亦。」
她逆光而立,看不清表情,話裡帶著些許哄小孩似的輕快:
「杜同學哭成這樣,說明她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就原諒她一次,別生氣了好不好?」
我閉上嘴巴,總覺得她這話有些怪異。
本來我是不打算再計較的,但她這麼一搶白,我又突然不想輕松揭過了。
我不搭理她,幹脆轉向杜葉:
「你把我的桌子擦幹淨,這事就翻篇了。」
杜葉向江明月投去求助的視線,對方無奈地聳肩。
她隻好哭哭啼啼去打了桶水,攥起袖子一點點把筆印擦掉。
我等她擦得差不多了才開口:「你走吧。」
她松口氣,背起書包落荒而逃。
在經過江明月時,她腳步稍頓,聲音中透著絲絲感激:
「謝謝你,明月。」
江明月回以溫柔的笑容:「快回家吧,別讓叔叔阿姨擔心。」
我手一僵,難以置信地注視杜葉離開的方向。
受到傷害的是我,原諒你的人也是我。
你為什麼要去謝江明月?
10.
自那天之後,班裡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我的人緣開始變得差勁。
我大概明白了點什麼,下意識地抵觸和江明月相處。
而她似乎毫無覺察,每天仍是笑眯眯溫柔的模樣,喊我和江星辰去校外私廚吃飯,給我帶各種小禮物。
父母將我的焦慮看在眼底,欣慰的同時也會叫我多跟朋友出去放松放松。
我點頭稱好,心說哪兒有什麼朋友。
江星辰月考拿了全 A,母親架不住他撒嬌,趁父親出國偷偷給他提了輛跑車。
我不太懂這些,但也能通過漂亮犀利的車身,以及那流暢的外形,判斷出這份禮物價值不菲。
江星辰對此愛不釋手,痴迷到每晚飯都不吃就急吼吼開車出門,繞著別墅區後面的盤山公路跑。
母親派人給他保駕護航,終是不放心任他自己在外面野。
後來她幹脆提議,讓江星辰帶上我和江明月,三人一起兜兜風。
少年邁向車門的腿一滯,凌厲飛揚的五官擰到一塊兒,看我的眼神說不出地糾結。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帶我,於是往後退了退:
「我還有套卷子沒做,你們兩個去吧。」
他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
「不行,」母親罕見堅持道,「你這孩子天天待在家裡,人都快學傻了。」
她邊說邊去提江星辰的耳朵:「今天要是不把兩個姐姐帶上,那你也別出門了!」
江星辰疼得龇牙咧嘴,等掙脫束縛,照著輪胎狠狠踢了一腳。
踢完又一臉心疼。
我尷尬不已,隻能保持沉默,杵在江明月身側。
江星辰懊惱地抓了把額前碎發,眼睛在我們倆之間轉了兩輪,忽然眼前一亮。
「帶就帶。」他繞到車前拉開副駕的門,指名要我先坐。
我摸不著頭腦,對上他不耐煩的眼神,還是麻溜鑽了進去。
他又殷勤地去給江明月開門,聲音歡快:「姐,你坐後排。」
江明月噗嗤一笑,摸狗似的揉了把他的腦袋。
夏末山風清涼,江星辰帶領一眾拉風車隊,向著山後落日疾馳。
我的馬尾也被撲面而來的烈風吹散,長發一路如蛇般飛舞,少年恣意的呼喊伴隨車內音響炸裂的說唱,使人真切地感受到,年輕的生命是何等自由而熱烈。
11.
江星辰跟朋友們嗨到了半夜,次日午間難得沒黏著江明月去食堂,而是趴在教室裡補覺。
江明月為此專門打包了飯菜,委託我給他送過去。
我拎著飯盒到初二部,剛靠近江星辰教室的後門,就聽見少年在煩躁低吼:「你們懂個屁!」
我腳步隨之停下。
裡面籲聲一片:「少爺還嘴硬呢?你都讓新姐姐坐副駕了,看來跟人處得不錯啊。」
我恍然:原來坐副駕駛還有講究嗎?
