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幾位姨娘看我滿腹心事,都不願回房,隻要留在我身旁陪我,可惜我的床上實在擠不下六個人,無奈,隻有大姨娘留下來,其他四位姨娘,還是戀戀不舍地回去了。
入夜,我窩在大姨娘的懷裡,輕聲問她,沈渙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大姨娘一邊拍著我的後背,一邊輕聲細語地跟我談起了沈渙之。
據我姨娘說,沈家是文官出身,在京中一向以清流自詡,沈渙之的曾祖父,甚至官至一朝宰輔,但到了沈渙之父親這一代,便因為子孫不肖而漸漸沒落了。他父親不成器,家中全靠嫡母的嫁妝維持,沈渙之是沈家的庶長子,他親生母親去得又早,小時候被嫡母視作眼中釘,吃了不少苦頭。
沈渙之六歲那年,偶然被人帶去了臨淮侯府的演武場,在演武場上一個人比劃了幾下,恰好就被我阿哥看到了。我阿哥覺得他是塊練武的材料,就把他收為了小徒弟。沈家一開始不願意讓長子棄文習武,阿哥還親自上門,說服了沈渙之的父親。
後來,沈渙之就一直受阿哥教導,進益飛速,連我爹都對他刮目相看,沈渙之十歲那年,我阿哥出徵,他一直想偷偷跟去,但被我阿哥呵斥了一頓,最終沒能隨行。
我聽到這裡,心裡不由得又跳了一下,原來當年,和我一般望眼欲穿,日日盼著我阿哥歸來的,真的不止我一人。
那,得知我阿哥回不來的時候,沈渙之怎麼樣了?
阿哥走後,我至少還有爹爹呵護,但聽姨姨的話,這個沈渙之,卻是除了我阿哥,誰無法依靠了。
大姨娘點點頭,默默地嘆了口氣,對我說,沈家聽說阿哥不在了,就來人強行將沈渙之帶回了沈家,連喪禮都不許他出席。我爹爹當時心灰意冷,便也沒有阻止沈家將他帶走。
可誰知,這個沈渙之,竟是個倔脾氣,他硬是連夜從沈家逃了出來,隻身在侯府門前跪了一夜,說是給我阿哥跪靈。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瘸一拐,撐著又小又單薄的身子,去了兵部報名從軍。我爹聽說此事後,長嘆了一口氣,親自去兵部將他要來,編入了臨淮營,更將他時時帶在身旁。從此以後,沈渙之便久駐軍中,就算過年過節,都很少回沈家露臉,幾乎已經與本家一刀兩斷。
這些年,他在軍中表現得很好,屢受提拔,人人都說,他很有我阿哥當年的風骨,ƭŭ̀₉就是身手稍稍遜色,不及阿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威。
姨姨還說,從我十四歲那年開始,他就不停地煩請官媒人來府上向我提親,並且從第一次提親開始,他就說自己甘願入贅臨淮侯府。
我問姨姨,這樣說來,沈渙之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兒,既然如此,那我爹又為何不肯松口,答應這樁好婚事呢?
姨姨聽了我的話,暗暗笑了幾聲,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姨姨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哽咽,她將我摟了摟,輕聲對我說:
「渙之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拳一腳打來的,用血用淚換來的。你爹也是憐惜他,不願意他這樣的好人材,因為贅婿的身份被埋沒,被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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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姨姨的喉頭梗了梗,強行壓著顫抖,繼續說道:
「侯爺常說,臨淮侯府已經是強弩之末,嫣兒,你是侯府最後的孩子了。你孝順你爹,也孝順我們這些老太婆,所以一心要招贅婿入府。可是嫣兒,你爹也是疼你愛你的,你不忍心我們孤單終老,而我們,又何嘗忍心拖累你的終身呢?我們的嫣兒,是大周朝的巾幗英雄,什麼樣的好男兒配不上,若為了我們這群老骨頭,委屈嫁個草莽匹夫,姨娘真的,連合了眼都不得安生啊。」
有幾滴溫熱的水,從姨姨的臉上滑下,落在了我的臉上,淚水漸漸變涼,又順著我的臉頰滑落。大姨娘吸了吸鼻子,勉強破涕為笑,帶著一點點開心,繼續說道:
「姨娘剛聽到你瞞著你爹比武招親的時候,人都快暈過去了,但是又聽說,贏了你的人是沈渙之,就一下子覺得天都亮堂了。幸好是沈渙之,雖然費了一番波折,但幸好,最後還是沈渙之。」
我聽了姨姨的話,心裡的感覺很復雜,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茫然。
幸好,是沈渙之嗎?
