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事。」大哥憨厚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箱子放著我來吧,傷了手不要幹這種重活。」
我怕耽誤時間,就沒有推辭。
忙完已經很晚,正好有一段同路,我買了一份宵夜給他算作感謝。
「你現在交往的層次,已經降到這個水準了嗎?」
我剛翻出鑰匙,準備開門,身後傳來低沉的嗓音。
心一沉,我緩緩轉過來,果然瞧見那雙薄涼的眼睛。
瑩白廊燈下,眼皮一掀,長睫便掃下一片陰影。
「我還以為你跟林晏在一起了。」程越嗓音微頓,帶著不經意的愉悅,和某種試探,「沒想到一個不如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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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是我從前的客戶,也是第一個給程越拿了錢的投資人。
當然,那也是一筆錯誤的投資。
見我沉默著不反駁,他突然煩躁起來。
「說話呀。你跟這種人交往,那跟我當年有什麼區別?甚至比我還不如……那你憑什麼甩了我?」
這一刻,我感到悲哀。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仍然偏執地認為,我們之間所有問題,都歸咎於他不成功。
仍認為我離開他,是一種背叛。
如今我已沒有義務再解釋。
「我跟誰交往,都跟你沒有關系。你還有事嗎?」
「你!」
程越氣急,失了方才氣定神闲的姿態,握緊拳頭,目光緊咬住我,仿佛要將我撕碎。
我一步不退,靜靜看著他。
脫掉那身工作制服之後,我對這個前男友,問心無愧。
僵持之際,他突然身體一松,軟了聲氣。
「讓我看看你的手。」
11
「……」
冬天過了,想起來送棉被了,傷都快好了,想起來問了。
許是我眼裡的諷刺太過扎眼,程越擰了擰眉,不悅道,「為什麼沒來找我?」
我被這句話荒唐到無言,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跟他浪費時間。
「你走吧。」我擺擺手,轉身進屋。
他卻一把拉住我,握著我的肩膀摁到門板上,急道,
「你怎麼還是這麼倔?我隻是想你服個軟,有這麼難嗎?」
我抬手掙扎。
他目光碰到我的左手,觸電一般,立刻松開我。
「怎麼這麼嚴重?」他皺起眉。
「你讓你女朋友也踩你一腳不就知道了。」此刻他離我太近,極具侵略感的男性氣息幾乎將我籠罩。
我極不舒服地別開眼,點了點門口裝的監控,一字一頓,「請你自重,程總。」
程越退開一步,目光流連在我垂在身側的手。
「別著急,我隻是想看看你的傷……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一個投資人的女兒。我沒想到你在那裡工作。」
我微微一哂:還真是轉了性了。
以前讓他改個方案都要說人家什麼都不懂的人,現在還知道討好投資人了。
難怪後來這麼順風順水。
「你這是什麼表情?!」程越一下惱了,「以前我堅持自己的理念,你說我對投資人不負責。現在我夠他媽舔了!你又這副樣子,是不是我怎樣你都不會滿意?!」
「以前你對投資人不負責是事實。現在你成功,我祝賀你,但說到底跟我沒什麼關系。也請你不要什麼事都賴到我頭上。」
我說完轉身,開門進屋。
程越的聲音不依不饒地追在身後,「說來說去,你就是怪我當年不夠舔那個林晏唄?!明知道他覬覦你,我他媽還要給他賠笑?!」
「我跟他清清白白!」
鼻頭襲來濃重的酸澀,我不願被前任激起任何情緒,可還是不經意間泄露出哭腔。
因為這件事我實在是太委屈。
眼圈大概也紅了吧。
他隻看一眼,便訕訕低下頭,沒敢再多話。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心靜氣地提醒他,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給自己第一個天使投資人應有的尊重……尤其是你還虧光了他所有的投資款。」
「你到現在還幫著他說話?!」
……
「砰」地一聲。
我甩上門,把程越無理取鬧的控訴關在門外 。
12
如果說我和程越之間的事,有一個最對不起的人,那一定是林晏。
投資人都有回報率的要求。
程越卻總以堅持理念為由,拒絕金主的任何幹涉。
他之前已經碰壁這麼多次,卻依然不懂商業世界最基礎的規則——
拿錢就是要讓對方滿意,而不是讓自己滿意。
我不知道程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我跟林晏有什麼的。
我勸他重視投資人的意見,他一次比一次不高興。
「你到底幫誰說話?你到底是我女朋友還是他女朋友?」
到後來我一句口都開不得,隻能由著他自己做決定。
項目遇挫,林晏要求他立刻止損,程越卻堅持隻要更多資金,一定能盤活整個項目。
那時的程越就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一定要孤注一擲。
結果沒有任何特別,畢竟十賭九輸。
他們最後一次不歡而散,我追出去道歉。
林晏正在氣頭上,很衝地說了一句,「五百萬沒什麼。給你試驗一下,你男朋友有多不行。」
我當時仿佛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整個臉都生疼,眼淚也控制不住地一顆顆掉下來。
我語無倫次地道歉,「對不起,是我不該引薦他給你……這件事我會負責的。」
林晏一下就慌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剛剛我胡說八道的,項目是我自己要找的,也是我考核之後才決定投的,盈虧自負,跟你沒關系。」
他抬手想幫我擦眼淚,我還沒來得及躲開,就聽到身後一聲怒喝。
「別碰她!」
……
後來的場面,混亂到我不想再回憶第二次。
