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垂眸,沒有否認。
“坐過來,祖母茶水都給你準備好了。”太夫人拍拍旁邊的椅子,讓孫子坐。
楚行隻好坐下,端起茶碗,餘光瞥見祖母歪著腦袋目不轉睛地打量他,楚行視若無睹,先喝茶解渴。
“聽說賀禮的病確實治不好了?”太夫人低聲問。
楚行神色不變,漠然道:“我與他沒什麼交情,不曾留意他的事。”
太夫人才不管孫子接不接招,引子已經拋出來了,她長長地嘆口氣,靠回椅背道:“你是大忙人,對這些不上心,祖母老了,就靠這些瑣事打發時間了。哎,武康侯府也真是可憐,武康侯早年傷了身子,膝下隻賀禮一個兒子,就指望賀禮繼承偌大的侯府呢,這下好了,賀禮傻了,既無親兄弟,又不知能否成親生子,世謹你說說,武康侯府的爵位該怎麼辦?”
楚行鳳眼看著茶碗,“我對外人的家事沒興趣。”
太夫人噎住,瞅瞅孫子,太夫人又嘆了口氣,低頭轉動佛珠,“世謹啊,你祖父走了,祖母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能熬到什麼時候。這次賀禮的事看似與咱們家無關,卻跟一記重梆似的敲在了祖母頭上,害我昨晚翻來覆去一晚,都沒有睡著。世謹,下面的話你也別嫌祖母說得不吉利,但你是武官,你想過沒有,也許哪天你會跟賀禮一樣,突然出事,那時候,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你也孤零零的,連個扶棺的兒子都沒有……”
說到後面,聲音不太對勁兒。
楚行抬頭,果然看到老人家在偷偷地抹淚。
楚行皺眉,他不怕聽祖母嘮叨,卻看不得祖母為他落淚。
“祖母放心,我不會出事的。”跪到太夫人面前,楚行握住祖母膝蓋,目光堅定的保證道。
太夫人紅著眼圈,輕輕摸了摸孫子發梢,略顯渾濁的眼裡一片悵然感傷,“傻孩子,意外發生之前,誰都覺得事情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世謹,祖母不想說太多不吉利的話,隻是你都二十五了,你爹二十五的時候,你都會背《三字經》了……世謹,祖母先後送走了你爹你娘,送走了你祖父,祖母心疼啊,要不是放心不下你,祖母恐怕早就隨你祖父……”
“祖母,您別這麼說,孫子聽了難受。”楚行頭垂得更低了,再無被長輩催婚的不耐,隻覺得自己不孝,讓年邁的祖母操心擔憂。
“不想難受,就早點給我娶個長孫媳婦回來,你讓我舒坦了,我也不會再煩你。”太夫人收起眼淚,直截了當地道。
楚行沉默,看著祖母放在膝蓋上的蒼老的手,他慢慢點點頭,“祖母,月底皇上要去涼山避暑,七月底歸,我要伴駕,暫且沒有精力考慮婚嫁,等我回來,再勞煩祖母替我操持?”先給祖母點盼頭,如果能遇到合心意的,他娶了也好,真遇不到,楚行也不會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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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得了孫子的同意,太夫人喜笑顏開,瞧見孫子背後汗湿的一塊兒,太夫人總算心疼了,笑眯眯讓孫子先去沐浴更衣。
定風堂,魏騰早就在等著主子了,隨楚行往上房走時,魏騰低聲道:“國公爺,四姑娘病了。”
楚行腳步微頓,“嚴重嗎?”
他不清楚陸明玉到底被賀禮喂了什麼藥,再加上不是很放心陸明玉得知賀禮真的出事後能否守口如瓶,因此叫魏騰派人留意一下最近陸家的動靜,卻沒想到最先聽到的,卻是陸明玉染病的消息。
“隻請了一次郎中,應該沒有大礙。”魏騰面無表情地補充道。
楚行了然,轉瞬就把此事拋到了腦後。
夜幕降臨,楚行看看天色,放下手裡的兵書,這就歇下了。然而夜深人靜,楚行躺在床上,想想祖母的話,鬼使神差的,腦海裡居然冒出昨日在山上與陸明玉相處的情形。小姑娘臉色緋紅,柔若無骨地往他身上靠,呼吸間帶著酒氣,卻並不令人反感。
“表舅舅,你真好看……”
“表舅舅,我那麼喜歡你,為什麼你不娶我……”
甜濡細弱的聲音,時而嬌嬌的,含笑誇他,時而像受到莫大的委屈,哭聲埋怨。
那雙含淚的桃花眼不停地在腦海裡盤旋,楚行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想的全是她。
什麼迷藥,會讓人神志不清到如此地步?陸明玉看他的眼神,傾慕又帶著一絲無奈的悲傷,若非太過了解她,知道她是重生的,知道她隻把他當大伯子敬重,楚行險些真的以為陸明玉喜歡他……
念頭才起,楚行又想到了陸明玉送他的木雕小馬駒,如果她隻當他是大伯,會送他禮物嗎?
他呢,他究竟為何要把那個禮物藏起來,又特意讓人打造了一個小金馬送她?
