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無動於衷。
我媽則怒氣衝衝地瞪著我,眼神裡的恨意幾乎快要凝成實質。
終於,有人忍不住上前勸我媽:
「別掐孩子了,細皮嫩肉的,她還小呢!」
「是啊,萬一打壞了,你自己也心疼啊?」
「小姑娘多懂事呀,還說以後要賺錢給你花呢!」
那個服務員姐姐則把我拉到了一邊去。
她給我擦眼淚,遞給我一塊巧克力,笑著安慰我:
「妹妹,不哭了,姐姐給你吃巧克力,很甜的。」
Advertisement
記憶裡,那個姐姐的笑容比巧克力還要甜。
可是,溫暖總是很短暫的。
取而代之的,是我媽惱羞成怒地把我領回家。
再後來,她關上了門——
遲到的巴掌和斥罵終究會再次落在我的身上。
以更重的力道。
以更兇的罵聲。
5
這一年,我 18 歲了。
我爸病重住院,花光了積蓄,開始靠著我媽賺錢給他續命。
他自顧不暇了,當然更不會再管我。
而我媽打我的錄音,傳遍了整個網絡。
起先,網友鼓勵我,帶給我的是感動。
可很快,我的心情就變了。
我開始忐忑——
我媽平時並不上網。
這對我來說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既想讓她看到那些網友的評論,卻又害怕她會知道……
很快,我的不安就照進了現實。
不知道是有同學故意泄露,還是網友們太神通廣大了。
連一個上午的時間都不到,我們的小區位置和單元樓號都被扒了出來。
突然——
「咚、咚、咚」。
敲門聲響了。
我心髒一抖,SS盯著門外。
有人來了……
我媽要知道她上熱搜的事了。
6
第一個來的人是小區保安。
他說,物業的電話都被網友們打爆了,一堆人在舉報她N待女兒。
就連鄰居也在投訴,讓她注意點。
緊接著,居委會也上門了。
兩個阿姨苦口婆心地跟我媽講道理,試圖做我媽的思想工作。
我媽十分敷衍地應付著,時不時瞟我一眼,目光厭煩。
居委會阿姨們走之前,同情地撫摸了我的頭。
她們認真地告訴我,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們,或者自己報警。
我隻是麻木地「嗯」了一聲。
報警嗎?
其實早就試過了。
隻是警察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警察也隻能像她們一樣,盡力地訓斥、警告我媽。
等警察離開了,我媽就會冷嘲熱諷地笑我長本事了,居然還會報警了。
等待我的,是餓肚子。
我會被剝奪當天上桌吃飯的資格。
一切都是不會好轉的。
事態總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間,可怕地循環。
等人走後,我媽去看熱搜。
她翻著評論,臉色越來越差。
最後,以一種恨不得S人的眼神瞪我。
果然。
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錯的。
她隻是被網友們那些罵聲氣壞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這一切。
當天下午,她讓我弟給她錄像:
「孩子她爸有尿毒症,每周要透析,家裡壓力特別大。
「盼盼這孩子從小就撒謊成性,還愛偷東西。
「她爸還在醫院躺著啊,她卻偷了他爸的救命錢!
「我是實在氣不過了,才動手教育這孩子……」
我媽在鏡頭前哭紅了眼。
一副痛恨我不爭氣的樣子。
可錄像結束之後,她臉色立刻恢復冷漠,嘴裡隻剩下一句:
「麻煩S了,趕緊發了吧。」
等我弟要發布視頻的時候,我追上去,揪住他的袖子:
「別發行不行?」
我弟捏緊了手機,語氣極其不耐煩:
「媽打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關麥?姐,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捅這麼大的婁子,現在連我同學知道了,丟S人了!」
我愣了下,嘲諷地反問:
「我捅的婁子?
「偷錢的到底是誰,周宇,你敢說嗎?」
我弟心虛了一瞬間,卻又立刻輕蔑地笑了:
「你有本事去跟媽說啊,你看她信你嗎?」
周宇有恃無恐。
因為他說得沒錯。
不隻是偷錢,其實還有很多很多事,三天兩頭都在發生。
我反抗、解釋過太多次,我媽根本不信我。
她罵我汙蔑弟弟。
有一次我甚至錄了音,拿著證據給我媽聽。
她依然不怪弟弟。
隻罵我心思歹毒。
在她心裡,她的寶貝兒子永遠帥氣孝順,而我,是個隻會惹麻煩的累贅。
周宇毫不猶豫地打開手機。
他把那條視頻,帶上熱搜話題,點了發布。
我站在原地,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挑釁的笑意。
我渾身冰涼。
7
視頻發出之後,風向變了。
在我媽那些發言的引導下,話題熱度從「家暴女兒」轉移到了「偷救命錢」上面。
上午還在維護我的網友們,下午就掉轉矛頭開始指責我。
「居然是偷了爸爸的救命錢?虧我上午還為她說話!」
「有些孩子就是欠教育,不打不成才。」
「家暴不提倡,但是不孝更可恥。」
「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人之初,性本惡。」
鋪天蓋地的罵聲淹沒了我。
我的手機號泄露了,接了幾個陌生來電,對方張口就罵:
「你爸快S了,你還偷錢,被打真是活該,沒良心的東西!」
我麻木地按掉。
其實也還有一些善良的網友在為我分辨。
就在這個時候,我媽拿著手機進來了。
她指著上面對我的謾罵,一條一條地讀給我聽,表情和語氣竟然十分得意。
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屈服。
忤逆她,就要付出代價。
「周盼,你看看,現在人家都是怎麼罵你的?」
我恹恹地睨著她:
「所以呢,曹淑嫻,現在你滿意了吧?」
我媽大概怎麼都沒想到,我居然頂撞她,還直呼她的名字。
她愣了下,回過神來之後,就惱羞成怒地又要扇我。
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
可這一次,預料中的巴掌卻沒落下來。
我抬頭才看到,我媽正盯著看我頭上那道猙獰的傷口。
那正是她昨天下手打傷的。
隻見——
她表情有瞬間的錯愕和緊張。
甚至,我還捕捉到了她眼神裡難得一見的……心疼?
