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後妃二人,你升我降、你廢我起,在宮裡形成了迥然不同的兩股勢力——正如多年前,撫育我倆的太後和太妃,幾十年如一日地對抗一般,仇怨多年,直至死亡也無從化解。
12
羅容訾越發喜怒無常了。他找借口廢掉了二王,流放了三王,將曾受過先皇關注的弟弟們悉數處置。
朝中士族上疏陳情,被他以曾經對付盧家和阮家如出一轍的法子除去。後妃為父家求饒,又被他丟棄冷宮,無論恩寵。
連太後都看不下去,勸了他幾句。但羅容訾什麼也聽不進去,他上來就以長公主的夫家相脅,太後無奈,隻得退居佛堂。
羅容訾再也不信任任何人:忠心耿耿的臣子、共枕多年的後妃、撫養之恩的母後,都變成暗中執刃的刺客,對他虎視眈眈,讓他寒芒在背——即便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變得不再年輕。昔日太子已從冷酷的陰謀家變成多疑又偏執的帝王。當年的他尚能做出一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姿態,如今疑竇叢生的心緒寫在臉上,陰狠從斜睨的眼神中流露出來,毫不遮掩。
在這陰狠下是他日漸脆弱的內心。
入宮數年來我如一日地給他端去湯煲和點心,低眉順目地問候他的健康,囑咐他的身體。我還帶著孩子們去,讓日漸長大的福慶替他整理奏折,福安幫他研磨朱墨。
他也曾對我表示懷疑:「皇後,送點心這些小事,你不必親自過來。」
我揚起臉,露出新婚之時如出一轍的笑意,說著阮氏遭難時一模一樣的話語:「不論皇上心裡如何想,臣妾對陛下……都是一片真心。」
與上一次不同,他似乎露出了些微的動容。是啊,在這宮中,真心何其可貴。如今他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可誰人會對他付出真心?
董恬兒也不會的。
羅容訾時而親近我,時而親近董恬兒。若要分個高低,也許他對董恬兒更親近些。大公主馨蘅是他的掌上明珠,而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兒子更是他的心頭肉。
相比之下,福慶至今還未被立為太子,福安孱弱,也不受疼愛。我的孩子,到底還是矮了董恬兒的孩子一頭。
福慶十四歲那年,太後猝然長逝了。太後一生是個賢後,也是慈母。她的四個女兒聞訊趕往宮中,一個個都哭成了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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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心地料理了太後的喪儀。國喪結束,羅容訾也病倒了。太醫診斷為勞累過度,建議休養。休養了半年正待好轉,他又感了風寒,這一病下去,直接纏綿病榻了。
我與董恬兒輪流到御榻前貼身照料。輪流照料是羅容訾吩咐的,他看不慣我們中任何一個,在他跟前得到專寵。即使他隻是一個病人。
偶爾我與董恬兒碰面時,交會的眼神裡總免不了刀光劍影一番。
羅容訾似乎很喜歡看到這番場景,似乎我們這兩個互有仇怨的女人為他爭鬥,能讓他恢復些許活力。
他似乎忘了,曾經的他是怎樣將董恬兒愛如珍寶。有時我見董恬兒坐在他床前喂藥,兩人說著少年時的誓言;但羅容訾的眼神裡,唯有試探,再不復當年的深情。
我很樂意放更年輕的妃嫔進去打斷他們的情話。再深情的帝王也是男人,面對投懷送抱的年輕美人兒,他從來抗拒不了。
眾人皆謂皇後好手段。皇上纏綿病榻已一年餘,董貴妃逐漸不如皇後在御前走動得多。
都說皇後如今親自熬藥嘗藥,然後照料帝王服下,日復一日,不辭辛勞。
我漸漸能聽到宮腔角落裡下人的議論:「皇上眼見著日薄西山了,阮皇後也算是熬出頭來了;董貴妃將來,不怕被皇後娘娘做成人彘?」
萱草臉色有些發白,暗暗瞧了我一眼。而我隻是笑了笑,命人將嚼舌根的宮人揪出去領罰。
羅容訾的確一日不如一日了;而我,確實也要熬出頭來了。
不過,要熬出頭來的不隻是我。
那個秋天,羅容訾的病惡化得很快。夏末時他還能召幸寵姬,到了秋分,他昏迷了一場,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白露時節他尚能夠在床前批折子,霜降之時,他已坐不起來。
那是立冬前的一個午後。屋外,福安帶著兩個年歲更小的公主嬉戲打鬧,歡聲笑語不絕於耳。屋內,我守著小藥爐,煨著一盅色味濃鬱的藥汁。
羅容訾仰臥在榻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對他柔柔一笑。
他似乎也笑了,第一回,對我說了一句關心的話:「卿瑤,辛苦你了。」
我笑得溫順:「為了皇上,都不辛苦。」
