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她就是在這裡目睹了自己母親與她學生偷情,兩具潑滿油畫顏料的身體交纏在一起的場景,甚至叫她對畫畫產生了惡心感。
江瑟聲音平淡道:“有些事想找季老師談一談。”
季雲意來到江瑟跟前,細細打量她一眼,笑道:“江小姐同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談的?”
江瑟雙手慢慢插入大衣的兜裡,迎著季雲意的目光,用同樣溫雅的語氣回道:“自然是有,七年前您與您學生的那件事,我們一直沒談過。”
她目光朝人影晃動的走廊望了眼,說:“季老師是想在這裡談?還是換個人少點的地方再談?”
季雲意唇角笑意一冷,安靜片刻,她道:“去我的畫室。”
“換個地方,那地方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
季雲意面上的笑意徹底散去,斜睨江瑟一眼,說:“那就去你以前的畫室。”
江瑟從前用的畫室就在二樓,與季雲意的畫室挨著。
那間畫室她已經許多年不曾用過,推門進去,裡頭依舊空蕩,除了幾具畫架同椅子,旁無一物。
那些畫架同畫椅是從前江瑟用的那些。
這間畫室,江瑟離開前是什麼模樣,現在便是什麼模樣。
季雲意沒有讓任何人再用過這間畫室。
她輕輕拉開一張畫椅坐下,雙腿優雅交疊,對江瑟說:“說吧,讓我聽聽七年的事還能叫你發什麼瘋。”
江瑟沒有坐,站在季雲意跟前,望著她道:“你們是每個周末都會來油畫院偷情嗎?每次來都是老宅的哪位管家送你來?你同你學生的事,岑家的那些管家裡誰會有可能知道?”
季雲意眯著眼看她,聲音冷淡:“你如果是為了來羞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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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第四個人在,”江瑟冷冷打斷她,“七年前的綁架案一直有第四個人在,我已經快要抓到他。所以請你放心,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羞辱你。”
季雲意眉心一蹙:“你在說什麼?”
“岑家老宅裡有內鬼,這個人同綁架我的真正主謀串通,故意引導我那天去油畫院撞見你們偷情。”江瑟說,“他對你們偷情的事了如指掌,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會見面,會在哪裡見面,我現在就要找出那個人。”
季雲意抿唇不語。
江瑟瞥她一眼,唇角勾起個極淡的笑容。
又是這樣的神情。
“我一直沒同你說我被綁走的那三天經歷過什麼,要不今日同您說說?”江瑟笑道,“就在你忙著處理你那爛攤子的時候,那兩個人將手伸到我身上,想要剝我衣服灌我藥,說這輩子能玩一把我這樣的名媛,死也值得。”
她拉開一張畫椅同季雲意面對面坐在,一字一句道:“需要我同您再說詳細些麼?說說他們怎麼試圖撕開我裙子的拉鏈——”
“瑟瑟!”
江瑟面色不改,依舊笑著:“您連聽都不願得聽呢,可十六歲的岑瑟真真切切地經歷兩日,直到趙志成殺了他們。就在那些溫熱的血濺到她臉上,就在她以為她自己要死的時候,知道她在想什麼嗎?”
