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我一個人坐在屋裡無力呆呆吹著風,又悶又熱烘烘的。
記得從前母親講,像徐徴這樣的人已經是很好的歸宿了。
人是個上進能幹的,上頭沒有公爹、婆婆需要我伺候,既不好酒又不貪財。
剛上任時,他那幾個下屬一起買了個歌姬送他,他看也沒看就退了回去,這我也是知道的。
相比於其他人,他已經算是很好了……
可是……可是……
三表哥依舊在那裡站著,叫我看他有些來氣。
正愁心裡一團亂子,無處發火呢。
我隨後抄起手邊一個梨子,重重砸到他腳下。
Advertisement
「叫你看熱鬧了?你來幹什麼?就知道送霉事來了……
「現在看夠了吧?滿意了吧?笑話我呢吧!」
梨子依舊咕嚕嚕穿過他,滾到臺階邊沿才緩緩停了下來。
三表哥也不會疼,依舊一動不動。
隻是有一瞬間,我感覺他的表情好像變了一下——
又為難,又落寞。
但我揉揉眼仔細一看,他卻又還是那副呆呆的老樣子,就這樣望著屋裡。
什麼嘛,我哀嘆了一聲。
和一個S人撒什麼氣。
我左思右想,喚來了綠玉。
她是我出嫁前從祖母處送來的丫鬟,雖然不是從小跟著我,但被祖母調教得比我的貼身丫鬟都懂事得多。
我想,她應該知道一些關於三表哥的事情。
綠玉從我口中聽到季紹的名字,也恍惚了一下。
時間太久遠,我原本以為她應該也未必記得這個人了。
但沒承想,她欲言又止了一會兒。
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夫人……這事兒原本也不必告訴您……
「隻是——」
5
季紹身為家中的獨子,自小被寄予厚望。
五歲便已啟蒙,八歲入縣學,九歲就過了縣試。
鄉中先輩試其詩對曰:「筆架三山終無虎狼出沒。」
他馬上對曰:「棋盤九道任他車馬驅馳。」
經此事,一躍成了京中小有名氣的神童。
眾人都想著,他應該會在不久的將來,騎著高頭大馬,身戴紅花,風風光光地展示狀元郎的風採。
然而這樣的人,到了十五歲,卻背著家裡人偷偷參了軍。
等家中再傳來他的消息,他已經立下不少戰功。
時滿十八歲那年便已經當上了副指揮史,在軍中小有威名。
他手底下那些粗俗的兵魯子,對於這個年紀輕輕又滿口書生氣的上級,心裡既敬畏又佩服,由此可見他是實打實拿出了真本事。
這樣一來,原本並不看好他棄文從武的家族眾人,也就都沒了話說。
隻是唯有表姨自那時起,便一改往日的生活,開始素面朝天,日日吃齋誦經,為在外帶兵的兒子求一份平安……
話說到這裡。
我留意外頭的三表哥,看起來臉色慘白。
樹影疏疏地撲在白色的窗紙上,風吹得門哐哐作響。
在如此寡淡的月色下,我再難從他身上找出當初少年人意氣風發時的碎片來。
唯有靠想象,竭力填補剩下我與他未曾見面過的那三年時光。
我猜,與我自小困囿於方寸之地不同。
他那是何等恣意豁達的人生。
應是大漠的駝鈴,是照映刀劍的冷月,是塞北枯枝上的雪……
而如今中間卻隔著世事一場大夢,幾度秋涼。
「但他S的時候,我記得……」
我突然開口打斷了綠玉的敘述,欲言又止。
綠玉的神色已經有些難看:「表少爺就是S在了他十八歲那年……」
她肯定了我的話,然後繼續講了下去——
約莫是十三年年底的時候。
時逢當今聖上的親叔叔秦王在關東起兵,三表哥帶兵赴前線守城。
那段時間季府的佛堂連夜裡都點著蠟燭,徹夜傳來表姨誦經的聲音。
烽火連三月,前線送回來的家書慢之又慢。
表哥向來寡言,信上的字更少,寫來寫去隻有四個字「安好勿念」。
表姨將他的信一封封收起來,一直等到了十四年春,估摸著應該也快打完仗了。
家裡便計劃著等他此次回來,再次商定議親之事。
京師裡,凡事又適齡的女子的貴胄家中,都已經早早送來了名帖,大家都在等三表哥回來。
而就是在這時,傳來了他戰S的消息。
聖上送來的詔書上稱他克摅猷略、宣勞戮力。
說他在關東一役抵S護城,其勇毅之姿當為表率。
不痛不痒送了些封賞,連送回來的棺椁都是空裝著一副鎧甲和三表哥生前少許貼身之物。
還是後來生還的副將暗中給他家裡寄來了信。
信中說,聖上為給逆軍設下埋伏,早已棄城。可憐三表哥帶兵困守半月有餘,糧草盡斷,援兵不至,逆軍於城門之下叫囂五日之內必定屠城。
三表哥在帳中獨坐了一夜,第二日投降,企圖以一人首級換全城百姓。
逆軍首領應允,他便脫了盔甲,孤身走入叛軍之中。緊閉的城門後,是滿城百姓當街跪地叩首……
而後三表哥於亂刀之下……斬為肉泥。
6
綠玉講到這裡唇色煞白。
我聽得手腳冰涼,忍不住一陣陣反胃,明明還是夏夜,身上卻全是冷汗。
我這下連看都不敢再看三表哥了。
躲開眼,轉過臉去,生怕一不小心聯想到他瀕S的樣子來。
綠玉的手有些抖,說道:「當年老夫人聽聞此事的時候也是傷心到不能自已,而後一連病了兩三個月才好全,夜裡夢魘都是念的表少爺幼時的乳名,隻不過那時夫人剛成婚不久,就都瞞了下來,不敢讓您知道此事。」
我胸中屏著一口氣,上不來又下不去,心裡悶得慌。
又問她:「那後來呢,表姨家中如何了?」
綠玉搖了搖頭,道:「自夫人出嫁來了江南,奴婢也很久沒有回過京師了,自然也沒有了那邊的消息。」
夏夜的風這樣涼。
綠玉離開以後,我獨自坐了一會兒,心裡怎麼都怕得慌。
然後這天夜裡我頭一次重新關了門,又擺回了那道屏風。
夜裡,我開始斷斷續續做著支離破碎的夢。
夢中似乎是某一年的上元燈會,燈火熱熱鬧鬧地燒紅了一整片夜空。
三表哥舉著一隻尾巴靈活的鯉魚燈籠在人群前頭等我。
可我被茫茫人海淹沒,被隔在人山人海的另一頭。
我聽見三表哥迷茫地一聲聲喚我的名字「泱泱」,就仿佛找不到了我一般,表情焦急又緊張。