他目光更加柔和了。久病發黃的雙眼看向窗外,他囈語般地問:「禎兒怎麼沒來?」
我執著小羽扇扇著爐子裡的火苗,輕聲回答:「福慶大了,在跟著太傅念書呢。皇上莫不是把這個忘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是啊,是朕病糊塗了。」
他忽然從錦被裡伸出手來,向我示意:「這麼多年了,朕一直沒有確立太子。福慶被你養得很好,皇後,你傳朕口諭,立皇長子為太子。」
我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微笑。但我隻笑了一瞬,就嚴肅地站立,向他行禮,然後命令御書房的秉筆內監草擬聖旨,拿給他過目。
羅容訾顯然十分疲累。他隻瞥了那明黃色的聖旨一眼,便點點頭,又躺回枕上。
風平浪靜間,立國本的大事就這樣完成了。而我則如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端過爐上的藥盅,倒入玉碗,端到榻前,一如每一個尋常的午後:
「皇上,來喝藥了。」
他順從地抬起頭來,由我一勺一勺喂進他的嘴裡。喝了幾口,他眉頭皺了起來:
「今天這藥,怎麼比以往都苦?」
我動作不變,笑容溫柔而甜膩:「皇上,忍一忍吧。喝完這碗,您以後就不用再喝了。」
羅容訾的頭微微抬了起來:「什麼?」
「臣妾說,皇上,這是最後一碗了。」我笑意不變,又將一勺送到他嘴邊。
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有些無法理解:「卿瑤,什麼叫最後一碗?」
「就是說,」我將頭靠近他,目光無辜又天真,「這是上好的鶴頂紅,專門調配的那種。喝下後,您不會痛苦,也不會嘔血——」
「您會平靜地死去,就如病死那般。」
我看到羅容訾雙眼睜大,瞳孔劇烈縮緊。他忽地伸手拽斷了床旁的一根緞帶,口裡喊道:「來人,來人……」
簾門豁然洞開。我回頭望去,一身靛藍的董恬兒疾步向我走來。
「原來如此,皇上。您從未信任我。」我笑了,笑容變得刺眼,「您早就安排董貴妃的人手在偏殿候著,若我對您不利,您便喊她進來將我拿下,是嗎?」
羅容訾不理會我,他喘著粗氣,大聲喊著:「恬兒……恬兒!速來護駕!」
董恬兒大步走到我面前,笑容譏諷:「皇後娘娘這是在做什麼,一勺勺給皇上喂毒?」她一把奪下我手中的藥碗,「可真是愚蠢。」
「您應該給他灌下去。」
羅容訾目眦欲裂,瞪著董恬兒兩對亮閃閃的紅寶嵌金護甲:那護甲的主人正一手捏住他的腮幫,另一手將半碗藥汁硬生生灌進了他的腹中。
藥碗摔在地上。
羅容訾倒在一邊,大口喘著氣:「怎麼……怎麼會,你們……」
董恬兒走到我的身邊,伸手摟住我的腰肢。
我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笑意明媚:
「沒想到吧,表哥,我和恬兒,從一開始就是一伙的。」
他們不知道。
他們永遠不知道——
在那個欽天監誣告的晚上,是我帶著萱草,一間間踹開角樓偏殿的門,將被「上吊」的董恬兒,硬生生救了回來。
13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
那是我與董恬兒莫名其妙命運互換的日子。正在白日,欽天監說我命格極貴;而董恬兒則成為棄子,遭受萬般白眼。
我在太後宮裡蹲到晚上。將睡之時,我布下的小眼線匯報,有一溜黑影朝著太妃寢宮去了。
彼時夜深人靜,已接近宮門落鎖的時刻。我不敢告訴別人,隻帶著萱草先去太妃宮裡察看。卻見伺候的宮女正四處張望。她說太妃自傍晚用過飯便昏睡不起,董姑娘被人叫出去後,再沒回來。
我一下子便明了怎麼回事。我阮卿瑤在宮中耳濡目染了多少年,有些下三濫的骯髒手段,一聽便清楚怎麼回事。隻是沒想到董恬兒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竟還有人要對她下手。
我帶著萱草朝著宮女指向的方位行去。我們奔跑在如墨般黑黢的皇宮裡,凡見到闔著門的角樓暗房,都踹開去看。這些漆黑的角落是藏慣了人命的,多少得罪了人的太監宮女,都靜悄悄死在了黑暗中,毫無聲息。
我們奔跑著,追逐著,想從那黑影手中搶下一條人命。
終於在萱草破開皇宮西北角最偏僻的那個角樓後,我看到了一襲白衣的董恬兒。她被掛在房梁上,雙腳無力地蹬著,應該隻剩一口氣了。
我們七手八腳割斷了白綾。
破布娃娃一般的董恬兒無力地落於地上,幾乎無聲。就像她迄今為止被人擺弄的人生,無力掙扎,無力改變。
我扶著董恬兒,使勁拍她的背,給她順氣。
不知過了多久,她近乎痙攣般地長長吸了一口氣,臉色青白一片,但好歹活了過來。
我抓著她搖晃:「是誰害的你,可看見了?」
她茫然地目視前方,眼神渙散,不知聽不聽得到我的話。
我坐在地上直嘆氣:其實害她的人八成是太後派去的,太後多麼老奸巨猾,怎麼可能留下把柄?而我又怎能對抗太後?
