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說道:「這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京城波雲詭譎,你一定要小心。」
二哥看向我。
我也搖頭道:「我也不去了,我就在家裡陪陪娘。」
二哥對大哥說道:「大哥,記得給昭月物色個好人家。」
大哥在他肩頭輕輕一錘,「你都還沒著落呢,回京城趕緊找一個吧。」
二哥、三哥走了,明明沒少幾個人,但就是感覺院子缺了一塊。
我坐在秋千上,忽然感覺秋千動了起來。
大哥說道:「以前你小時候我就是這樣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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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大哥怎麼不陪著大嫂?」
「總要留些時間給咱們的大家庭。」他輕輕地推著,「你呀,雖然表面上大大咧咧,實則心思最是細膩。昭月,誰都會走的。將來有一天,大哥也會走。你就不想找一個陪伴一生的人嗎?」
我怔住,旋即自嘲道:「誰受得了我呢?」
大哥說道:「爹生前是國師,你二哥現在是吏部侍郎,你三哥在外是邊關將領,咱們家中也富足。論身段相貌,你比誰都不遜色。詩詞書畫,你的造詣也頗深。誰會看不上你呢?問題隻在於你看得上誰。」
忽然間,我又想到了與我舉杯同飲的那個人。
我笑了笑,「等我找到合適的再說吧。」
然而再見面,卻已是劍拔弩張。
9
一年後。
我看著吳海峰,「是你抓的我二哥?」
他坐在我對面,再不復以前恣意瀟灑的模樣,身著飛魚服,腰間仗劍。
曾經的浪蕩子弟,如今已是錦衣衛千戶。
他說道:「是我抓的言行舟,他與人皇劍失竊案有關,有重大嫌疑。」
我盯著他,「你們肆意捉拿朝廷大臣,就不怕朝野聯合,反攻倒算嗎?」
他看著我,「昭月,你不懂,我們勳貴隻能依靠皇家。你與此事無關,不要再過多摻和。否則……」
我質問道:「否則怎樣?」
他靜靜道:「我一樣拿你下獄。」
我直視他的眼睛,悽然道:「吳海峰,難道你我之間,就無半點情面可講?」
他起身離開,隻說到:「於私,有;於公,沒有。今晚就到這裡,別和其他人提起我見過你。」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爹給二哥寫的信:「這世上的道太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
我也有我的道。
我的九副碗筷。
二哥保存的三副碗筷,一定在京城。
我要找到它們。
然而我找到這三副碗筷前,人皇劍已經被找到。
盜竊者是司禮監的人。
二哥被放出來時,神色悽悽,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我站在錦衣衛的昭獄前,看著吳海峰。
他躲過我的眼神,說道:「快把你哥帶回去休養吧。」
我扶住二哥。
二哥說道:「帶我去面見宰輔!三弟他……有危險。」
從宰相府出來時,二哥失魂落魄,本就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
他說道:「三弟,危矣!」
隨後便暈厥過去。
我連忙帶他去看大夫,路上正好撞到吳海峰的轎子。
他掀簾問道:「要幫忙嗎?」
10
我胸悶氣結,看了看二哥的情況,咬牙說道:「轎子算我借你的。」
他走下來,幫著把二哥放進去,對我說到:「我想找你再喝一杯酒。」
我說道:「不必了,千戶大人。你我不是一路人。」
他沉悶著點點頭,對抬轎的錦衣衛說:「將言侍郎送去看太醫,速度要快,但不要太過顛簸。」
幾個錦衣衛應道:「是!」
看了太醫,二哥慢慢睜開眼,說道:「小妹,帶我去見宰輔大人。」
我按住他,「二哥,你已經見過宰輔了。就在今天下午。」
他嘴唇蒼白,頗為痛苦地說道:「原來已經見過了。三弟、三弟!二哥護不住你。」
我忙問道:「三哥到底怎麼了?」
他閉目悽然,「北方蠻夷大舉入侵,鎮北關守將洛盛盲目自大,擅自出兵,被匈奴大破,當了降將。三弟鎮守蒼狼隘,鎮北關一破,必被前後夾擊。」
「我欲說服兵部,調玉塵關守兵北進解圍。好不容易說動兵部,結果戶部又來制肘。」
他說著說著,忽然劇烈咳嗽,「隻要再給我一些時間,我就可以拿出萬全之策!」
就因為被牽連進了人皇劍失竊案,二哥喪失了最後的機會。
他起身幹嘔,「如今,已經來不及了。」
我心神俱震,說道:「二哥,你把碗筷給我,我去救三哥!」
他好似心肝脾肺腎都要咳出來,涕淚俱下,「沒用了,晚了。」
軍情總是滯後的。
三哥的血衣是被匈奴差人送回。
直接送回了老家。
我娘因此害了病,臥床不起。
二哥的身體也不見好,日漸消瘦。
在此期間,吳海峰又來找我喝酒。
「昭月,真不能陪我喝次酒嗎?」
我冷冷看他,「你我之仇,至S方休!」
若不是他,二哥不會這樣,三哥也還有救。
他把酒壺放在門口,「我輩功勳子,從出生就沒得選。這是我最後一次找你了,昭月。」
他看著我,我關上了門。
人皇劍雖然被找到,竊賊也已被處理。但事件的影響遠遠沒有結束。
無數士大夫伏闕痛哭,控訴錦衣衛亂用職權。
吳海峰,這個負責抓人的千戶,不得已,自S謝罪。
他身邊時常跟著的下人找到我,「言姑娘,公子希望你能去送他最後一程。這是他留給你的一封信,他說希望你燒之前,還是看上兩眼。」
我接過信,把它打開。
信封鼓鼓的,當頭第一張,是我之前題的詩。
