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幻夢扭曲瓦解,世界剩下一片黑。
我驟然睜眼,媽蜷縮在座位上,病骨嶙峋。
我顫抖著伸手,惶恐不安。
「媽?」
媽是過量服用止痛藥走的。
醫院裡,醫生止不住搖頭。
「一個月前我還見過她,是胰腺癌,她說想治。
「得知治療需要大幾萬,她開了些止痛藥就走了。」
明明很簡單的幾句話,可合在一起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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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包裡拿出水晶杯,掀開一層又一層的厚油紙。
「你看,這隻水晶杯值十幾萬呢,我們有錢的,求求你治治她吧,好不好?」
醫生和一眾護士看著我,一時沉默難言。
我這才明白,我生命構成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隨風逝去。
我這才明白,媽帶我去找周京律是想得到一句好好的道別。
可周京律沒有好好說再見,我也是。
直到最後一刻,我還在質問媽的居心。
太可笑,太可恨。
……
我拿著水晶杯去了機構,好聲好氣討了個好價錢。
媽怕吵,我就把墓址挑在偏僻的後山。
鄰居打來電話。
「你家電費兩個月沒繳了,抄電表的說要停你家電了!」
「我搬走了。」
回憶是困人泥潭的籠,如果繼續留在那裡,我就會爬不起來了。
「不住了?那留個地址唄,萬一京律那小子以後回來找你……」
我笑了笑。
「他來找,您就說我S了。」
這些天驟雨不停,滴答落了一身。
我撐傘站在墓地,望著眼前小小的碑。
小聲地,認認真真告了別。
從此以後,千山我獨行。
8
五年後,我在 A 市讀完大學,去了當地一家醫院任職。
從出租屋裡醒來時,四圍白牆,時鍾嘀嗒作響。
我穿好衣服,給貓續了糧,臨走前,照常和媽的照片說了再見。
到了科室,聽到同事正在談論什麼。
「聽說了嗎?朝陽街發生火災,燒毀了路邊一輛豪車。車主的未婚妻當時正在裡面休息,人沒事,但也嚇得不輕。」
「這有什麼稀奇的?」
「你不知道,那車主好像大有來頭,院長通知我們務必派人去看看對方傷勢。」
話音未落,電話又響了起來。
同事無奈接起,語氣委婉。
「院長,咱們急救科資源緊張,實在抽不出空,要不您看看安排別的科室去?」
電話那頭欲言又止:「那位指名要唐知過去。」
周圍投來目光,正在處理文件的我手上一頓。
「行,我現在過去。」
到了朝陽街時,雖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設,可在看到周京律的瞬間,還是生了恍惚。
五年不見,他徹底褪去了曾經的樣子,整個人透骨地冷。
看到我那刻,他的眼底波濤洶湧。
「唐知。」
我沒說話,拎著醫藥箱走向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個清麗白皙的女孩兒,穿著白裙白鞋,棕發及腰。
她伸出受傷的右臂,向我示意。
「胳膊肘被車門剐蹭,有些破皮,我現在給你上點碘伏。」
「別的地方沒事嗎?」
「從外表看是這樣,如果不放心可以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上藥時,我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條紅寶石手鏈。
恍惚記起多少年前的一個午後,我在雜志上看到這條手鏈。
「阿律,這條手鏈真漂亮,你買給我好不好?」
媽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笑:「一百萬,把咱們阿律賣了都買不起。」
我哼道:「他不買,那我長大以後就不嫁給他了。」
牆上葡萄藤結了果,襯得周京律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生輝。
「等知知收到手鏈就會嫁給我了?」
「會呀,我一定會。」
她果真是他的未婚妻。
我蓋上醫藥箱,起身。
「傷口處理好了,不多打擾了。」
轉身的瞬間,左手被一把拽住。
「唐知,不打算說點什麼?」
望進曾經心上人的眼底,那裡是滿目瘡痍。
我曾困惑過,不解過,無數次在夢裡質問他。
為什麼這樣對媽,為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
我閉了閉眼,此刻連多說一句都覺得沉重。
「周京律,別做多餘的事,五年前我們就到此為止了。」
9
回醫院後,還沒來得及到位,科室突然通知我升職。
一時沉默,覺得太過湊巧,可科室眾人又笑眯眯恭喜我。
「你來這裡這麼久,工作又認真負責,升職是正常的。」
我不好多說,隻能點頭感謝。
可第二天,我又被升職了。
眾人看向我的目光開始有些不解。
第三天,院長的升職電話又打了過來。
這一次,眾人議論紛紛,看我的眼光都變得異樣。
「唐知,這些文件幫我們一起打了。」
又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手頭的事,捧著大堆文件下樓。
頂著日頭回去時,看到有同事拎著一大袋東西。
「今天生日,請大家喝奶茶哈!」
坐回位子,眼見一杯杯奶茶分了出去,唯獨漏了我的。
最後那位同事經過我,我扯了扯嘴角。
「生日快……」
下一秒,桌上的剛接了水的茶杯被碰倒在地。
在第四次電話打來時,我終於忍不住跑去院長辦公室。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院長尷尬道:「小唐,你工作得很好,認真負責,我也是不得已。」
「是誰?」
院長終於欲言又止,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我吸了口氣,向院長要了號碼打過去。
電話那頭被一秒接起。
「周京律?」
「是我。」
「為什麼這麼做?耍我很有意思嗎?」
那頭不說話,我氣得發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給我升職,最好給我升到院長,我還感謝你!」
一旁,院長慌忙擺手,嚇得滿頭汗。
「唐知,你不會升職了,接下來我會讓他開除你。
「一路高升到跌入泥潭,唐知,那滋味應該不錯。」
究竟還要遭受多少次羞辱戲耍才足夠?