當時早就找到了理由,她敬他是長輩,送禮隻為報恩,他回禮也是因為禮尚往來,但此時此刻,那些舉動好像又有了別的意義。
意念動搖,那被他刻意壓制一天多的回憶,趁機抓住空子溜了出來。
山坳之間,她毫無預兆地轉過來,軟軟的嘴唇意外擦過他的唇,他渾身僵硬,她又折了回來,搶食般堵住他嘴……
楚行猛地睜開眼睛。
紗帳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異樣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楚行既懊惱又自責,抬手用力捏額頭,強迫自己把那些不該記住的回憶擠壓出去。
不可能的,陸明玉不可能喜歡他,他也不該過多關注她。
因為她是堂弟喜歡的姑娘,就算陸明玉鐵了心不嫁堂弟了,他與陸明玉也絕無可能。她是重生的,她肯定不會對前世的大伯子動心,而他,明知堂弟傾慕陸明玉,又怎能私底下悄悄回味陸明玉的……
心煩意燥,楚行掀開薄被坐了起來,點燈,拿起睡前看到一半的兵書,繼續翻閱。
看了大概兩刻鍾,心中再次恢復平靜,楚行這才吹了燈,重新躺了下去。
第92章 092
陸明玉在閨房裡好好休養了兩日,臉色總算恢復了之前的白皙紅潤,一雙大眼睛也明亮亮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上品黑珍珠。
但蕭氏依然叮囑廚房繼續按照先前的食療方子給女兒滋補,所以陸明玉看了會兒書,甘露就端了一碗剛煮好的枸杞蜂蜜水過來了,笑盈盈請她喝。母親一片愛女之心,陸明玉放下書,接過茶水,低頭細品。
甘露彎腰站在書桌旁,見姑娘眉心是蹙著的,小聲問:“姑娘不愛喝了?”
陸明玉抬頭看她一眼,搖搖頭。
甘露心中疑惑,等姑娘喝完蜂蜜水,她走到堂屋把碗交給採桑,便又重新折回姑娘身邊,仔細打量陸明玉片刻,甘露猶豫地道:“姑娘怎麼瞧著無精打採的?”在姑娘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姑娘是否開心甘露當然看得出來,“姑娘,還在為那天的事傷神?”
陸明玉睨了她一眼,“哪天的事?”
甘露自知失言,討好地笑了笑。
陸明玉唇角也翹了起來,寬慰她道:“我沒事,是這話本子,一位婦人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現在書生進京趕考去了,婦人臥病在床,命不久矣,我讀著有些傷神。不知道書生回來,得知母親已經故去,會不會後悔堂堂七尺男兒為了讀書便把養家的擔子都壓在母親肩上,致使母親操勞而死。”
甘露愕然,跟著想了想,嘆息道:“應該不會吧,他真懂心疼他娘,早就幫母親分擔了,頂多在墳前多哭幾聲。哎,姑娘別看這些費神的了,四公子在院裡搭了一座秋千,姑娘去陪四公子玩吧,他肯定特別高興。”
陸明玉其實另有心事,不過想想活潑可愛的年哥兒,陸明玉笑著點點頭,去陪弟弟玩。
“姐姐,我想站在上面晃。”年哥兒拍拍秋千座,烏溜溜的大眼睛裡跳動著“淘氣”二字。
陸明玉彎腰,點點弟弟的小白牙,一本正經地嚇唬他:“站在上面容易掉下來,到時候把年哥兒嘴摔流血了,牙也磕掉了,跟你三哥似的,說話都說不清楚,一回答先生問題就被五叔大聲笑話。”
恆哥兒、崇哥兒都七歲,但崇哥兒換牙晚點,恆哥兒這會兒已經掉了倆門牙了,男娃臭美,平時跟誰說話都捂著嘴,但年哥兒瞧見過,被姐姐這麼一嚇唬,年哥兒害怕地捂住小嘴兒,瞅瞅秋千,再不想站著晃了。
“姑娘,老夫人請您過去呢。”採桑領著朱氏身邊的大丫鬟從梅苑過來,知會姑娘道。
陸明玉摸摸弟弟腦袋,“年哥兒去嗎?”
年哥兒想想去祖母那邊要走很久,再看看還沒玩膩的秋千,搖搖頭。
陸明玉笑,用眼神示意弟弟身邊的丫鬟看緊點,這才去見祖母。
“阿暖好些了嗎?”朱氏正在屋裡看衣服,瞧見孫女來了,朱氏立即放下衣服,過去接孫女,拉著陸明玉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女兒出嫁了,陸錦玉、陸懷玉到底隔了一層,對於朱氏來說,家裡除了兒子孫子就隻剩陸明玉這一朵嬌花,自然越發疼愛。
“好多啦,祖母別擔心。”陸明玉親昵地抱了祖母一下,瞧見那邊擺著的兩排衣架,陸明玉眼睛一亮,歡喜道:“祖母又給我做新衣服了?”全是嬌豔明麗的顏色,一看就是給她準備的,不然祖母為何叫她過來呢。
姑娘家誰不喜歡新衣裳,陸明玉高興地松開祖母,跑去看衣裳。
連續看了三條,陸明玉目光忽變,詫異地拿出一套馬裝,上面是白底繡荷景的窄袖衫子,下面配胭脂紅的長裙,長裙裙幅前後開衩,方便策馬而行。陸明玉下意識看向衣架旁邊,果然又發現幾雙精致漂亮的馬靴。
趣園的事已經過去幾天了,陸明玉今日卻第一次忘了她親楚行的那一下,忘了楚行“佔了她便宜”卻絲毫沒有願意負責的意思,忘了楚行對她沒有半點男女之情的這個事實。此時陸明玉心花怒放,提著裙子轉過去,興奮地問祖母,“祖母是要帶我去學騎馬嗎?”
她一直想學騎馬,想像男子那般策馬疾馳。京城貴女多有會馬術的,但上輩子陸明玉在可以學騎馬的年紀時,母親已逝,父女不親,對威嚴冷落祖母的祖父隻有懼怕,陸明玉唯一能撒嬌的長輩隻有祖母。祖母同樣可憐,除了把自己關在院子裡的孤僻父親,隻剩她一個願意親她的孫女,大抵是被姑姑的死傷透了心,祖母從不讓她做任何危險的事,包括學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