“她在想,她的父親母親還有她哥哥一定會給她報仇,他們一定會找到那些人給她報仇。”江瑟盯著季雲意眼睛,“我被綁走後,你們拋棄了我一次。我在醫院求你們找出真正的主謀時,你們拋棄了我第二次。季老師,是你們先拋棄我,我才會拋棄岑家。現在,請您仔細回想,究竟誰有可能是岑家的那隻內鬼。我自己去給十六歲的岑瑟報仇!”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面色亦是平靜,就連唇角的笑都沒有過一分一毫的波動。
這一番話落下,整個油畫室陷入一片死寂。
季雲意望著江瑟,緊緊蹙起的眉心緩慢展平,良久,她慢慢道:“我同你父親結婚時沒有感情,結婚後也沒有感情,生下你們後,我們的任務便已經完成。他有他的情人,我也有我的,彼此不幹擾對方。岑家的幾位老管家都知道我們的事,但我用慣的管家隻有於管家與侯管家。我喜歡在暴雨天來油畫院見Kingston,這個習慣他們也都知道。你被綁架那日,送我來油畫院的是侯管家。”
侯管家兩年前便已經退休。
能同時插手七年前的綁架案和換走那罐冰糖的人便隻有於管家。
難怪跨年夜那晚,她同季雲意、岑明宏才說了兩句話,於管家會匆匆過來打斷他們。
“謝謝您的坦誠。”江瑟緩緩站起身,禮貌而優雅地笑言,“您放心,今天應當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您。”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
季雲意看著她的背影,在她摸到門把即將推開油畫室的木門時,忽然喚了一聲:“瑟瑟。”
江瑟沒停,“咔”一下擰開把手,頭都不回地出了油畫室。
-
離開油畫院時還不到四點,江瑟回去新禾府換了身衣服,化了個很淡的妝,算著時間去雙月湖酒店。
到酒店時離七點還有二十分鍾,酒店經理一見她便笑著迎上來:“江小姐,傅先生已經在包間等著您。”
這位經理還是從前那位,識得江瑟,即便今日她不再姓岑,待她的態度卻如從前一般恭敬。
江瑟頷首道謝,隨著經理一同去了包間。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傅韫定的包間是從前他們一塊兒吃過飯的那一間,窗戶正對著雙月湖。
他們曾經站在湖中央的拱橋裡看北城那年的初雪。
今天北城並未落雪,湖邊樹叢餘了點斑駁春雪。
湖面上的冰已然融化,月光如鎏銀,漂浮在微微起皺的水面,化作一縷縷細芒。
傅韫見她望著窗外,便溫聲笑言:“吃完飯要過去那裡走走嗎?雪既然化了,那石拱橋應該能上去。”
江瑟回眸看他:“你常來這裡嗎?”
“嗯,這裡景色美,也不似北城旁的酒店那麼吵鬧。應酬多了就喜歡找個這樣的地兒,一個人安安靜靜吃頓便飯,再一個人安安靜靜走上一截路賞一段景。”
男人說話不疾不徐,一派溫良恭儉的腔調,清澈的眸子望過來時,很有種真誠與你交心的意味。
江瑟笑笑:“那一會便去走走。”
兩人坐下沒一會兒,幾名侍應生魚貫進來上菜,每一道菜品都是江瑟偏愛的口味。
傅韫用餐時的禮儀很好,視線始終垂落,但每回隻要江瑟抬眼看他,他都能及時回應她的目光。
從前隻覺他紳士,卻不曾發現他竟然這樣敏銳。
一頓飯吃完,江瑟同他一起搭乘電梯去湖邊。
電梯抵達一樓,梯門剛打開便有兩名莽撞的小孩子直直撞了進來。
江瑟被撞得一個踉跄,好在身後的男人及時扶住她。
锃亮的金屬梯面裡,傅韫雙手扶住她腰,目光靜靜垂在她發頂,修長的十指在觸到她腰部的衣料時不自覺僵硬了一瞬,與此同時,喉結快速地滑動了下。
江瑟不著痕跡地盯著梯面,站穩後便淡淡收回目光,轉身同他道了句:“謝謝。”
夜裡風大,樹梢上的雪沫在寒風裡簌簌墜落。
快到湖邊時,江瑟停下腳步,微笑道:“風太大了,今天就不上橋了。”
她攏了攏身上的大衣,“聽說你同朱茗璃要訂婚了,什麼時候辦宴?我提前把禮物送過去。”
“怎麼?你不親自來?”傅韫看著她挑一挑眉,笑說,“父親的意思是越快越好,沒有意外的話,下個月中旬便會辦宴。”
江瑟語氣淡淡道:“我同朱茗璃關系不好,她未必會想見到我。”
“這有什麼關系?我同你訂婚時,她不也來了?”傅韫溫聲笑道,“再說,是我邀請你,又不是她邀請你,你來與不來都不必顧及她。總不能我同她訂婚,你和我就做不成朋友了?瑟瑟——”
傅韫含笑的眼多了幾許認真:“我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時時刻刻放在心上的朋友。我與你之間的友情,不必顧及別人。”
這些話傅韫從前的確說過。
在兩人解除婚約的時候。
江瑟雙手插入大衣的兜裡,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漫不經心道:“再說吧,接下來幾個月我雖然都在北城,但要給家裡的酒拉投資,估計會挺忙。”
男人有些無奈:“成,你要是不來,那我私底下請你出來喝酒,你不能找借口拒絕。”
江瑟不置可否,隻笑著問他:“你沒同朱茗璃約法三章嗎?”