不等我細想,門後又是一聲輕嗤:
「蠢貨,萬一出了事,當然是後排最安全啊。」
那句輕飄飄不帶任何情感的嘲笑,猶如悶雷炸在我耳畔。
我下意識松開手,飯盒跌落,滿地狼藉。
門被一把拉開,露出張張錯愕的臉。
為首的少年表情從慌亂到鎮定,再到陰沉:「江亦珠,誰教你偷聽別人說話的?」
我迎上他理直氣壯問責的目光,隻覺得心下冰冷。
這樣暴躁衝動的一個人,卻在對待江明月時格外地細致用心,甚至不惜讓他的親姐姐去S的地步。
多麼感人至深的姐弟情啊。
指甲狠狠嵌進掌心,我抬眼對他笑笑:「江星辰,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身後傳來低罵,伴隨桌椅被踢翻的聲響。
12.
我開始埋頭專心刷題、背單詞,不再跟除了裴玉晟之外的任何人交際。
相對應地,排擠我的人也越來越多。
當早讀的我從抽屜裡掃出大堆垃圾時,江明月就坐在位置上靜靜看著,眼中帶笑。
杜葉翻動白眼,陰陽怪氣道:「這都誰幹的啊,也不怕人家小朋友去告老師、告家長。」
有人小聲跟腔:「她肯定會趁機跟裴玉晟告狀,真無聊。」
「怕什麼,她有本事就去說,別人隻會越來越煩她!」
我手指微頓,還是將桌子擦得幹幹淨淨。
等裴玉晟踏進班裡那一刻,竊竊私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如既往同我打起招呼,我微微點頭,沒有言語。
13.
在期末考試到來之前,班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裴玉晟小腿骨折,住院了。
所有人都在猜測他為什麼受傷,有人說他深夜飆車,有人說他翻牆摔斷了腿,還有人說他跟人打架以一挑五,傳得十分玄乎。
連向來跟我不和的杜葉都跑來問:「喂,裴玉晟為什麼住院?」
我默寫單詞頭也不抬,說我哪兒知道。
事實上,我還真知道。
他受傷那天,是我哭著把他送到醫院,而他在我懷裡躺了一路。
我們約好在咖啡館做題,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拿起手機往外衝。
我一頭霧水隻能跟在後邊跑,連書包都沒拿。
他速度飛快,七拐八拐進了條小巷子,等我好不容易追上時,他已經在一家鑑賞會所門口跟人打起來了。
對方也是個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二人如同未開智的小獸般廝打在一起,你來我往,拳頭揮得虎虎生風。
但人家身後還跟了一群兄弟,眾人一擁而上將兩人拉開,那少年逮住機會,竟順手抄起一根龍頭拐朝裴玉晟劈頭蓋臉砸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腦子裡一片空白,撲上去想將人撞開。
結果對方反應也快,抬腳將我踹倒在地,隻是手中拐杖跟著砸偏,落到裴玉晟的膝蓋下。
那沉甸甸的龍頭砸墜,裴玉晟面色急變,當即額頭冒汗,自喉間發出一聲悶哼。
見他軟下身子伏在地上,我不顧心口疼痛,連滾帶爬撲到他身邊,嘴巴還沒來得及張開,眼淚就糊了滿臉。
少年見狀將拐杖一丟,得意大笑起來:「廢物,你這輩子都比不上我聞殃!」
他說著抹去唇角血漬,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
「他是廢物,你是蠢貨。」
說完徑自領了眾人揚長而去。
我沒去想他這番話的含義,趕忙跟路人借來手機叫救護車,哭得叫一個傷心。
後來連裴玉晟都忍不住,強撐起笑容問我有什麼好哭的,他自己打不過人家,還連累我也跟著挨打,果真是個廢物。
我咬牙拼命搖頭:「他放屁,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裴玉晟!」
他臉上的笑意忽而凝滯,黑到發亮的眸子定定望著我:
「下次別跟鐵頭娃一樣說上就上,那混蛋心裡有數,我不會有事的。」
我哭著擦掉鼻涕反駁他:「可是你會疼啊。」
他沉默下來,好半天忽然抬手,掌心覆蓋住眼睛:
「江亦珠,你可真笨啊。」
有淚水從他青紫交加的臉頰滑落。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