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城前,我拽著爹爹的衣袖不肯撒手。
我爹無奈地摸摸我的頭:「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
「放心吧,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二十五年前,爹爹可以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二十五年後,爹爹照樣可以!
「而且我家卿兒大婚,爹爹當然不會錯過。」
「當真?」
「當真。」爹爹笑著與我拉鉤作誓,我才肯松手。
看著騎在馬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我心中卻隱隱不安。
爹爹走後,西北一邊屢屢傳來捷報。
我不安的心也隨著傳來的捷報漸漸放下。
眼看著我與蕭奕的婚期將近,我掰著日子盼望著爹爹的歸來。
然而先一步到達京城的是爹爹的死訊。
阿娘沒有受住刺激,一病臥床不起。
爹爹的靈柩是十日之後送回京城的,當時阿娘的身子便已虛弱得撐不住了。
她差使下人扶著她去看爹爹最後一面。
她和爹爹自幼相識,當年爹爹正欲與娘親訂婚時卻被派領兵遠徵西北。
西北之地路遠苦寒,羌奴兵馬又強盛無比,這是一條不歸路,與赴死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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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卻堅定地與爹爹訂婚。
「林郎,我信你。」
娘親是深閨中的大小姐,不顧家人阻攔與爹爹定親,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叛逆的事。
好在娘親賭對了,西北大捷。
爹爹勝利回京前遭奸細暗算,傳聞送回林家時還昏迷不醒。
娘親嚇壞了,在爹爹床前哭得不能自已。
可爹爹卻突然睜開眼,嬉笑道:「騙你的。」
娘親又哭又笑,狠狠捶了他一拳。
「痛痛痛,真的受傷了,你看看。」
「那就痛死你算了。」
「柳娘,你看看嘛!我真的受傷了,哎喲哎喲,要暈倒了。」
「哪兒?我看看。」
「就知道你最好了,都不舍得我痛。」
「林州你討厭死了,這樣的玩笑不許開第二遍!」
……
十八歲的爹爹躺在病榻上與阿娘開著幼稚的玩笑,而四十三歲的爹爹卻躺在鋪滿冰的靈柩裡,讓阿娘期盼著這又是一個幼稚的玩笑。
一向在外人面前穩重的阿娘跪在靈柩前泣不成聲。
「林州,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又想騙我是不是?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在玩孩童的把戲?這次我才不會上當。
「林州你個騙子,不是說好了會平平安安地回來嗎!
「林州……」
可不管阿娘怎麼哭喊,爹爹都沒有再像二十五年前一樣睜開眼睛嬉笑著說「騙你的」,像應了阿娘說的「這樣的玩笑不許開第二遍」。
爹爹的下屬告訴我,害死我爹的人是跟隨了他二十五年的副將。
他哄騙爹爹飲下摻著蒙汗藥的酒,又趁夜深無人對其痛下殺手,最後帶著一隊精兵投奔了羌奴。
我不敢告訴阿娘,我也不敢表現得過於悲傷過於憤怒。
爹爹沒了,阿娘又病了,現在正需要我撐起這個家。
11
可阿娘走了,走在爹爹靈柩回京的第二天,走在了爹爹的靈柩前。
院裡海棠花開得正旺,海棠花又名斷腸花,寓意著生死離別。
或許當年爹爹和阿娘親手種下這棵海棠時,便早已定下了他們的結局。
老天像是給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前二十年我過得順風順水,無憂無慮,是人人豔羨的鎮國將軍府的嫡女,更是阿爹阿娘的唯一血脈,掌上明珠。
我自小與太子訂婚,不久便是這天聖的皇後。可在我成婚前,我的父親死於走狗之手,阿娘也隨之而去。
就這麼一夜之間,我沒了爹爹和阿娘。
賀銘從嶺南趕來時,蕭奕剛陪我將阿爹阿娘下葬。
「卿卿,對不起,剛得知消息我就趕來了,可我還是來晚了。」
我收拾著阿爹阿娘的遺物淡淡道:「沒關系,從嶺南一路過來你也累了吧?不用擔心我,你早些去歇息吧。」
「怎麼就你一人,蕭……皇上呢?」
「他還有政務,我便喊他先回去了。」
一向慣會安慰人的賀銘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最終隻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必故作堅強……你……想哭就哭吧……」
我拿起阿爹生前慣用的長槍,平靜擦拭著:「哭?害死我爹的兇手還沒死,我為什麼要哭?」
「你要做什麼?」
長槍的鋒刃閃著寒光,凌空而立,氣勢如虹。
「報仇。」
12
黑雲翻墨,風如拔山。
我身穿麻衣,長跪金鑾殿前。
「臣女林卿雲,護國將軍林州遺孤。請皇上準許臣女帶兵北上,擒拿走狗張景德,踏平西北——」
狂風驟雨勢欲來,濃雲壓城城欲摧。
「臣女林卿雲,護國將軍林州遺孤。請皇上準許臣女帶兵北上,擒拿走狗張景德,踏平西北——」
「卿卿,你這是做什麼?」蕭奕從大殿出來,連忙將我扶起。
我咬著牙不肯起來:「請皇上準許。」
我與蕭奕從未有過什麼規矩,這是我第一次跪在他面前喊他皇上。
「卿卿,你可知現在北上有多危險?羌奴兇殘,他們自幼騎馬,比我們更擅作戰。剛剛前方探子來報我方死傷慘重,最重要的林域關都已失守,後面的仗隻會更難打。」
