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為自己而戰,為幸福而戰,未來,這將是我們團結一致的根基。
離開張家以後,我的行事更加自由,也擁有了更多的時間。
於是,我擴大了修文巷的學堂。
白天,我給婦女們講平等,講尊重,講人格。
夜裡,我給工人們講字詞,講算數,講法律。
假日裡,先生與同學們也會來此處教學,我們論時局,談形勢,找尋救亡之路。
在這個「上流社會」根本不會注意的窮困邊緣,新思想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
離開了優渥的生活,但我更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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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珠玉給不了的滿足。
我走出了宅院,並且正在一步一步讓自己的天地更遠Ṭū₆更寬。
先生說,革命者的道路注定艱難,但我們流血,就能讓我們的後人不再流血。
因此我並不害怕,並且堅定無比地走向理想。
我再沒想過張家。
我原以為,我們會如同兩條平行線一般,再不相交。
但現實總不如預料那般。
11
十八歲生日那天。
晚課結束。
我看見窗外站著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便開門詢問。
那人緩緩抬頭,眼眶深陷,似有淚意。
我愣住,下意識叫了聲:「父親。」
他看著我,嘴角微微翕動,他叫我:「商英。」
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遞給我一個盒子。
這是離開張家之後,我第一次見他。
聽聞,他依然沒有得到心心念念的兒子。
年輕的姨太在懷胎五月時流了產。
落下來一看,已是個成形的男胎。
大夫說,是抽大煙抽的,懷了也生不下來。
父親啪啪幾巴掌狠狠刮在自己臉上。
他早已不復往昔風光。
馬會長受了氣,斷了他的生意渠道,攥著鴉片,像狗一般逗弄著他。
族老們撈不著油水,便日日冷嘲熱諷。
父親身體靠藥材強撐著,早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少時日了。
那些年老的長輩便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謀算著他的家業。
從小金尊玉貴養著的少爺,中年掌權呼風喚雨,哪裡受得了這等屈辱。
落難方知真情貴,這時,才想起了被他丟棄的妻女。
我打開盒子,裡面放著一個布娃娃。
十歲生日那天,我指著櫥窗,小心翼翼告訴父親,我很喜歡那個娃娃。
我記得,父親瞥了一眼,回頭對我罵了一句:「賠錢貨。」
那樣厭惡的眼神,我到現在仍然清晰。
我得到了十歲時很想要的娃娃。
可我已經十八歲了。
12
盒子被我隨手放在一旁。
傷害便是傷害,十八歲的我永遠不能替十歲的我說一句,沒關系。
何況國難當前,我也沒有時間去追憶什麼過往。
時報上,革命的局勢越來越緊張。
大片大片的地區接連淪陷,戰火和硝煙彌漫著祖國的每一寸土地。
民國二十七年。
蕪城陷落。
諷刺的是,日軍並未大規模攻城,不過幾顆炮彈震懾,政府當局便被嚇破了膽,竟然以擔憂頑固抵抗會引發大規模屠城為由,降了敵。
之後,以馬會長為首的商會更是見風使舵,雙手奉上白銀與工廠,想要賣個好臉。
誰知日本人翻臉不認人,笑著收下,轉頭便把人宰了,並Ŧŭ₉抄了他的家。
原是聽了流言,有人告密說馬會長收了南下的散軍,組成了自己的兵,必是居心叵測。
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時,王文序站了出來。
一幅精細的蕪城地勢圖,加上所有王家掌管的航線,將整個蕪城的布防與運輸,交到了日本人手裡。
日方高層非常滿意,不僅將馬會長的商會交由他管理,甚至登報贊揚王文序的「義舉」。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家一改往日的窩囊,揚眉吐氣,成了鬼子面前最大的紅人。
當然,也成為全城百姓恨得牙痒痒的大漢奸。
13
自掌權後,王文序便整日帶著鬼子遊街掃蕩。
這家人曾讓他丟了臉,便踹開了門,安上個叛亂的罪名,弄得人家破人亡。
那家店主朝他吐了唾沫,便下令將人押在大街上抽嘴巴,抽得血肉模糊。
看不慣的鋪子便燒了,看上的東西隻管拿,跟著鬼子燒S搶掠,把強盜當得明明白白。
他好像並不在乎百姓如何,也不在乎國家如何,喝了幾年洋墨水,沒學進任何家國情懷,倒把剝削壓迫,狗仗人勢學了個十成十。
我仍記得初見時,青年帶笑的眉眼。
我的心為那溫潤如玉的公子模樣跳動時,不曾想過,他竟是這樣一個敗絮其中的畜生。
為避風頭,修文巷沉寂了下來。
可意識到危機並不能代表能躲過危機。
我早知,革命少不了流血犧牲。
但不知竟來得那樣快,那樣急。
14
那日,沈氏布莊掛起了兩盞燈籠。
我便知,是有情報來了。
當夜子時,我從後門出,繞過幾條街巷,來到街角的一處宅院。
那是先生的家。
我到時,先生正對著一幅圖紙看得認真。
屋子很黑,沒有點燈。
借著月光,我看清了那張圖紙,赫然是日寇最高指揮官住宅的布防圖!