我不禁覺得可笑,原來,她也是會心疼我的嗎?
可是不等我看仔細,她的眼神已經又慢慢冷了下去。
她浮起一縷嘲諷的笑:
「露著這些傷給誰看?自己不知道處理嗎?
「周盼!你就是故意的吧?跟我裝什麼?賣慘嗎?」
我愣在原地。
我仔仔細細地審視了她幾秒鍾,然後笑了。
我笑彎了腰,狀如瘋癲,嘲諷地看著我媽:
「成啊,我都是裝的。
「曹淑嫻,就你慧眼如炬,就你火眼金睛。
「我什麼都是裝的,把自己搞成這樣就為了惡心你。
「我罪大惡極,不配做你的女兒,行了嗎?」
我媽氣恨地又甩了我一耳光,憤怒道:
「我真後悔把你生出來!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孩子,我當年還不如流了你!」
我的臉腫上加腫,疼上加疼。
可我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到最後,抬起頭時,卻是滿眼淚水:
「好啊,那就如你所願——
「當作沒生過我吧。」
我奪門而去。
身後回蕩的是,是十八年來,我聽她說過無數次的那句話:
「你走啊,最好走得遠遠的!
「再也別回來!」
8
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多少次離家出走了。
來到天臺,打開了直播。
「我是網課家暴的當事者,高三女生,周盼」。
這是我給自己起的標題。
短短十分鍾,這個標題就吸引了大量的觀眾。
「開直播了?博眼球呢吧?」
「偷錢的家賊。」
「不孝女,把錢還給你媽媽沒有?」
「臉腫得像豬頭一樣。」
「你媽怎麼沒打S你?錢沒偷夠,又想直播圈錢?」
我看著那些刷屏的彈幕,也不理會,隻靜靜地等著。
人數越來越多。
他們質問我為什麼開了直播卻不說話。
他們問我披頭散發的,是不是腦子有病。
我依然在等著。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
直到觀看人數已經快突破百萬了。
我終於對著鏡頭冷冷笑了一下:
「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是偷錢的人?
「你們不過就是一群跟風狗,牆頭草罷了。
「我爸的救命錢是我弟偷的,根本不是我。
「你們罵錯人了。
「對了,你們不是神通廣大嗎?那就去查查我弟吧。」
報復性地說完之後,我關了機。
9
天臺的風很大。
卻能讓人清冷。
我想過一了百了,想過放棄掙扎。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僅憑一些隻字片語,就想要我S呢?
我明明不是該S的那個。
我隻是想有人能來救救我。
我不甘心,所以才要公開真相。
我想向社會求助,所以才打開直播。
摔下去會粉身碎骨。
那才是什麼都沒有了。
10
我冷靜了之後,深吸了一口氣。
可是,正當我想要重新開機,繼續直播時——
黑暗中突然竄出了一個影子!
那是個穿著一身黑衣服,帶著口罩和帽子的男人。
他認得我,叫出了我的名字:
「周盼。」
我下意識覺得眼前這個人危險至極。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我一邊說一邊想要打電話報警。
電話接通了,那個人卻也覺察到了。
他飛快地朝我衝了上來。
我隻來得及對著手機喊出了一聲「救命」,手機就被打飛了。
男人鉗制住我,不懷好意地笑聲在我耳邊響起:
「怎麼,敢開直播,卻不敢S了?
「我下午給你打過電話,還記得嗎?
「你偷錢還不夠,還想用直播博眼球!
「想把罪名扣在你弟弟和你媽媽身上?該S的不孝女!
「就知道你不敢S,所以我特意來送你一程!」
是下午打電話咒罵過我的極端網友。
原來,他就住在這附近。
他想S我!
那個人SS地掐著我的脖子。
我奮力捶打,直至呼吸不得。
他對我露出了一抹惡意的笑。
然後,他把我從天臺,推了下去。
11
28 層樓大約是 84 米。
自由落體的時間大約需要 4.1 秒。
夜空有一輪月亮。
下墜的剎那,我看著月亮,開始默數:
四、三、二……
到最後一秒時,我看到的好像不再是月亮了。
而是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一百天。
是我在筆記本上偷偷寫下的,一定要考上心儀的高校,改變糟糕的現狀。
是刷題刷到頭昏腦漲想放棄時,同桌敲我的頭,附帶的那一句:「加油喔,別偷懶啊。」
是暗暗喜歡的隔壁班男生經過了教室門口,不經意對上他的目光時,我自卑地想低頭,他卻對我笑了。
我曾以為,我的世界是漫漫長夜。
我試圖抓住過一縷光。
卻又嫌棄它太微弱了,讓我向往光明,卻又無法帶我逃離黑暗。
所以,我想過要把它還給太陽。
可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
原來,我還曾經遇見過很多道光。
不止那一縷。
那些光在瑣碎的時光裡交匯,變成了我世界裡的月亮。
是我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