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我問,「還疼嗎?」
秦之洲小幅地搖了搖頭,又輕輕點了點頭。
疼,但疼得不那麼劇烈了。
我神奇地讀懂了他的意思,把手拿出來,呵了口氣,繼續搓。
再鑽進被子裡的時候,手忽然被握住了。
秦之洲眼睛不睜,卻把我扯上了床,牢牢箍在懷裡。
醉到這個程度,早與「清醒」兩個字絕緣了,可秦之洲還在半夢半醒地呢喃不止。
「……沒事,有我在……別怕……」
我抬眼看向秦之洲,喝了蜂蜜水,緩解了胃疼,臉色不再那麼難看。
酒氣逐漸滲透出來,染紅了白皙的臉頰。
明明沒有睜開眼,僅僅是蹙眉中的囈語,也讓人覺得孤寂心疼。
-
一大早,鄭圈圈踩著矮凳,風風火火地煎培根。
我在旁邊指手畫腳,要求頗多,又要焦一點,又要軟一點,還得完美呈現波浪形。
臥室門打開,秦之洲走了出來。
「你醒了?」我轉頭看向他,大聲問,「感覺怎麼樣,胃還疼麼?」
Advertisement
秦之洲搖了搖頭,走過來看見鄭圈圈熟練地翻鍋,挽起袖子:「我來。」
「沒事,」我隨口道,「圈圈很會做飯的,你等著吃就行了。」
秦之洲看了我一眼:「他還隻是個孩子。」
沒人規定孩子不能做飯,尤其是在飯店裡長大的孩子。
鄭圈圈深得老板真傳,顛勺切菜,不在話下。
秦之洲接手煎了一半的培根,鄭圈圈感慨道:「原來給人當兒子是這種感覺。」
我上下後槽牙一磨:「內涵誰呢!」
說得好像我當媽的很不稱職一樣。
秦之洲煎了培根,做了三明治,一人一杯熱牛奶。
餐桌上,我欲言又止,支吾著說:「我們住在這裡好幾天了,圈圈也請了幾天的假。」
「我知道,」秦之洲抬眸看我,「關於你們的事……」
「先說好!」我舉起手喊道,「我不想出國。」
「我沒想讓你出國。」秦之洲不負所望地給了態度。
我松了口氣,心裡除了輕松,還有些隱秘的高興。
雖然曲歡說得斬釘截鐵,我也沒有過多反駁,可心裡始終不相信這是秦之洲的決定。
秦之洲平靜道:「媒體的消息我在想辦法壓,圈圈可以去學校,你也可以回去,以前怎麼過,以後就怎麼過,不會有人去打擾你們的生活。」
「可是,」我蹙眉問,「萬一被人認出來怎麼辦?」
秦之洲沒說話。
「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被認出來了,你的事業會受到影響。」我擔憂地說,「你馬上要和李儒導演合作了吧,如果這個時候出事,合作很難進行,聲譽也會一落千丈。對你來說,就不隻是錯過一個機會的事了,還有……」
「你在意嗎?」秦之洲漆黑的眸子沉澱著厚厚一層暗湧。
「我,」我被他看得很有些心虛,「我當然在意……」
「如果你在意,這件事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秦之洲說。
「什麼辦法?」我連忙問。
秦之洲端起杯,碰了碰嘴唇,像是猶豫著什麼事情,沒喝一口,又重新放回桌上。
「你說呀,」我忍不住催他,「還有什麼辦法?」
秦之洲抬眸,定定地看我,一字一句給了答案:「徹底公開。」
秦之洲道:「我出道多年,演過電視劇,演過電影,拿過獎項,有能力駕馭角色,就算因為這件事影響了人氣,也不至於影響口碑,隻要將事實換個方式說。比如,我們六年前就已經在國外『結過婚』,圈圈的出生是在我們婚後,回到國內一直沒有補辦結婚證,現在去辦,我並不是未婚生子,我是隱婚生子。」
結婚……證。
我心口猛地一跳,呼吸節奏也斷了一瞬:「所,所以……我們需要去……結婚?」
「結婚」兩個字,我說得很輕,輕得有些發顫。
秦之洲看向我:「是。」
「不行!」我腦中像被閃電劈裂開了縫隙,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不結婚!」
秦之洲和鄭圈圈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媽媽……」鄭圈圈不安地小聲叫我。
我錯亂的目光聚在秦之洲臉上。
失落與沉默疊加,釋然與黯淡彌漫,秦之洲垂了垂眼,語氣平靜異常:「吃飯吧,吃完飯送你們回去。」
我低下頭,捏三明治的手指不自覺收力,將松軟的面包捏出了深深指痕。
秦之洲說話算數,把我們送到飯店後門。
我牽著鄭圈圈站在車門旁,遲疑地看向秦之洲:「……你,沒事吧?」
秦之洲淡漠地回了句「沒事」後,將車窗升了上去。
-
回到飯店,老板重重拍了我肩膀一下,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睡過秦之洲,還睡出個兒子這件事,過於匪夷所思,實在天方夜譚。
簡而言之——鄭恩恩,你可以的。
一個字,絕!