偏偏,我毫無自救的辦法,偏偏,有權有勢的是他。
我攥緊手,喘不過氣,卻仍本能地尋找著破局的辦法。
「周京律,我們需要談談。」
10
周三下午,周京律一早在醫院樓下等著。
黑色邁巴赫旁,他一身鉛灰色的商務西裝,襯得身形修長。
見我下來,他掐了煙,替我開門,又遞過來一顆茉莉糖。
以前暈車的時候,周京律都會在口袋裡為我備一顆糖。
我垂著眼,當作沒看見。
周京律也沒多說,發動了車子。
車子駛過咖啡館,向著市遊樂場行進。
「周京律?」
「別多想,未婚妻生日,去挑點禮物。
「女孩子眼光都差不多,你替我選選。」
我閉了閉眼,沒說什麼。
半小時後,下了車,四周人聲鼎沸。
正逢節日,粉白黃的氣球擠滿了藍色天空。
很多年前,周京律也帶我去過遊樂園。
隻是那時沒條件,我隻看了一眼,就拉著他走了。
「我也不是很喜歡這裡,又吵又擠,走啦走啦。」
最後周京律在大門口給我買了一隻氣球。
五塊錢,學校的一頓飯錢,好貴。
我不願意要,卻又忍不住盯著看。
周京律把氣球塞進我手裡,眼眶卻有些發紅。
「等我以後有錢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回歸現實,手裡多了一隻氣球,和當年那隻粉色的一模一樣。
我木然看著他。
「周京律,你什麼意思?」
他看著我,那副表情,仿佛還很愛我。
「以前說過的,現在我都能做到。」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可能!」
這句話沒騙他,在急救科工作這兩年,我認識了一位消防員。
他正義樂觀,敢於面對一切不公。
喜歡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松開手,氣球隨風飛上了天。
「周京律,兌現過期的承諾,隻會徒增惡心!」
周京律攥緊我的手,良久笑了。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對你們改變態度?
「你媽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她蹉跎我整 13 年。
「我恨你們不應該嗎?」
11
這句話猶如當頭一棒,砸得我頭腦一片空白。
「不可能……」
「不可能?或許你可以回老家看看,說不定能翻出一張車票。
「她就是坐著那趟車去見的我母親,也是那時對母親隱瞞了我的身份。」
喉間哽著,說不出話。
原來那些年他過得從來不開心,他認為是媽拖累了他。
「周京律,你覺得是我們欠你?」
「不然呢?」
他回答得那麼快,那麼理所當然。
我笑著笑著,眼前一片朦朧。
「我明白了,所以你不打算放過我,對嗎?」
周京律點了根煙,雲霧裡看不清神情。
「錯不在你,可你媽已經S了,現在要由你來補償。
「唐知,我要你陪我三年。」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會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路可走。」
周京律拭去我眼角的淚,把房卡塞進我手裡。
「乖,明天在這裡等我。」
12
人是不能一直陷在回憶裡的,那是個深淵,會讓人徹底迷失。
我坐車去了青城區,回到這個我一度不敢再去的舊日故居。
再度踏進這裡時,心情竟有些平靜。
木門吱呀撞在牆上,身上落了一層灰。
走進媽的房間,那個上鎖的櫃子已經壞了,掉下一半門。
打開櫃子,裡面裝著些讓人記憶猶新的東西。
我幼年用過的一塊口水巾,家裡常備的替補紐扣,還有……曾經周京律送給她的一支鋼筆。
翻到最底下,我終於看見那張車票,從青鎮到南麟市。
周家就在南麟。
周京律白天的話在耳邊響起,字字劈鑿想讓我接受這個事實。
回憶在腦海裡不斷叫囂,逼著我想起五年前火車上對媽的那句話。
「你難道像周夫人說的那樣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為了——」
我低笑一聲,掏出手機。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周京律些許愉悅的嗓音。
「唐知。」
那天火車上沒能好好告別,成為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無數次午夜夢回,我都希望改變那天脫口的那句話。
我希望那時的我能信媽,也同樣如同今日。
我笑了笑,輕聲說。
「周京律,我不會再信你了。
「你可以試著強留我,留給你的會是一具屍體。」
那頭驟然一怔,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唐知,你在哪兒?」
打火機滾落在地,金紅的火舌舔上身後窗幔。
我坐在沙發,望向庭院。
院子裡那棵桂花樹仍舊枝丫繁茂,竹編躺椅還在晚風裡輕晃。
好像下一秒,媽就會從廚房裡拿著鍋鏟出來。
「阿律,知知,吃飯了!」
幼年的我就坐在這裡,興奮地奔出去。
「來啦!」
閉上眼,心底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意識消失前,好像聽到呼嘯的風聲。
一抹紅躍過濃煙,將我席卷進炙熱的懷抱。
齊銘急促的喘息響在耳邊。
「我又抓住你了。」
13
和齊銘初識,是一次大樓縱火事件。
很不巧,當時我就住在那裡。
被鳴笛聲吵醒時,我才發現自己被大火包圍了。
四處濃霧,根本辨別不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