我正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貓叫。
很輕,但先生當即便警覺起來。
和我對視一眼,立即收起圖紙。
可已經來不及了。
魚貫而入的人群將房間團團圍住。
高高舉起的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宅院。
先生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
清亮的月光下,我看見先生決絕的目光。
布防圖被猛地塞進我懷裡,先生低聲說了句:「明日子時,沈記布莊。」
我被一把塞進了衣櫃。
衣櫃剛關上,門就被猛地踹開。
空空蕩蕩的大門中間,王文序走了進來。
漫不經心地揮揮手,便有人一腳將先生踹翻在地。
屋裡瓷器文具碎了一地。
一雙腳猛地踩上先生的胸膛。
王文序笑著問:「林先生是吧?這麼晚了,關著燈在做什麼呢?」
先生冷笑:「什麼時候在自己家都要跟王會長報備了?」
王文序挑挑眉,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張白紙,張口便來:「林先生,家裡藏著反動派的報紙啊,定是有反心!」
「來人,把這個反動派給我拿下!」
唯命是從的狗便一擁而上,拳腳落下。
衣櫃的縫隙裡,我SS地盯住王文序,隻恨不得拔了他的皮!
似有所感,王文序轉過頭來。
我猛地垂眼,SS掐住自己的手心。
不行!不能衝動,不能讓先生的犧牲白費!
一切安靜下來的時候,地板已被鮮血暈染。
而我,龜縮在衣櫃的一角,做了個懦弱的逃兵。
我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憎惡自己的無能。
我在哭,但我狠狠睜著雙眼。
這麼多的血,這麼柔弱的先生,不曾求饒一句。
我要好好看著!
好好記著自己的使命!
月光照亮廊下長長的血跡。
跨出門檻時,王文序突然開口訓斥,耀武揚威一般:「知道反動派有什麼下場嗎?要S!沒命活!知道了嗎?」
底下一片整齊:「知道了!」
「還敢嗎?」
「不敢了!」
……
15
第二日一早,先生被捕的消息便已登報。
「西林女校林先生因反動被捕!」幾個大字赫然印在報紙頭版。
路人搖頭嘆息,卻不敢多說一字。
我攤開雙手,這雙手曾執筆為劍,救自己於水火,但此刻,竟毫無用處。
我也像那些素不相識的路人一般,拿著報紙,一聲嘆息,然後離開……
子時,我來到了沈記布莊。
將圖紙交給線人。
他說,一批盤尼西林到了蕪城,就存放在日軍將領藤野司的府邸。
前方戰事吃緊,戰士們缺醫少藥,傷口感染惡化又無藥可用,危在旦夕。
這批藥是救命藥。
我們必須拿到。
整個交接的時間很短,短到我甚至沒有看清這青年的模樣,隻一顆鼻尖的紅痣被月光照亮。
他背身離去,帶笑的期許順著夜風飄來,他說:「我們會勝利的!」
幾天後,帶著這顆紅痣的頭顱被掛在了蕪城最高的城門上。
我遠遠望去,這次,就連那顆紅痣也看不清了。
那倉促的第一面,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後來,我從亂葬崗撿回了那顆腦袋。
悄悄埋在城外的山坡上。
墳茔低矮,無碑無字。
我在那兒坐了很久。
直至天幕低垂,人間一片漆黑。
16
我連續幾日夢見了盤尼西林。
有時,是在日軍將領府的門口,那青年遞給我一支帶血的藥。
有時,是在炮火連天的戰場,戰士因這支藥而活了下來。
有時,又是在漆黑無比的監獄,先生奄奄一息地拉著我。
她說,商英,要把藥帶到!
