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儒點了點頭,兩人便出了畫室走向樓梯。
孫楠追出來想說什麼,趙孝磊擺手制止了對方,搖頭示意不行。
孫楠這才不得不止步,眼神卻仍熱切盯著沈佳儒背影。
拐上二樓,張向陽正在挪走倚門的凳子,準備關上畫室門,將涼風關在門外。
趙孝磊迎上去,低頭說了幾句話,張向陽立即亮起雙眼,激動對沈佳儒道:
“沈老師!”
沈佳儒微笑著點點頭,便轉身進了畫室。
趙孝磊站在門口繼續跟張向陽聊天,沈佳儒走到牆上掛著的華婕畫的樣畫前,仔細打量起來。
此刻孩子們都在埋頭畫畫,華婕也伏在小桌案前臨摹水彩,並未注意到沈佳儒。
可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華婕就聽到了耳邊有人討論了起來:
“看見那位大叔了嘛!聽說他一幅畫賣幾百萬!”
“我也聽到了,張老師跟那個人剛才聊到了,說是在國際上辦過不止一次畫展的大畫家,前幾年才回勁松市落葉歸根的,說是喜歡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家鄉寧靜生活。”
“我要是這麼強,我就去大城市生活了,在咱們這小地方多無聊啊。”
“你們重點搞錯了!沒聽那個跟大畫家一起來的人說嘛,大畫家是來收徒的,想看看有沒有畫的好的,就收為親傳弟子啦。”
“對對,我聽那個人說,如果能被收為徒弟,不僅能學到老師一身本領,還能繼承他的上流圈人脈,以後隨便參加個聚會,畫出一幅畫往富豪圈裡一展示,就能賣了賺好幾百萬啊。掛上大畫家大弟子的名號,就能走上人生巔峰了!”
“哇,那別聊了,快好好畫吧!”
Advertisement
“得了吧,你就是超常發揮,畫的也不行。”
“噓噓!大師走過來了!”
所有孩子立即噤聲,全都正襟危坐裝模作樣的畫起畫來,鉛筆甩的飛起,各個激情作畫,表情澎湃。
華婕沉默了下,想抬頭看看熱鬧,可剛用水打湿了水彩紙,不抓緊上色,紙幹了又要重畫。
隻得忍住好奇心,蘸了顏料先落筆繪畫。
筆尖才要落紙,身後便有聲音道:
“水彩被水稀釋後,顏色會淡,你應該一筆蘸滿顏料就開始畫,不應該再過度稀釋了。不然顏色幹後變淡,達不到效果,你又要再上一層色,水彩紙在反復疊色過程中會起毛糊掉。”
華婕手速極快的在落筆前抬臂,她轉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後的中年男人,又看看自己的毛筆,想了想便聽他話的擠掉毛筆上過多水分,重新調色。
開畫前,她又看了看大叔,對方點頭,她才揮豪落筆。
顏色在湿紙上暈染開,漂亮的如有生命的精靈,伸展流淌成奇妙的圖案。
水彩畫像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甚至不受執筆者的完全掌控。
華婕看著畫面,感受到了幸福。
“紙面過湿了,而且在打湿紙張時,應該留出氣孔,湿中有幹,這樣上色時,才有顏料暈染不到的留白處。
“以前是學水粉的吧?水彩這一塊兒基礎技巧和水粉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裱紙裱的不好,這裡有點鼓包了。”
中年男人隨口幾句,便點出了華婕現在最大的問題。
“是的。您是畫水彩的嗎?”華婕仰頭。
“我最初是學國畫的,之後轉水彩,最後又改畫油畫。”男人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學畫的過程,然後又指了下她臨摹的書頁上的畫,不認同道:
“現在出書實在是太不隨便了,這幅畫構圖左空右滿,整個給人的觀感就是重心歪斜。而且這兩個靜物在上色時完全沒有考慮素描關系,一塌糊塗。”
華婕愕然抬頭,這個問題她剛才也有質疑,但對水彩到底不專業,是以不太確定。
如今聽對方一說,瞬間明白過來哪怕是出版物上的例畫,也不是絕對權威的。
“您好厲害!”她由衷贊嘆,隨即又興致勃勃翻到書冊前面兩頁,“您看,這幅畫的透視關系是不是也不對?”
“嗯,是的。”沈佳儒點了點頭,隨手拉過邊上一張椅子坐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鉛筆,在書頁上隨便拉了幾條線,便將正確的透視圖畫好了。
“是這樣的,我也做了這樣的修改!”華婕笑吟吟如找到知己,抽出自己壓在下面的一幅臨摹畫,展示給他,“您看,我臨摹的時候,把原畫錯誤的透視改正了。”
“嗯,透視改的不錯。就是水彩畫的太髒了。”沈佳儒不贊同說罷,拿著鉛筆點在兩處道:
“這邊都是疊了兩三次色,才達到咬色效果吧?”
