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歲月越發淡漠下來,若說剛剛還是早春三月,轉瞬變成為隆隆寒冬。
蕭錦琛的心,也慢慢沉寂下來。
他們倆個開始無休止的爭吵、誤會,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發生,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蔓延,舒清嫵的身體日漸消瘦,她開始寢食難安,開始夜不能寐,開始頭疼不已。
蕭錦琛心如刀割。
直到有一天,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剛入宮的才人就那麼死了,死在冰冷的荷花池中,死在夏日的熱鬧的蛙聲裡。
人人都說她嫉妒新入宮的年輕才人,因為那才人有著跟她一樣的眉眼,溫柔繾綣,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她。
而皇後娘娘卻老了,倦了,蕭錦琛跟她見面就隻有爭吵,她再也無法獲得陛下一如往昔的恩寵。
所以,作為皇後娘娘的她痛下殺手,弄死了這個效仿她的才
人。
可這個時候的舒清嫵,卻已經是病痛深重,蕭錦琛自是不相信她會動手的,這些年來,舒清嫵雖然幾次三番沉默避世,卻並非真的出過手,這也是蕭錦琛最終選擇她的原因。
在蕭錦琛心裡,她一直都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一面讓宮中徹查,一邊讓責問太醫院,讓太醫務必治好娘娘的痼疾。
然而為時已晚。
舒清嫵完全誤會了他的意圖,她拖著病體衝進御書房,質問他為何不信任自己。
那是蕭錦琛第一次看到舒清嫵發那麼大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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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面前,一貫都是恭謙有禮的,她總是溫柔婉約,未語三分笑,讓人怎麼看怎麼舒心。
可是此刻的舒清嫵卻滿臉戾氣。
她狠狠盯著蕭錦琛,隻問他:“陛下為何不肯信我,不是我做的,我什麼都不知。”
夢裡的他有些茫然無措。
他沒有面對過這個樣子的舒清嫵,便是以前兩人吵架時,她都沒這麼激動過。
他一時有些語塞,竟是說不上話來,可他這種沉默,卻令舒清嫵越發心涼。
她說:“陛下,這些年,我作為皇後,未曾有一絲懈怠,便是病了、累了,都不敢叫喊一聲。我不想失去皇後的寶冊,不想被陛下嫌棄貶斥,於是越發努力。”
蕭錦琛看著夢裡的舒清嫵,看到她絕望的樣子。
此時的她,滿臉都寫著痛苦兩個字。
她臉上有淚、有汗,有心驚膽戰,有萬念俱灰,也有無數次祈求過,最後卻終歸失敗的失望和挫敗。
這個樣子的她,太令人心疼了。
於是夢裡的蕭錦琛便什麼都說不出口,他隻是道:“清嫵,你這些年太累了,回去歇一歇也好。”
蕭錦琛聽到這話,幾度想衝動去打醒那個木訥的自己。
怪不得兩人最後會走到那一步,怪不得上一個夢境裡舒清嫵對他全無信任,他們倆個一步步走到這一天,不是一個人的錯,而是兩個人的孽。
一個從來都沒有敞開心扉,所有委屈都不提一字,一個理所應當肆意妄為,總是認為兩人之間毋須多言。
蕭錦琛都有些疑惑,難道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若這是十年後的他,蕭錦琛都不覺得這個人是自己。
簡直蠢得讓人想揍他一頓。
之後的事情,蕭錦琛已經看過一次了。
舒清嫵回了坤和宮閉宮不出,他則覺得宮中暗影太多,開始陸續徹查,才發現原來有那麼多人暗中出手。
這些年,到底有多少事是舒清嫵費盡心力才辦妥的?
蕭錦琛不敢想。
他隻看到譚淑慧做的那些事,張採荷受的那些騙,看到馮秋月兩面三刀最後選錯了主,看到駱安寧在一眾宮妃中左右逢源,意外誕育長公主。
長達十年的宮闱生活,改變了每一個人。
當看到這份厚厚的卷宗時,蕭錦琛已經不記得其中大部分人的面容,
卻記得那些名字。
他並不怎麼關心後宮,在舒清嫵當上德妃後,更是不怎麼再去關心後宮的其他人,便是選秀也隻是按部就班,選進來的人都是舒清嫵跟太後做主,他連見都沒見過。
便是她們說的那個跟舒清嫵年輕時長得很像的才人,他也完全不記得是誰。
可這些他不在意的,沒心思去管的宮妃宮人們,卻是舒清嫵生活和面對的全部。她整日生活在後宮,整日面對這些是是非非,耗盡了所有的心力。
恩寵和皇嗣,讓這些女人瘋狂。
便是沒有他,便是他經年也隻去坤和宮,她們依舊不肯罷休。
蕭錦琛看到自己一日日去坤和宮,看著舒清嫵日漸沉疴,以至於最後昏睡不醒,很久很久才能醒來一次,卻已經不認識他了。
當舒清嫵睜著朦朧的眼睛茫然地問他“你是誰”的時候,就連作為旁觀者的蕭錦琛,也覺得心口劇痛。
兩人攜手十年,他一直以為幸福美滿。
然而在舒清嫵心裡,兩個人之間其實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她覺得他不信任她,而她也失去了對他的信任。
此時此刻,她茫然無措,看不清眼前的真相。