我充分理解老板說不出口的話。
把圈圈送去學校,再回來時,飯店已經忙到人仰馬翻。
影視城劇組無數,盒飯是剛需,店裡承包了好幾個劇組的伙食。
早上六點進菜,七點洗菜,八點切菜……到了十點就得開始裝盒飯,十一點準時送到劇組。
以前送盒飯這活我一個人承包,現在老板不同意我拋頭露面,唯恐再出點什麼事。
我和老板撸著袖子,在後廚洗洗涮涮。
「我也是傻,圈圈和秦之洲長得那麼像,我居然從來沒懷疑過是親生的。」老板感慨。
「再像也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故作輕快地說,「誰敢相信飯店打工仔能和當紅影帝有一個孩子,就算我不否認,別人也以為我開玩笑。」
老板問:「秦之洲是什麼意思?孩子他認還是不認?怎麼又把你們送回來了?」
我想了想,說:「有點復雜,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總之就是……維持現狀吧。」
孩子他認,除了認孩子,他還想和我結婚。
但我不想。
既不想也不敢。
老板顯然是會錯意了,他把湿漉漉的洗碗布往水槽一甩,憤憤道:「我就知道,娛樂圈這些人沒個好東西!孩子都這麼大了,也不願意負責!秦之洲還影帝呢,呸!有才無德,早晚翻車!」
我連忙否認:「不是,老板,你誤會了……」
「誤會個屁!」老板氣惱地說,「我以前也是演員來著,對娛樂圈那些髒事兒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诶?
我直直地看向老板。
與秦之洲清冷的相貌不同,老板五官俊朗,眉眼舒張,肩寬腿長,妥妥陽光型男。
這容貌放在娛樂圈絕對算得上能打。
剛認識的時候,我也奇怪過,這人明明可以靠顏值,卻要窩在這裡開飯店。
現在一聽這話,我立刻刨根問底:「以前當演員,為什麼現在不當了?過氣啦?」
「怎麼可能!」老板梗著脖子,給自己正名,「我當年被挖掘的時候,一點不比秦之洲差,要籤我的公司從……從廚房排到大門口。不但給錢多,還承諾給我一個男主角的資源,出道就讓我演男一號!要這麼說,我比秦之洲牛掰多了!」
「是哦,」我毫無誠意地鼓了鼓掌,問,「那你是怎麼從男一號成為洗碗工的?」
「這……」老板舔了舔下嘴唇,支支吾吾道,「……我那是,我就是……」
我歪著頭,給了一棒子:「強捧遭雷劈,隕落了?」
「不是!」老板眼神遊離好幾回合,自暴自棄地說,「……被潛規則嚇跑了。」
我眼睛瞪得像銅鈴:「啊?」
老板又尷尬又氣惱:「就……潛規則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什麼是潛規則……我那時候、我那時候不是才要出道嗎?那麼多人想籤我,我就選了個最好的經紀人,結果那個經紀人——她就是魔鬼!女版霸王龍,非要睡我,不睡不行,我,我後來就……嚇跑了。」
我聽得瞠目結舌:「就這?!」
「這還不嚇人嗎!」老板一張俊臉憋得通紅,「我是傳統男人,就算要睡,也隻能和老婆睡,她不願意和我結婚,還非要睡我,我能怎麼辦?我隻能跑啊。」
我憋著沒笑出聲,用手肘捅了捅老板,擠眉弄眼:「所以,你是寧死不從,保全了男德貞操?」
「……也,也不是,」老板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連耳朵根都紅了,「反正娛樂圈沒一個好人!秦之洲不願意負責,你也不用難過,又不是養不活圈圈,該硬氣的時候,就得硬氣起來!」
我很想和他解釋,我就是過於硬氣,才把秦之洲給氣跑了的。
老板的手機在這時響了,他接了電話後,巴巴地看向我。
送盒飯的臨時工操作不當,板車推到一半就連人帶車翻進水溝……
好消息是,店裡還有足夠的飯菜,並且隻剩最後一個劇組沒送了。