我踮起腳,被人群推擠著前行,用盡全力拼命向他揮手,可是無論如何,他都聽不見我說的話,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
臨近清晨時,我總算驚醒過來,心中仍悲慟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於是緩步至門前,推開門,一股涼風跟著竄進來,外頭霜寒露重,天空仍灰蒙蒙一片。
三表哥還站在那裡,我嗓子不禁有些哽咽,忍不住問他:「表哥,你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他沒法回答我。
就這樣我站在那裡,又與他相顧無言了好一會兒。
又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照亮了庭院,我親眼看著三表哥的身影化作透明,又一次漸漸消散而去。
我一個人原地守了一會兒,然後叫來了綠玉。
院中一池的荷花擎滿晶瑩剔透的露珠,被晨曦點亮,此時的空氣都是清甜的香味,綠玉打著哈欠走來,睡眼惺忪。
隨後我忽然認真地看向她,就像是心中一直沉寂的期待不知被什麼點亮了起來,即將要去完成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因此我說道:「走!我們回京師看看。」
回京師去。
回去看看三表哥……
7
我叫府裡的下人給徐徴帶了話,接著就動身前往京師。
此去路程遙遠,等見到祖母時,轉眼葉黃草疏,已經入了秋。
綠玉扶著我從馬車上下來,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院門,紅色的木漆斑斑駁駁,兩座石獅子上也落了灰。
門外站著個眼生的小廝,他緩步上前,在綠玉通報了姓名後,竟然仍一頭霧水。
我有些感慨,沒想到一別才兩年,已經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進門後院中那棵桂花樹,當年三表哥經常在那樹下教我識字,如今也被砍去了枝丫,再也聞不到秋日桂花的甜香,剩下個粗糙荒涼的軀幹,毫無生氣地站在老地方,也像是認不出我這個故人一般沉默。
我在院中等了一會兒,下人便扶著祖母出來了。
她頭發更白了,臉都皺在一起,拄著拐杖,一路控制不住地晃著手,急切地朝我走來:「泱泱,快來叫祖母看看……」
我快步迎上去,從下人手中攙過她。
她像是在笑,可我看著又覺得她像是在哭,不自覺也跟著紅了眼睛:「祖母,泱泱好想你。」
她身旁的杜嬤嬤小時候也帶過我,看到我也有些激動,一個勁兒地說:「姑娘你不知道,老太太每天都念叨著你呢,但又怕江南山高路遠的,姑爺政務又忙,不敢給你們去信,前些時候你送信說要回來,老太太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覺。」
祖母嗔怪她:「你個老家伙,你不也一樣激動得睡不著,泱泱你別聽她的,知道你要來,她一早就做了你喜歡吃的糕餅和蜜餞,光點心都擺了滿滿一桌,比過節還多!」
……
兩個老人像是老姐妹似的,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打趣著,又將我拉回了未出嫁前的時光。
那時候我也是被百般寵愛的官家小姐,隻是如今……
我想起我離開一月有餘,徐徴卻連一封問安的家書都未送來,心中又難免失落。
約莫是看出了我的不高興,祖母將我摟在懷裡,緊張地問:「怎麼了丫頭?是不是姑爺讓你受委屈了?你此次突然回來,是不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鼻子一酸,像小時候那樣埋在她懷裡:「沒事,泱泱就是好想、好想好想您呀。」
院子裡秋風蕭蕭,祖母無言,溫暖的手掌在我的腦袋上輕輕撫過。
我怕她繼續問起徐徴的事,趕緊岔開話題:「對了,祖母。我前些日子夢見三表哥了……」
聽到這個名字的祖母手上一頓。
我抬起頭看她,她滄桑的面容上復又添上幾分愁緒。
她久久沉默著,忽然嘆了口氣說道:「這一晃眼,你三哥兒都過世好些年了,若是他在世,應該也為人夫,為人父了吧。」
這時邊上的杜嬤嬤卻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道:「老夫人是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季家託人帶來口信,說是從三少爺的遺物中,找出樣應該是要送給小姐的東西來……」
我一驚,問:「給我的東西?是什麼?」
杜嬤嬤點了點頭,努力回憶著:「似乎是……一封信。」
8
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去季府。
一路上我心中仍念叨著那封信,想著,或許那就是三表哥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原因。
載我的馬車沿著官道,卻越走越荒涼,行至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巷口停了下來,祖母給我安排的馬夫說道:「這裡頭是如今的季府了,隻是再往裡馬車就過不去了。」
我下了車,牽著綠玉往裡走。
青石磚鋪就的小路邊上長滿了雜草,路邊有一條窄窄的小渠,有婦人蹲在渠邊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