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鳶不可追

第2章

字數:4932

發佈時間:2025-06-26 15:36:10

“一派胡言,給我滾開!”


 


當他隻著中衣,墨發披散,赤著腳趕到我房中時。


 


我已經靜靜地躺在雕花梨木床上,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直到郎中和下人們紛紛跪地哀嚎,程胤才疾步上前,哂笑著探上了我的鼻息。


 


“阿鳶,我已經過來陪你了,別鬧了。”


 


然而,我沒有一絲氣息,脈搏全無,渾身冰冷,亦不再有任何回應。


 


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凍住。


 


郎中戰戰兢兢對程胤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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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有所不知,夫人為您憂思過度,應是早已患有心疾,不肯告訴您,此番不知受到什麼刺激,昨夜才急火攻心……已經歿了!”


 


他原本站定的身形晃了晃,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怎麼可能?”


 


柳聞絮也匆匆趕了過來,衣帶尚未系緊,脖頸上還帶著昨夜的曖昧粉痕。


 


見到我的模樣,她也驚了。


 


程胤垂眸,攥緊了拳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額間掉下來一滴溫熱。


 


我突然意識到,程胤竟然哭了。


 


對一個已經不愛的人S了,也會這麼傷心嗎?


 


他嗓音沙啞,喃喃地喚我,“阿鳶……”


 


“不是這樣的,我隻是想讓你服軟而已,並不是故意欺騙你。”


 


一旁的柳聞絮連忙上去攙扶他。


 


“將軍,人S不能復生啊,你要節哀順變。”


 


“節什麼哀?阿鳶她那麼健康,明明前些時日還在跟我鬧脾氣,她怎麼可能會S!”


 


下一瞬,他顫抖著將手伸向我,竟要將我從床上抱起來。


 


柳聞絮連忙攔在他身前,“屍身不吉,為了將軍身體安康,還是不要觸碰了,早些讓夫人入土為安才是。”


 


程胤突然怒極,憤憤地甩開了柳聞絮的手,直接抱起我。


 


直到發覺我的身體已經僵硬,甚至難以再被他攬入懷中,程胤崩潰了。


 


終於相信了我已經S去多時的事實。


 


“將、將軍……”


 


柳聞絮臉上掛了幾滴淚珠,期期艾艾地想去安撫他。


 


不料卻被程胤猛然一巴掌甩了出去。


 


“若不是因為你,阿鳶怎麼會與我賭氣,本將軍再也不想看到你!”


 


習武之人力道深厚,柳聞絮嘴角登時被打出了血,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


 


她忽而泫然欲泣,“將軍,你竟然打我?”


 


“這幾年,我無名無分為你誕育長子,被你孤零零扔在京郊別院,忍受著別人異樣的眼光,你可知妾身是怎麼過的嗎?”


 


“人人都道我不知廉恥,與人無媒苟合,我隻能自掃門前雪,因為我信你,一定會將我接回來。”


 


我心中默默良久,原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柳聞絮六歲時就被人牙子四處倒賣,最後伺候在程家老太太身邊,憑借著聰敏機慧,才被老太太看重,送到程胤身邊當了通房。


 


原以為可以從此擺脫奴籍,扶搖直上。


 


可是程胤卻對她說:


 


“我與夫人伉儷情深,不可能再容下第三個人存在,我會撥幾個人伺候你們,不會虧待,絕口不可對人提及是我的外室。”


 


他所謂的不會虧待,無非就是給吃給喝,可程祈安一日不認祖歸宗,她就永遠要受人詬病。


 


程胤於公,徵戰沙場,英武無二。


 


可於情,他當真誰也肩負不起。


 


程胤沒有理會她的歇斯底裡,而是顫抖著在我枕邊摸到一封遺書。


 


【夫君親啟】


 


他屏退了所有人,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默默打開。


 


遺書裡寫,皑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程胤,和你相知一場,我並不後悔。


 


但你不太了解我的性子,我這個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既然你背棄了昔日諾言,又不肯與我和離,我無法終身困囿於痛苦之中。


 


隻能通過這種方式,祈求自由。


 


我一直怕熱,不要將我火葬,我希望按家鄉的懸棺安葬法,葬在京郊的風水寶地。


 