「金刀膾落霜三尺,玉碗羹分月一瓢。」
他把我當時題詩的宣紙留了下來,把詩補全了。
「莫笑平生摯友少,雞豚魚蟹盡佳餚。」
「金刀膾落霜三尺,玉碗羹分月一瓢。」
「壯志吞山脊化骨,豪情納海腹成礁。」
「香風扶醉步雲去,墜落人間不逍遙。」
當年他說的那句我還歷歷在目。
「香風扶醉步雲去,快意人間百味消。」
我顫抖著,又拿出第二篇。
「昭月,我這短暫的一生曾經對不起很多人,但最使我難受的隻有你。」
「於私,我們可以做朋友。於公,我隻能是皇權的刀。哪怕是折斷,也隻能在聖上手裡。」
「我不能說這一切不公平。我家世受皇恩,離了聖上我們家指不定在哪裡要飯呢。如今錦衣玉食,自然要以命相抵。」
「隻可惜,你我一見如故,反而使我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我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你,卻缺乏與你浪跡天涯的勇氣。你盡可以恨我入骨,我無話辯解。」
「我無緣與你喝最後一杯酒,甚憾!」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那年中秋,我又哪裡識得你是最重要的人?」
「罪人吳海峰留。」
11
吳海峰的葬禮我沒去,但他下葬之後,我帶了一壺酒到他墳前。
我此時的心境之復雜,可能隻有第一次被迫請辭的爹爹才懂。
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態面對他,哪怕他已經說不了話。
隻得擺上兩個杯子,他一個,我一個。
一口、一口,再一口。
喝完了,一句話不說,我又走了。
侍郎府,二哥坐在椅子上,太陽刺目,他卻不閃不避。
曾經勵志為生民請命的二哥,終於也啞了。
他說:「我要做奸臣,我要做大奸臣!誰也別想再做好一件事。」
他指著天說:「我要堵S你們所有人的路!我要天下給三弟陪葬!」
我走上前去,「把那三副碗筷給我吧,二哥。」
他看著我,癲狂的神色變得緩和,「昭月,碗筷不能給你。你再等等,我不能讓他們S得太輕松。再給哥幾年時間,哥要把京都變成人間煉獄!」
「你回家去,再陪陪娘。」
我聞之默然,終於還是點頭。
回到家,大哥迎出來,「你怎麼才回來,你二哥呢?」
我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二哥他走不開。」
大哥難得發了火,「三弟都戰S了!他有什麼走不開的!」
大嫂拉住他,「別對小妹發脾氣。」
大哥深吸兩口氣,對我說到:「快去看看娘吧。」
我走進去,來到裡屋。
娘滿頭白發,眼睛已經變得渾濁不清,一直念叨著:「我兒勇否。」
大哥扶住她,「勇!勇冠三軍!」
她點點頭,說到:「那就好。」
大嫂說道:「娘從收到S訊後,就一直是這樣。」
我走到娘面前,「娘,昭月回來了。」
她眨眨眼睛,伸出手來探我,「昭月,你三哥神勇,S戰不降,勇冠三軍,S得其所。你千萬不要傷心。」
我任由她撫摸我的臉,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下。
她竟然還來勸我。
我擦擦眼淚,「娘, 昭月哪裡也不去了,就在家陪你。」
和娘親待了一會兒, 我看到了三哥那三副碗筷。
大哥說道:「血衣是匈奴差人送來, 這三副碗筷連同那封信, 是你三哥叫人拼S突圍所送。」
我拆開信。
「爹說人各有其道, 我想不通別人的道是什麼,但我想通了我的道是什麼。」
「如果能為踐行我的道而S,那真是幸運的事。」
「爹說喪事要按喜事辦,我十分同意。」
「但最好不要鋪張浪費。」
「S的人已經S了, 活的人還要好好過。」
「昭月, 碗筷本是你的,如今我還給你。」
「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道。」
我潸然淚下。
看向那三副碗筷,如同看著我的第三隻手。
大哥說道:「你三哥決定還給你, 你自己看著辦。至於大哥保管的, 你想要的那天,再來取。」
我想起二哥的話,忍住來自本能的誘惑, 「先一並放大哥那裡。」
大哥點點頭, 把碗筷端走。
多年後, 二哥回了家鄉,他坐在我身邊, 說道:「我失敗了。我把邊防圖, 連帶著京城布防圖全都弄到了, 與各個部落都達成了共識。」
「但當我準備交出去的時候,我反悔了。」
我看著苦痛的二哥,念出二哥的理想:「上報國家, 下安黎民。」
他看向我, 「我與他們鬥了這麼多年, 發現苦的都是百姓。而且鬥倒了一個,又來一個。我在想, 天下事在皇帝, 把皇帝換了會不會好一點。」
大哥坐過來, 「你試過了, 如今改朝換代, 你是最年輕的宰輔, 你大可施展你的抱負。」
二哥說道:「沒用,阻力重重。大乾這輛車,已經沉入泥沼。憐我百姓,憂患實多。」
我們齊齊望向天。
我說道:「大哥、二哥, 把九副碗筷都給我吧。為今之計,隻有重開混沌, 再造乾坤。」
大哥忽然說道:「我想試試另一種方式。讓百姓掌握權力。」
二哥說道:「宮中有人皇劍,西域有血魔窟,北原有圖騰神力,有這些東西在, 權力便流淌在血液裡, 千秋萬代不會更改。」
我說道:「那便交給我吧!」
我看向他們,說道:「我是饕餮,就由我來終結神權。」
我將一件件神物吞進肚子。
然而飢餓仍舊難止。
是獸性, 而非人性。
我總算明白爹所說之含義。
龍生饕餮,此世將滅。
預言一直很寬泛。
我自絕於山嶺間。
滅的是超凡之物,起的是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