「更是這樣,我才要去。二十五年前,我爹親自平定西北,二十五年後就換我來平定。
「更何況害死我爹的兇手還逍遙在外!這叫我怎麼能忍!」
我抬起頭認真地看向蕭奕:「你還記得我十三歲那年說過的話嗎?」
「平定暴亂……殺敵衛國……」蕭奕喃喃出聲。
他看向我,眸子裡滿是不舍:「我等你。」
末了,他沉默了幾秒,突然高聲道:「來人,傳朕旨意,命鎮國將軍之女林卿雲帶兵北上,封固寧將軍,支援西北,明日即刻前往——」
「臣接旨。」我伏身跪拜,臉上有些涼,或許是雨水,或許是我的淚水。
13
塞外的日子很苦。
蕭奕說得不錯,要塞林域關失守後的戰役隻會越來越難打。
可是再難打我也要打下來。
阿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阿爹沒完成的,我替他完成。
張景德的狗頭是我親自取下的。
西北的暴亂終於在第三年時平定了。
一切安定下來後,我啟程回京。
因為大雪封山,阻塞的消息終於傳到我了手裡——
蕭奕病重,兩月前便已昏迷了。
我快馬加鞭,像十六歲那年聽聞蕭奕染疫,我連夜偷了阿爹的快馬一路疾馳南下那樣。
到了京城卻發現,蕭奕立了新後,而賀銘也以貪汙的罪名被抄家,打入了大牢。
我不顧阻攔,衝進了金鑾殿,提著長槍直指蕭奕。
一旁的太監正要喊護駕,便被蕭奕擺了擺手攔了下來。
「你先下去吧。
「天寒,先把我的大氅披上。」
蕭奕的聲音溫柔,滿是情意。
可這關懷的對象不是我,而是他的新後。
在看清那女子容貌的那一剎那,我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
我認得她——
正是那年瘟疫,治好蕭奕的蘇婉音。
我的聲音不自覺有些發顫:「給我個解釋。」
蕭奕的目光追隨著蘇婉音,直至她出了殿門他才將視線重新移到了我身上。
與剛剛看向蘇婉音時的神情不同,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冰冷,甚至帶著絲絲不耐煩:「解釋什麼?朕心悅的一直都是婉音。
「但朕需要你父親的支持,還需要他為朕衝鋒陷陣。你父親死了,朕便需要你替朕清掃障礙,所以隻得與你故作深情。
「況且你不想想,這天下哪個男子會喜歡你這般女子?」
耳朵裡一陣嗡鳴。
短短三句話讓我如墜冰窟。
我按捺住心中的酸澀,接著問道:「那賀銘呢?你為什麼要將他關入大牢?」
「朕處置個貪官還需你來指手畫腳?」
「放屁!賀銘他怎麼可能貪汙,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他什麼德行你不清楚?」
蕭奕嗤笑道:「別跟朕談情誼,陪你們裝瘋賣傻那麼多年,朕早就厭惡了。
「要不是當時想著朕登基後還需要你們家室支持站穩腳跟,朕早就演不下去了。」
末了,他又輕飄飄補了一句:「不過現在你們沒什麼用了。」
語氣之淡像是在隨意處理一些沒有用的垃圾一般。
我努力克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蕭奕,你什麼意思?」
「那年的賞花會,父皇讓你討賞,你隻要了不做課業。你知道父皇為什麼直誇林家養了個好女兒嗎?
「因為別人會討黃金,討功名,隻有你對功名毫不在意,沒有絲毫的野心。
「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適合做皇後。」
我直勾勾地盯著蕭奕,嗤笑出聲:「所以你認為我現在有野心?」
蕭奕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淡淡道:「功高蓋主也是錯。」
「功高蓋主……」我輕喃出聲。
「好一個功高蓋主。
「蕭奕,真有你的。
「我在前線九死一生,為你破陣殺敵,清掃障礙,最後你卻告訴我功高蓋主也是錯?」
我笑得接近癲狂,眼淚也不自覺滑落。
「直呼朕的名諱,這就是你的規矩嗎?」
蕭奕的聲音冰冷,不帶絲毫的感情,眸子中也滿是厭惡。
「你看看你現在,哪有一點點女子該有的樣子?」
曾經的蕭奕會告訴我不用學習規矩,會陪著我喝完酒爬上樹胡鬧,從不介意我直呼他的名諱,會陪著我舞槍弄劍,會寬慰我說不用學著尋常女子的樣子,會為我說我要做名揚四海的大將軍而鼓掌……
但現在……
我仔細地盯著面前的人,試圖找出一絲他年少時的痕跡。
可眼睛鼻子都還是那個人,看向我時的神情怎麼就變了呢?
年少時的蕭奕看向我時,眼神真誠而又清澈,對我的感情不遮掩絲毫,全都映在眸子裡,真摯而熱烈。
我努力地將他與記憶中少年的身影重疊,可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將二人重疊到一起去。
太割裂了。
三年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
可就是這三年,便讓曾經滿眼是我的少年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
既是這樣……
我用長槍斬斷一截青絲,一字一句道:「蕭奕,自此,我們恩斷義絕。」
「來人,傳朕旨意,固寧將軍疑似與鄰國勾結,攜帶兵器進金鑾殿欲行不軌,現剝奪兵權打入大牢,聽候發落——」
14
再次見到賀銘是在大牢裡。
我同他被關在一處。
「唉,又衝動了吧?你來了我都住不上單間了。」賀銘倒是樂觀,還有心思打趣我。
我卻沒有和他鬥嘴的心情。
「我的小祖宗欸,我們三年沒見了,做什麼愁眉苦臉的?
「笑一個嘛。」
我被他煩得急了,便開口戳他傷疤:「你都被汙蔑成貪官了,還有心情在這兒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