9.
我整晚都在回想著姨娘的話,一宿沒睡安穩,第二天天一擦亮,我就起床,跟我大姨娘說,我想去見沈渙之一面。大姨娘忙讓我快去,還說會幫我搪塞我爹,讓我別擔心。
我換上一身石榴紅的衣衫,跨上我的小紅馬,匆匆飛奔出了家門,直往羽林營而去。羽林營的人看到我,都笑得有些刻意,他們說,沈渙之在臨淮營的演武場,我隻得調轉馬頭,轉而直奔演武場。
一來一去,花了些時間不說,我的肚子都跑餓了,偏偏演武場附近荒僻,連個賣吃食的攤子都沒有。我恰好想起,附近有處樹洞,常有士兵將吃食藏在裡面,便暗搓搓地準備去順一兩塊點心果腹。
這處樹洞,還是我初來演武場時偶然發現的,這些隻專心舞刀弄槍的傻瓜蛋子,一藏就是十多年,到現在都沒想過要換個地方。
可能是我心裡太得意了,不料,今日就正好撲了個空,那個樹洞裡幹幹淨淨的,連個渣子都不剩。我有點喪氣,忍不住撅起了嘴,抬手捶了捶那棵樹。
剛捶完,我便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轉頭,便看到了沈渙之,他又是一身白衣,斜倚在一棵樹前,笑望著我。
每次他看向我,目光總是這樣溫柔,讓人想莫名落淚。
「嫣兒可是來找我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衝他點了點頭,還沒開口,肚子就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沈渙之笑著上前,伸手牽過了小紅馬的韁繩,又從他腰間摘下一個小布袋,遞到了我面前。
「不知道你餓了,身上隻有些幹點心,嫣兒若不嫌棄,可以先吃兩口。」
我羞紅了臉,但還是接過了那布袋,跳上一塊青石,準țũ⁴備吃兩口墊墊肚子。沈渙之將我的小紅馬拴好,順手就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把毛刷,給小紅馬一下一下刷著毛,小紅馬輕聲咴了咴,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我將沈渙之的布袋打開,咽下了幾塊點心,邊吃著,邊仔細地看了看裡面點心的模樣,然後合上布袋子,就坐在青石上,更仔細地打量著沈渙之。
沈渙之感覺到了我的視線,轉身,也回望著我。我們兩個默默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我,先開口出聲:
「沈渙之,我的小紅馬性子烈,除了我,不曾讓第二個人碰過它,更別說給它梳馬毛了。」
沈渙之聽了個我的話,移開了目光,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一副心虛的模樣。但是我沒有那麼好糊弄,仍緊緊地盯著他,繼續逼問道:
「我小時候就一直疑惑,為何這樹洞裡的點心,每次都松軟酥脆。這樹洞潮湿,就算有油紙包著,點心也沒法長久防潮。我猜,我應當沒有那樣的好運氣,十多年了,每一次都趕著別人剛藏好,便能緊接著被我發現。」
沈渙之還是沒出聲,但是低下了頭,眼神亂瞟,一副心虛到發慌的表情。我見他這個樣子,更是不肯輕易放過他,索性就跳下了青石,拿著他的布袋,走到了他面前。
「還有,你這滿滿一布袋的點心,跟我自小從樹洞裡找到的那些,簡直一模一樣,沈渙之,你難道沒什麼話要跟我解釋嗎?」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突然就騰起了一片紅雲,他不敢看我,慌張著就要跑開,我眼疾手快地向前飛跨一步,雙手撐住了沈渙之身後的大樹,將他整個人困在我的臂彎之中,無路可逃。
沈渙之的神情變得更加窘迫,他咬著下唇,低下了頭,我眼看著,那紅暈一路從他的臉頰,蔓延上了耳朵尖,還有脖頸,最後連他的指尖都好像紅成了一片。
或許,是他生得太過好看了,明明害羞的人是他,但看著他這幅模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悄然就漲紅了臉頰,甚至說話的時候都結巴了起來,連個囫囵的句子都說不好。
「沈,沈渙之,你,你臉紅什麼……」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紅得更加厲害,幾乎像要滴下血來,他好像覺得自己丟人,忍不住就抬起右手,擋住了自己的面頰。
他右邊的衣袖,卷到了手肘上,幾道鞭子留下的舊傷,縱橫交錯,就這麼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一剎那,我不禁伸手,撫上了這處傷疤。
沈渙之啊,我沒能記住你的臉,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這幾道鞭痕。
10.