壞消息是,那個劇組,是秦之洲在的劇組。
我推著盒飯去了劇組,秦之洲不在組裡。
分發盒飯的空當,我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曲歡。
她笑語晏晏地和導演說著什麼,絕麗的五官像盛開的花,越是濃妝豔抹,越是美麗妖娆。
我在板車後看得真切,導演離開後,曲歡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她繞過仿古建築,走到後院的小花臺旁,把藍牙耳機戴好。
撥電話的同時,翻出一盒煙。
打火機「啪」的一聲脆響,細長的女士香煙燃起嫋嫋淺香。
「你在哪?」
電話接通,曲歡冷淡質問。
對方回了她問題,曲歡深吸一口氣,厲聲罵道:「你他媽是嫌路走得太順了,非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讓你把鄭恩恩送出國,你不願意,我退一步,讓你和她結婚,你也不願意,你想幹什麼?!
「……她不願意你就由著她?……逼她怎麼了?你舍不得逼她?可她倒是很舍得逼你!把你逼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維護她?!
「……你能有今天,是無數資源堆起來的!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公司不會放過你,粉絲也不會饒了你!
「……責任在你?放屁!孩子是你讓她生的嗎?是她自己決定生的,你同意了嗎?你願意了嗎?她既然一廂情願地把孩子生下來,就應該能預料到會對你造成影響!她是高興了,有你護著,該幹嘛幹嘛,你呢?拉低身段陪這個喝酒陪那個飯局,上趕著給人塞錢,就算媒體不主動爆料,你的對家、你的黑粉,他們也能被收買嗎?隻要一點風吹草動,就有無數人要把你拉下位!鄭恩恩頭腦發熱,憑什麼要你來承擔風險?
「這個時代,不缺有實力的人,也不缺有機會的人,缺的是既有本事又有運氣的人,你就是這樣的人。比你演技好的;沒有你的機遇,比你機遇好的,沒有你的演技——秦之洲,你的事業才剛起步,你就要親手毀了嗎?
「你還不到三十歲,你還不是德高望重的老戲骨,你沒有資本在懸崖邊緣踩鋼絲!這件事如果解決不了,你就等著事業崩塌一落千丈吧!」
曲歡戾氣不消,掛斷電話,狠狠抽了口煙。
-
我把頭靠在掉了紅漆的廊柱上,眼角瞥見斑駁一片。
曲歡抽完煙,已經走了很久,可我一動都不想動。
根本聽不見秦之洲說了什麼,卻能清楚猜到他回復的每一句話。
【鄭恩恩不願意和我結婚……】
【我不想逼她……】
【是,我要維護她……】
【孩子的事,錯在我,不在她……】
【責任風險我承擔,和她沒關系……】
我後腦勺輕輕撞著木柱,一下,兩下,三下……
緊鎖在心底的一扇門,被這樣一下,兩下,三下地撞擊著。
門扉震蕩,塵土飛揚。
回到飯店,老板正開啟一壇黃酒,得意洋洋地和我說,這酒小十年了,一點不摻假地淳。
說著,給我舀了一杯。
我面無表情,抬手就是一口悶。
「……你慢點喝,」老板心疼,「這可不是道具,是實打實的老黃酒!」
喝的就是這實打實的酒。
我一杯接著一杯,跟喝汽水兒似的。
老板看傻了眼:「你沒事兒吧?喝這麼多,一會兒別再吐了。」
「吐不了,」我越喝越清醒,眼神锃亮,「以前喝茅臺都是整瓶炫。」
老板哦了一聲,遲疑地問:「心情不好?看見秦之洲了?」
「沒。」我言簡意赅,又是咕嘟一大杯。
「那你怎麼……」老板撓了撓頭發,說,「我不太會安慰人,你要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說出來,別這麼喝酒——主要這酒真還挺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