或許,她的心早就已經盲了。
第170章
從舒清嫵生病開始,夢裡就再無半點顏色。
鋪天蓋地的灰暗澆滅了蕭錦琛微末的期盼,他就那麼看著,痛著,等著,守著,最後……哭著。
舒清嫵的病從一開始的失眠難寐心浮氣躁,到之後的消瘦瞌睡昏昏沉沉,再之後她直接陷入昏睡之中,有時候幾日都不曾醒來。
蕭錦琛為了她的病廣招名醫,每日都要親自去看太醫院的藥方,也每日都要訓斥隆承志,可以依舊收效甚微。
整個坤和宮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中,除了一直守在舒清嫵身邊的周嫻寧還有幾分鮮活氣,其他的宮人也都不會笑了。
她們都害怕皇後娘娘猝然薨逝。
隻有周嫻寧,每日都精心照顧舒清嫵,藥親自嘗,飯仔細喂,她從來都不厭煩,對舒清嫵照顧得比任何人都用心。
有一次舒清嫵不認識蕭錦琛,無論蕭錦琛說什麼都隻問他陛下為何不來,可若周嫻寧在場,她卻又認識周嫻寧。
越是這樣,蕭錦琛心裡越痛苦。
他甚至問周嫻寧:“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然後他就聽到這個隻對舒清嫵才會有些笑顏的姑姑淡淡道:“因為臣一直陪伴在娘娘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隻要娘娘睜眼臣就在娘娘身邊,因此,娘娘就隻認識臣。”
周嫻寧仿佛沒有看到皇帝陛下的痛心和難過,她道:“其實經常陪在娘娘身邊的幾個小宮人,娘娘偶爾也能認得,不過她們要是不在坤和宮伺候,沒過多久娘娘就忘了。”
蕭錦琛說不出話來。
他清晰感受到了周嫻寧的諷刺,可他前朝事太忙,沒有空闲每日都坐在舒清嫵床畔邊,便是每日都過來看望,也不過隻能說一會兒的話。
大多數時候,舒清嫵都在昏睡。
這種昏睡,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
蕭錦琛偶爾也會想不通,他總覺得長信宮是天底下最繁華之所,他親自盯著,居然還治不好舒清嫵的病。
而且,太醫們也總是有一大串的連篇累牍,蕭錦琛經常沒有耐心聽他們說完,他隻是反復問:“皇後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這個問題從舒清嫵生病伊始就已經存在,一直到最後,隆承志也一直含糊其辭,總是說微臣盡力,可是舒清嫵那麼多藥喝下去,人卻越發孱弱。
她的這種孱弱和病痛,是蕭錦琛此生第一次感覺自己無能。
他從小到大都是意氣風發的,他是先帝的嫡長子,母親是原配皇後,自己又優秀卓越,從小就被先生和太傅誇贊。後來先帝病重,他以弱冠之年便能直接代統朝政,繼位之後也從來都未曾受過半分欺壓。
他手裡的權柄,是許多年輕皇帝都不曾有的。
後來他又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
這個女人賢良淑德、秀外慧中,她冰雪聰明卻不跋扈,她溫柔繾綣卻不諂媚,讓他一步一步踏入溫柔鄉中,最後打破自己的堅
持,把她努力推上皇後之位。
除了後嗣單薄,他看不見人生裡半分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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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膝下空空,其實蕭錦琛也不是很介意,他還有兩個乖巧懂事的皇弟,實在不行,立皇太弟也依舊能繼承大統。
蕭錦琛對自己不太在意的事,從來都不會鑽牛角尖。
他已過而立之年,前朝吏治清明,後宮平穩祥和,卻未曾想,他的皇後,他最心愛的女人,突然就這麼病了。
他自以為的意氣風發和順風順水,就如同冰山一般被打破,碎成無數的冰晶落於海面。
周嫻寧看蕭錦琛痛苦不已,想了想,最終還是說:“陛下,其實娘娘已經病了很久。”
蕭錦琛微微一愣,他其實一直知道舒清嫵有些失眠難寐,卻不知她還有其他的病症。
周嫻寧扭頭看了一眼在沉睡的舒清嫵,替她掖好錦被一角,目光裡有著難得的溫柔。
“後宮事多,各宮娘娘主位們每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陛下隻能看到她們光鮮亮麗的樣子,卻看不到她們私底下都做過什麼骯髒事。”
“這些年,許多事都是娘娘一一查清再另行處置,她不敢打擾陛下的政事,又是個盡善盡美的性子,因此每每都要耗費心力,從娘娘還是德妃娘娘起,她就越發疲憊。”
周嫻寧會如此說,隻是想告訴蕭錦琛舒清嫵這些年來的過往,她不替舒清嫵委屈,有些苦悶隻能自己去訴說。
“陛下,娘娘是個人什麼樣的人,或許您比臣了解,她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有什麼事都是自己先辦好,絕對不敢叫陛下多操心,”周嫻寧平靜道,“可越是這樣,她自己越累。”
“陛下,從隆慶五年伊始,娘娘就開始失眠難寐,這陛下也是知道的,她一直想要個孩子,想為陛下誕下麟兒,可身體孱弱,一直都未能如願,她身體病了,心也跟著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