阿哥走後,我一心想習武從軍,奈何生為女兒身,始終得不到我爹的允準。但我硬是要跟他作對,常常一人帶著紅纓槍溜出府去,偷偷跑上大半天的路程,到這個演武場「偷師學藝」。
演武場的人,一開始可憐我,不想讓我白跑了大半天的路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日子久了,還是有風聲傳到我爹爹的耳中。我少不得,就開始了與我爹鬥智鬥勇的日子,哪天一不留神在演武場被他撞見,就要被打一頓,拖回家去的。
有一日,我剛跑到演武場,便就被爹爹抓了個正著,爹爹呵斥我,說一個姑娘家不該如此拋頭露面,要我立刻回府,但我不從,死抱著阿哥的紅纓槍,一句話不說,就跪在他面前不肯起來。
爹爹在下屬面前向來說一不二,何曾被人這樣拂過面子,更何況,這不聽話的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也著實不願意我再留在軍營中摸爬滾打,便想了個餿主意,試圖將我嚇回家去。
爹爹說,戰場上刀劍無眼,不是我這嬌嬌女能承受得住的,若我當真想入伍,那便先受他四十鞭子,若能不哭一聲,全都抗下來,那他就再不管我,由著我來演武場習武。
他此話一出,演武場上就起了一陣騷動,四十下鞭子,饒是最硬的好漢也要丟半條命,更何況是我這還沒有紅纓槍高的小女孩。爹爹滿以為我會知難而退,但是他低估了我的決心,我隻是將阿哥的紅纓槍小心地放在了一邊,接著便用小手護住頭,跪在了我爹腳下。
我爹被我逼得氣紅了眼,當著眾多下屬的面,也顧不得我是他女兒,揚起馬鞭就狠狠地抽了我七八下。隻這七八下,我便已經血透衣衫,嘴唇咬出了血,幾乎要痛昏過去。可我仍搖晃著,堅持跪在爹爹面前,說什麼都不肯起來。
爹爹被我逼得下不來臺,隻能忍著心痛,又下手抽了我十幾下,這十幾下,雖然他已盡量輕輕下手,但奈何我生得稚嫩,仍是落了一地的血。我整個人倒在地上,看向我爹時,卻隻是笑著對他說:
「還剩二十一下。」
我爹的手顫抖著,高高地舉了起來,但是就是落不下去。我躺在他腳下,渾身的劇痛,幾乎要將我這個小人兒撕成碎片。就當我痛到恍惚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被什麼人抱進了懷裡,又聽到一個聲音,對我爹說:
「侯爺,繼續吧,賀蘭姑娘說了,還有二十一下。」
我爹的鞭子,就這樣映著刺目的陽光繼續落下,抱著我的手臂顫抖了起來,很快便有鮮血滴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被血糊了起來,分不清這血是我自己的,還是那人的。
二十一下鞭子,很快便打完了,但我卻沒有繼續覺得疼,隻覺得抱著我的那雙手臂顫抖得厲害,終於,那人撐不住了,松手將我放在了地上。
我掙扎著,想抬頭看一看他的臉,但無奈,力氣已然耗盡,意識消散前,我眼前,隻看到一支血肉模糊的手臂,那手臂印刻在我的腦海裡,久久不散。
這一頓鞭子後,我大病了三個月,但三個月後,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站上了演武場。我向很多人打聽過,那日替我挨鞭子的人是誰,可演武場上的所有人都三緘其口,隻對我說,那日不曾有人替我挨鞭子,是我一人,生生捱過了四十下。
時日久了,連我自己都有些迷惑,難道,那日真的不曾有人將我抱在懷中?這一切,都是我意識不清時,幻想出來的?又或者,是我阿哥英靈在上,護我受住了後面那二十一下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