可我沒有藥,我飛不進去重兵把守的府邸,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錢,去買很多很多的藥。
我第一次想到了張府。
想到了父親。
那之前,我認為自己很重要,自由很重要。
而現在,或者國家更重要,將士的命更重要。
沒想到的是,父親也想到了我。
這大概是我們父女,今生的第一次默契。
17
當管家把一箱厚厚的銀票整整齊齊地推到我面前時。
我注意到那身純黑的喪服。
我沉默了很久,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管家強忍著哽咽點頭:「今早三更。」
「老爺糊塗,逼走了您和太太。滿院子老的都想著那份家業,巴不得他快點S啊!」
「小姐,老爺後悔了!他怕S後所有家業都被分了,便把所有能轉的都轉了,換成銀票留給您和太太。」
管家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道:「他讓我轉告您,他沒臉見您,也不配當您的父親。」
我接過那個錢匣。
原來,那也是我和父親的最後一面啊。
人生,為何總是有如此多毫無準備的別離呢?
我望了望窗外。
今兒個月缺,不是個團圓夜。
我將這則消息告訴母親時,母親並無反應,隻是手上的書再未翻動一頁。
初嫁時也曾舉案齊眉,可年少情深,還是走到了相看兩厭。
夜裡,我在修文巷外為父親上了一炷香,也算全了父女的情分。
我曾經很恨他。
可書上說,有愛才會有恨。
摩挲著銀票上暈染的淚痕,或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父親是真的後悔了吧。
隻是,那後悔來得太遲太遲。
18
我有錢了,有很多很多錢。
我買得起大批的藥物與糧食。
將士們餓了可以吃飽飯,受傷了有藥用,不必再活活等S了。
可我送不出去。
蕪城的航線被日方SS掌控,旁人插不進去一隻手。
作為北上的交通要道,蕪城戰略位置極其重要,埋伏在這裡的每個同志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動用。
他們不能冒這個險。
我想了很久。
想到了先生決絕的眼神。
想到了帶血的盤尼西林。
想到了月光照亮的紅痣。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既如此,我便入吧。
19
我站在如今蕪城最招搖的府邸。
這兒住著我曾經的未婚夫,王文序。
最能讓人產生信任的,不是虛無縹緲的情愛,是好處,是利益。
我告訴王文序,我父親S了,偌大的家業懸置。
我是張家唯一的子嗣。
同他一般,我也憎惡那場逼嫁,我不想讓看我笑話的人好過,我要奪回屬於我的一切,請他幫我。
報酬是,半個張家。
王文序定定地看著我,良久,他回答道:「好」。
「不過……」王文序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說道,「我幫你,除了半個張家以外。」
「我還要,你。」
我笑了。
我不賭他對我有情。
我賭他不甘,賭他和我同樣憎惡張家對他的踐踏,賭他想報仇。
外表看似紳士有禮的公子,實則最為睚眦必報。
眾人都在猜測誰告了馬會長的密,還能有誰。
當然是這個被狠狠踩了臉面的少爺。
正好,因為隻有壞人利用起來才無須同情。
我挑挑眉,對著王文序微微一笑:「那就看您本事了,王會長。」
20
王文序果真是一條得主人信賴的好狗。
不到三天。
我便被引薦給了日方高層。
藤野司居高臨下用蹩腳的中文問我:「聽說你願效忠於我?」
我彎腰低頭,微笑:「隻要奪回張家,但憑將軍吩咐。」
藤野司和王文序對視一眼,滿意點頭。
隔天,張家幾個不聽話的族老便被押進了監獄。
我以張家獨女的身份,名正言順地接管了張家。
當然有不服的聲音。
但要知道,子彈總是比頭硬的。
我掌權的第一件事,便是獻上張家最大的一個礦山,將採礦的整條線,完完整整地上交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