我想了想,拽住了她:「董恬兒,你聽好了,你這條小命是我阮卿瑤救的。如今宮裡既然有人想要你性命,那太妃也護不了你了。你有沒有興趣來同我做個交易?」
她雙目依舊渙散。我算算時辰,宮門已快要落鎖。便也顧不得許多,咬咬牙繼續講了下去:「我會想辦法保你依舊嫁給太子,也會保你受寵,平安生下太子的孩子。但你要為我所用,與我攜手,絕不能動我太子妃的地位,如何?」
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話,雙眼逐漸聚焦,最終盯在我的臉上。
我看到她湖水般清澈的雙眸逐漸湧上淚來,越來越多,直至奪眶而出。
董恬兒趴在我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我手忙腳亂地抱著她,給她拭淚:「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啊……喂!唉。」
……
那個生死相交的晚上,在那個漆黑的角樓裡,我與董恬兒定下了未來幾十年的盟約:我保董恬兒在東宮太平無恙,董恬兒則要保證沒有其他寵妃威脅到我們的利益。我會保護她生下太子的長子,相對地,這個孩子要給我撫養,成為嫡子、太子,成為我與她地位的保證。
「雖然聽起來是我佔了便宜——」也確實是我佔了便宜,我想,「但我拿阮氏一族的名譽起誓,隻要我一日在那個位置上,我就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危害到你的安全,我說到做到。」
董恬兒痛快地答應了。
我以為她會猶豫,會質疑,但她沒有。她隻是伸出小拇指,說:
「拉鉤。」
「什麼?」我疑惑不解。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我已經上吊過了,姐姐,拉完鉤,你永遠不許拋棄我。」她紅腫的雙眼亮晶晶的,透著一股孩子氣的倔強。
「好吧,好吧……」我無奈地拉鉤,心想受太妃教導的董恬兒怎麼還會相信這些玩意兒。
14
這麼多年來,那些人,那些事,從來都不似表面上看到一般:
婚事初定時,羅容訾對著我哽咽不已:「這些年,孤為了做好這個太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竟沒有做一件事,真正合孤的心意……」
「隻有恬兒,是孤身邊最貼心的人。孤對不起恬兒,孤對不起她……」
映著燭火,我看到他愧疚的臉龐:如今正是他最為愧疚的時候,而為董恬兒求情……就是現在。
我膝行至他的腳邊,一下一下叩頭:「表哥,若你真的心悅董姑娘,你就去求太後吧!太後最疼愛你不過的,你跪在大殿前求她,董姑娘一定能陪在表哥身邊的!」
羅容訾哭聲一頓,有些驚異:「阮卿瑤,你竟然肯?」
我強逼著自己流出眼淚,做出一副痴情狀:「卿瑤隻要表哥快樂,就知足了。表哥與董姑娘情深似海,我怎忍心看表哥因愛別離苦日日悲傷呢?」
羅容訾有一絲動心,但他依舊猶疑不決:「如今我剛被立為太子,二弟三弟也備受父皇疼愛。若是因此觸怒父皇……」
「所以隻是去求太後,並不求皇上。」我聲音哀戚,「董姑娘幽禁宮中前程渺茫,太妃甚至要送她去庵堂。您再不決斷,就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