傅韫笑容一頓:“約法三章?”
“你忘了?”江瑟說,“我們從前訂婚的時候不是約定過隻要沒遇見喜歡的人,便要對彼此忠誠,盡力經營好這一樁婚姻。私下裡同異性單獨見面,至少要知會一下對方以示尊重。相信我,就我同朱茗璃的關系,你不會希望在訂婚後和我見面。”
傅韫偏頭看著她:“我跟朱茗璃,和跟你是不一樣的。”
江瑟說:“有什麼不一樣,都是被家族推出來聯姻的棋子。”
“我同你訂婚的那兩年,是我人生最特別的一段時光。”傅韫清潤的眼掩在黑黢黢的樹影裡,“在那之前,我這個傅家的私生子根本上不得臺面。和你訂婚後,我的人生才開始有了轉折。所以瑟瑟,你對我來說永遠都不一樣。”
江瑟腳步稍頓,側眸望了望他,說:“我離開岑家時,你說隻要我想,便能叫傅老同意繼續我們的婚約。那話不是玩笑話?”
傅韫好笑道:“自然不是,隻不過你不願意,我自然尊重你的意願。”
江瑟緩緩一笑,不甚在意道:“作為聯姻對象,朱茗璃很適合你,比我更適合。你們的訂婚宴我不管去不去,都會送上祝福。”
-
停車場就建在湖邊,繞過去不過十分鍾的路程。
江瑟離開後,傅韫並未跟著離去,而是折返回雙月湖的石拱橋。
橋上靜寂,婆娑樹影淹沒了大半座橋。
傅韫走上橋中央,邊取出煙盒,邊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富春河那片老城區不必再勘察,我暫時不打算動那塊地。”
電話對面那人聞言便應了聲:“是,傅總。對了,您上回問我江小姐有沒有在同一個叫‘張老板’的人做生意,我還真查到了一個姓張的女人。”
女人?
那日江瑟同他吃飯時,便是接了一個來自張老板的電話。
當時她站在河邊笑得挺開心。
傅韫十分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叫她笑成那樣,便叫人去查那張老板是男是女,又是做什麼行當。
從煙盒裡摸出一根煙咬入嘴裡,他語氣溫和地問:“做酒廠的?”
“不是,是個旗袍師傅,叫張玥。”
傅韫點煙的手微微一頓,“旗袍?”
“是,這旗袍師傅的刺繡技藝在桐城小有名氣,原先在桐城就有一家旗袍店。”
“刺啦”一聲,火舌燎上煙尾,燒出火星的煙草在黑暗裡灼出一個紅點。
傅韫緩緩籲出一口煙。
當初去江城找趙志成時,他藏在手裡的似乎就是一塊刺繡。
“去查查這張老板的來歷。”男人拿下嘴裡的煙,溫文爾雅地吩咐道,“什麼時候來的桐城,來桐城之前又曾經在哪裡待過,全都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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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跑車開出酒店時,江瑟直到後視鏡看不到傅韫的身影了,才從大衣裡拿出錄音筆,按下結束鍵。
想起男人在電梯裡扶在她腰上的手掌以及喉結上下滑動時那幾不可聞的吞咽聲,握在方向盤的手緩緩收緊。
回到新禾府時,時間剛過十點。
走廊的門縫裡漫著一線昏黃的光,有人在屋子裡。
江瑟輸入密碼開了鎖,一進玄關便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他大抵是剛洗過澡,身上一件薄薄的深色V領線衫,手裡拿著平板,指尖不時滑動屏幕。
開門的動靜一傳來,他便抬眼看了過來,目光沉靜。
江瑟把大衣往旁邊一擱,開始蹬鞋解背上的拉鏈。
那條被傅韫碰過的裙子隨著她走向沙發的步伐滑落在地,她赤腳踩過,顧自坐上陸懷砚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