就在我們曾經避暑旅居過的山上,這是我唯一所願。


 


你有續弦,有子嗣,該當是你順心遂意的人生了。


 


以後,願郎君康健,而我們歲歲年年永不相見。


 


程胤看完了我的遺書。


 


室內安靜的落針可聞,隻留下他紊亂的呼吸聲。


 


良久,他自嘲地落淚。


 


“原來,你寧願以S追尋自由,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是我害S了你。”


 


他眼眸猩紅,踉踉跄跄了幾步,猛然吐出一口心頭血。


 


他是年少勃發的少年將軍,如朗日入懷,從沒有如此失態過。


 


那本是從來不會出現在程胤身上的詞,失魂落魄,萬念俱灰。


 


一片混亂中,最終,程胤被人手忙腳亂地拉走了。


 


我的棺材被封棺,抬去山崖上安葬。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逐漸恢復了呼吸。


 


因為是懸棺,我用發簪裡藏匿的機關撬開後,走出棺木,外面是萬丈深淵。


 


還好我自小被娘親訓練過防身術,身手矯健,順利沿著山崖逃之夭夭。


 


我喬裝打扮,偷偷潛入了陸府。


 


對於曾經的家中,我熟悉萬分,因此並沒有被人發覺。


 


爹爹已經和趙姨娘遊玩回來了。


 


沒有人覺得他有錯,他自己亦是如此認為。


 


堂堂尚書令,納個側室進門,這隻不過是一件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小事。


 


全然忘了,他曾經當著眾人對娘親立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他們互相執筆的合婚庚帖,至今仍被娘親端正地擺在書房的桌案上。


 


“百世芝蘭,永結為好,縱百轉千回,此情也當海枯石爛,無窮無已。”


 


直到他發現娘親決絕自焚的那一刻,瞬間滯住了。


 


過了許久,爹爹才反應過來,抱著娘親燒焦的屍身,哭得肝腸寸斷。


 


他慌慌張張請來仵作驗明正身,的確是娘親本人。


 


未能完全燒焦的右手上還有一顆熟悉的痣。


 


爹爹顫抖著觸碰上那隻血肉模糊的手,終於崩潰了。


 


“喚雲,我們都已經相互扶持過來這麼多年,不過是個妾室,你何至於此?”


 


爹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句諾言,他已經守了半輩子,一朝走神,娘親竟真的如此決絕。


 


更是想不起來,娘親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的眼圈不禁紅了。


 


娘親縱火時,連家中銀票也搜羅起來,能隨身帶走的給了我,不能帶走的全都給燒幹淨。


 


理由是,不能便宜了負心漢和小三。


 


唯有一雙玉鞋不曾被燒毀。


 


絲綢層層密織的鞋面,鞋底是白玉所制,裡面放滿了各種香料。鞋面上還墜著一顆金鏤花的鈴鐺。


 


我認了出來,是記憶裡童年時,爹爹某一年送給娘親的生辰禮物。


 


爹爹說,一步一響,一步一想。


 


“喚雲超凡脫俗,步步生香,與這玉鞋最是相配。”


 


我心頭一緊,原來娘親自焚之前,或許看到這雙玉鞋,覺得不忍。


 


是而脫下了它,隻穿了貼身的素衣,質本潔來還潔去。


 


沒想到大火無情,偏偏這雙鞋被埋在了箱奁下,逃過一劫。


 


府上一團亂,我趁機悄悄離開。


 


娘親S後,府上銀兩不足,爹爹贖那花魁又用了兩年的俸祿,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聽聞那花魁錦瑟後來嫌貧愛富,棄他而去,轉而投奔了一富商之子。


 


爹爹為謀生計,隻好四處親自奔赴公差。


 


有一次監修水堤時,他在堤壩上暈倒,被修壩的民工救起才挽回性命。


 


那一日,一個須發斑白的男人跪在河岸邊,七魂丟了六魄,對著滔滔江水絕望地嘶吼:


 


“喚雲,別丟下我,你回來——”


 


無人回應。


 


爹爹終於落下淚來。


 


離開陸府,我在城門下鑰之前乘著馬車出城,在郊外的一處客棧住下。


 


我打點給掌櫃一些銀兩。


 


“我欲南下,可有途徑?”