我對林晏,內疚到沒有臉面再多發一個字。
他卻在撤資之後,專程找我道歉,或者說解我心結。
「幾百萬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大概相當於你路邊買了個煎餅果子,啃了一口覺得不好吃,扔了就是。」
「其實他已經撐得比我想象的久了。要不是你幫他處理渠道那邊的關系,你真以為這點錢夠他霍霍?」
「蘇荷,你對他太好了。」
他笑了笑,聲音低醇,像醉了酒。
「好到……我都有點嫉妒了。」
13
唐米,也就是程越那個小女朋友,再次來門店點名道姓找我接待時,我下意識護住了左手。
這才剛好全乎呢,可別又讓她來一下。
「原來你就是程越哥哥的前女友,久仰大名。」
我被她開門見山打了個措手不及。
身邊引路的同事飛快掃了我一眼,滿是震驚。
一時間,估計全店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有什麼事?」我努力鎮靜下來,不願在同事面前暴露更多,「如果是私事,可以等我非工作時間再說嗎?」
她嗤笑一聲,隨手拿起展示櫃上一個包,「我買。」
如此一來,我不得不跟她身邊。
「我說他前陣子怎麼天天問前臺有沒有人來找他,一天問好幾遍,原來等的是你啊。」
她故意從頭到腳地打量我,不屑道,「不過如此嘛,不知道程越哥哥有什麼好念念不忘的。」
我:「……」
「要我說你眼光也是夠短淺的,怎麼看不出他那樣的人,注定是要成功的?」
大小姐隨意拿著貨架上的商品,塞到我手裡,語氣優越。
「我爸爸就很喜歡程越,總讓我跟他多學學。他閱人無數,都說很難看到像程越這麼有才華,還沒什麼傲氣,跟人合作配合度這麼高的。」
我聽得一臉蒙圈。
她口中的程越,簡直跟我認識的是兩個不相幹的人。
14
創業失敗之後,他幹脆擺爛了。
也不去找工作,成天在家裡對著電腦,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覺得他至少應該去向林晏鄭重道個歉,虧了人家錢最後還跟人家打起來,像什麼樣子?
他卻反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他們學校開同學會,這種名校圈層資源多,總有機會。
他也不去,說不想看他們顯擺。
洗手間的燈壞了,我想讓他修一下。
他說好啊,可一直到我晚上第二次撞到腳,那盞燈都是壞的。
他心情不好時會跟我吵架,有時連架也不吵,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睡夢中他又會緊緊抱住我,緊到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那段時間,我每天下班,都要在樓下的公園坐一會兒,才能攢一點力氣,回家面對他。
公園那把長椅上,枯黃的葉子吹落到我身上,我卻抬不起手,拿開它。
我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覺,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我生病了。
我們誰也沒發現。
15
直到那天,我在路上暈倒。
在一片黑暗混沌中,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有一次體育課,我生理期回教室休息,突然感到桌子在動。
地震了。
教室裡隻有我一個人,外面同學都在瘋跑。
我趴久了腿麻,勉強跑出教室,扶著牆時刻擔心著被後面的同學撞倒,很快落到後面。
高三的教室還在頂樓。
跑到三樓的時候,身後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
當時我想,如果這次地震要S人,這張票隻能給我。
樓梯間一片混亂,向下奔湧的人潮,卻冷不丁摻了一個逆行的人。
他雙手緊緊抓著扶欄,身體往外探出大半,才不致被人流帶下去。
遠遠地,他用力朝我揚手,「蘇荷。」
後來我聽同學說,程越當時在籃球場上打球。
他們感覺到地震,還慶幸班上同學都在操場上的時候,程越突然扔掉球,拔腿就往教學樓跑。
瘋了一樣,誰都喊不回來。
我記得小時候,下雨天,看著身邊的小朋友一個一個被接走,我總是很羨慕。
沒有人來接過我,一次也沒有。
在遇到程越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個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為我而來。
後來我提起這件事,程越反應卻很平淡,說當時其實沒想那麼多,隻是一種本能。
那天他憑著本能回來找我。
於是後來很多年,我都憑著本能愛他。
直到有一天,這種本能讓我感到痛苦。
15
我從一個很長的夢裡醒來,視線光暈漸攏,眼前人卻是林晏。
原來他們打我手機裡的緊急聯系人,程越沒有接。
倒是林晏正好打過來,想問我在不在門店,幫他準備客戶禮單。
略感粗糙的指腹,蹭過我眼角湿跡,林晏說:
「你見過人溺水嗎?越是自身難保的時候,越會緊緊抓住那個施救的人,哪怕會拖她下水。」
「你狀態已經很不好了,真的感覺不到嗎?」
我無力笑笑:「是啊,我們誰都救不了誰。」
那天從醫院回去之後,我就說了分手。
程越窩在沙發玩手機,面無表情,頭也沒抬,好像沒聽到。
「以後你自己好好的。」
他仍一言不發,仿佛困在麻木而封閉的自我世界,已經分不出視線給身邊人。
我沒有再說第二遍,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直到我拉開門,他才衝過來,求我不要走。
這段時間,他不斷試探我的底線,好像一個安全感缺失的孩子,不斷向我確認,我不會離開他。
可這一天還是來了。
我喜歡一生一世的童話,我想和初戀修成正果。
所以執迷不悟,不斷容錯,直到連身體都承受不住。
最後離開反而是動物的自保。
那天,我很慢,但很堅定地掰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