 


掌櫃沉吟片刻,“姑娘孤身一人,陸路兇險,漕幫每隔四日才有專門搭乘官婦小姐探親訪友的船舫,最早還要等三日。”


 


“如若銀兩充足,也可避開大路走小舟,掩人耳目。”


 


我最終選擇走了水路。


 


老船夫經驗老道,行船至穩,可我還是難以抑制的頭暈腦脹。


 


一路上吐了許多次,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我實在疲倦極了,枕在窗邊沉沉睡去。


 


眼前逐漸變得模糊,浮現起家鄉的舊景,白牆綠樹,雀啼蟬鳴,有船夫撐著竹蒿在蓮池中劃過,滿船清夢。


 


不知道走過了多久山重水復,忽然,船夫一聲聲喚我:


 


“小姐,我們到了!”


 


我仰起頭,不遠處的岸邊,金光浮躍,歌舞升平。


 


是我無數次魂牽夢縈的家鄉舊景。


 


我終於可以見到外祖母了。


 


在汴州見到外祖母的那一刻,外祖母看到我風塵僕僕的模樣,頓時老淚縱橫。


 


她將我揉進懷中,心疼道:


 


“鳶鳶受苦了,我們不再回那傷心地,以後就住在這裡,與我做伴。”


 


原以為是舟車勞頓,我卻被郎中診出懷有了身孕。


 


我十分驚訝,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有些不知所措。


 


外祖母絲毫沒有在意我懷著身孕從夫家逃走,她對我隻有滿滿的心疼。


 


我在江南煙雨裡安養了大半年,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兒。


 


外祖母極其喜愛這個重外孫,給女兒取名為“含貞”,取自“含章可貞”。


 


乾剛坤柔,含晦章美。


 


多年後,時過境遷,我已經隱姓埋名,重新獲得一個新的身份。


 


我在江南市鎮包下了一處茶樓,時不時還能在街頭巷尾,聽到京城的消息。


 


聽聞,爹爹腿上的附骨痈發作,沒了娘親烹煮藥膳、貼敷按摩的悉心照顧,熬了一個冬天,還是去了。


 


那晚我在夢中夢到了娘親。


 


她並沒有瞧見我,而我看到她在一個滿是高樓林立,完全陌生的時代。


 


娘親一身幹練的素衣,款款走上頒獎臺,耀眼又奪目。


 


我為娘親日夜牽掛的心也終於安放下來。


 


??鳶S後,程胤多了心悸的病症。


 


不僅夜不能寐,還痛苦不休。


 


他再也提不起刀劍練武,還因為玩忽職守,被削了爵位。


 


柳聞絮還時常利用幼子,試探扶正之事,在他崩潰的邊緣步步試探。


 


程胤忍無可忍地吼道:


 


“你不要做夢了,縱使夫人不在了,你也永遠不可能成為續弦!”


 


他終於意識到,夫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無可取代。


 


他日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借酒澆愁,直到京郊罕見地下了一場暴雨。


 


暴雨衝毀了陸鳶的墳墓,懸棺從懸崖上跌落,摔開了棺材蓋。


 


人們驚覺裡面是空的,隻發現了一簇簇蘑菇。


 


程胤得知這個消息,幾乎欣喜若狂。


 


屍骨無存,比起被野獸叼走,他更固執地相信,他的夫人沒有S。


 


他打起精神,找了京中最好的仵作,發現夫人的棺材有從裡面撬開的痕跡。


 


那些把戲逃不過仵作的眼睛。


 


從那天起,程胤辭去了官職,跋山涉水,堅持尋找她的蹤跡。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年後,他果真在一個江南市鎮尋到了她的棲身之地。


 


她似乎比從前在府中時,更添幾分風姿和從容。


 


還牽著一個幾歲的小女孩。


 


程胤心跳砰砰,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夫人,如何祈求她的原諒。


 


為了怕嚇到她們,程胤刮去胡須,塗脂抹粉,將自己扮成戲子,在瓦肆間表演。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由於習練不足,他的唱腔嘶啞,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程胤出身極貴,一向自詡清高。


 


如今,在許許多多他曾經看不起的下奴和庶民面前,他把自己當成供人欣賞的玩意,隻想博她一笑。


 


他想起,當初在戲臺上,他亦是擱著脂粉望她,如窺雪中鶴。


 


萬般歡喜凝結成一句:“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如今,他隻願異位而處。


 


表演結束,程胤雙耳通紅,氣喘籲籲地下臺找到她。


 


“阿鳶,你把我騙得好苦。”


 


月明星稀,棠枝浮動。


 


我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夜市上與他重逢。


 


多年朝夕相處,我一眼便認出了脂粉厚膩下的程胤。


 


我愣了一下,並沒有慌張,隻是淡淡。


 


“好久不見。”


 


程胤看起來老了許多,二十多歲的年紀,鬢邊卻早生白發。


 


見我的一瞬間,他眸中燃火,急切地握住我的手。


 


“將軍府的一切,我都給了柳聞絮母子,我不欠他們了,我什麼都不要,隻想來投奔你。”


 


一言落地,引來無數異樣的側目。


 


我嘲諷地蹙起眉。


 


“你貴為將軍,打扮成如此模樣還宣之於口,還要不要顏面了?”


 


“阿鳶,我可能是瘋了。”


 


“我不能失去你,更忍受不了別人取代你在我身邊的日子,原諒我好嗎?”


 


穿著戲服的男人人高馬大,看起來極為不協調,為了討好我,聲聲懇切。


 


一如當年出徵前對我信誓旦旦的模樣。


 


我搖了搖頭,輕巧地抽走了手。


 


“我原諒你,我早就釋懷了,這樣的話,你想聽我便說給你聽。”


 


“但別的,你想要的愛,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紅了眼尾,“阿鳶,我隻想來償還今生我欠你的情債。”


 


“程胤,你可知,我是從何時決定永不回頭的?”


 


我無比平靜地告訴他。


 


“不是從我知曉你為了祖母夙願,上陣前留下血脈,隱瞞我三年。”


 


“也不是你帶回那小兒認我做母親,他不肯認我。”


 


“而是我看見你在書房收藏著一方素帕,是她十二歲時為你繡的黃鸝。”


 


“你與她哪裡是長輩之命,分明是年少啟蒙悸動之情。”


 


“你心裡從沒有過一刻,幹幹淨淨隻為我停留。”


 


程胤張了張口,眼中閃過一絲窘迫,是被人看穿心思的狼狽。


 


他眼神躲避,正巧看到了我身邊的女兒,不禁蹲下身。


 


“這是我們的女兒嗎?”


 


程胤不管不顧地緊緊抱住她,“我是你爹爹,你……”


 


下一瞬,他難以置信地皺起眉,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原來,他是被女兒用針扎了定身穴。


 


女兒冷冷地回到我身邊。


 


“娘親,別怕,此人膽大妄為,竟想輕薄於你,我已經扎了他的定身穴和啞穴,是否要報官?”


 


“不必了。”


 


我微笑,回首朗聲喚道,“夫君。”


 


一個儒雅的男子從人群中舉著糖葫蘆回來,看見被定住一動不動的程胤,沒有介懷,隻是笑了笑。


 


“爹爹!”


 


夫君輕刮了下女兒的鼻尖,“晚晚又調皮了。”


 


轉而,他牽起我的手,對被定在地上的程胤說:


 


“無論夫人的過去和將來如何,我都給得起她現世安穩,不勞仁兄掛心了。”


 


“我女兒天資聰穎,得我親授點穴法,兩個時辰過後,你就能自行解開了。”


 


他轉而拉起我和女兒的手,在程胤失魂落魄的注視中,身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夫君是個濟世行醫的大夫,在我初回汴州,在街頭暈倒時救下了我。


 


我喜好自由,他便陪著我遊歷山河,吾心安處即是吾鄉。


 


幾年後,京中傳來程小將軍戰S的消息。


 


他託人給我在汴州的住所送來一封信。


 


“願化春泥,再為夫人添鬢邊海棠紅。”


 


許多年後的一個春日,我因故回到京城。


 


路過塵封已久的鎮遠將軍府時,窺門望去。


 


裡面是滿園盛放的海棠,大片大片,如煙似霧,廊下是滿地酡紅的燭淚。


 


是我身S之年,他親手所植。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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