“是的!您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贊嘆。
“這裡,應該用湿畫法的,沒打水吧。”
“啊……沒打夠。”
“這裡應該留氣孔的,兩個顏色完全拼死了,一下醜太多。”
“不好意思,我初學水彩……”華婕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你明明素描基礎那麼好,怎麼畫水彩的時候,就把素描知識都丟開了?這些地方完全胡畫。”
“是……”華婕臉漲的微紅。
邊上悄悄圍觀的孩子們瞬間都瞪圓了眼睛。
哇!
第一次見到有人能給華婕提意見的!
他們還以為她是不會犯錯的那種厲害角色呢。
如此看來,這位大叔果然好強啊,把華婕說的都答不上話了呢。
“無論是水彩,還是油畫,都是描繪腦中事物的媒介而已,重要的是表達,是信息的傳遞,你怕什麼?素描是怎麼畫的,水彩就怎麼畫。
“所有畫法都是人發明出來的,你基礎已經這麼強了,大可拿出點畫膽來。”沈佳儒翹起二郎腿。
華婕轉頭朝著沈佳儒閃爍星星眼,“老師,隻有您這樣強的人才敢這樣畫啊!”
她連水彩的基礎技法都還沒用熟呢。
沈佳儒眼神一掃,將少女簡單打量了下。
純色的白毛衣,樸素的校服褲子,一雙雖然有些舊,但擦的幹幹淨淨的皮鞋。
短發素素的卻很清爽,眼睛清亮,神態親和而帶著幾分機靈勁兒,跟他講話時並沒有孩子面對陌生大人的嗫嚅或卑怯。
她很自信,很從容,彎著眼睛看他時,雖有驚嘆和尊敬,但那種談笑自在的氣質,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與她平輩似的。
“喜歡水彩?”他問。
“嗯。”她點了點頭。
“你水粉既然已經畫的那麼好了,何必費力氣再去畫自己不擅長的水彩畫?”沈佳儒微微皺眉,眼神中有純粹的好奇:
“而且水粉進階到油畫更容易,將來上大學後直接畫油畫不是更容易轉化出商業價值。”
“這是您水彩轉油畫的原因嗎?”華婕淺淺一笑,回想起自己上一世的選擇和人生,感慨道:
“不是所有人奔著商業價值去,就一定能得到商業價值的。
“也可能付出了所有努力,舍棄了所有喜好,一心求財,仍不可得呢。
“到最後夢想和財富兩手空,不是更慘。”
說罷,她朝著沈佳儒笑笑:
“您一定很強,強到想畫什麼畫什麼,想求財就真的求的到財。
“但我不行,我求不到財,隻好追求自己的喜好,能得到當下畫水彩時的快樂,已然是不錯的收獲。”
少女眼神清澈,讓人望進去猶如一腳踏進海浪之中,悠悠蕩蕩的新潮微微起伏。
沈佳儒看到她眼底的滄桑被溫柔的笑容淹沒,驚嘆於少女身上不符合年紀的嫻雅氣質。
再回想自己方才的發言,似在說‘何不食肉糜’。
他自嘲抿唇。
與少女對話時,他竟有種難得的深談般的放松感。
“能想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在追尋什麼,已然不容易。希望你能一路順風,抱有這樣的愉悅,畫到最後。”他聲音不自覺放柔。
華婕轉頭看他,盯著他五官看了幾秒,她就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大畫家,很有錢,現在畫油畫,長的超好看,而且跟沈墨有幾分相像……
眨了眨大眼睛,她沒有直接開口問詢他的身份,而是從畫板中抽出一張水彩紙,然後循著記憶,開始復刻沈墨父親畫室裡,掛在高處的一幅未完成的畫作。
沈佳儒見她忽然開始默畫一幅新畫,似乎不再想聊天,便站起身,想著一會兒她畫完下課了,再帶她出去吃個肯德基之類的聊聊。
他也厭倦了之前搞七搞八想讓她主動跳進來向他拜師的布局,算了,直接聊吧。
可才退一步,他就頓住腳,低頭看著她的畫皺眉不動了。
少女的毛筆沒有蘸水,而是借了身邊同學的丙烯顏料,直接厚塗,三五筆便勾勒出了一幅北方山水畫。
這個畫面沈佳儒再熟悉不過,是他畫了一半,一直未推進的作品。
這幅作品,也正是他開始進入瓶頸期的標志。
畫著畫著,他忽然厭倦了一直用慣了的顏色,也覺得歷往的表達乏味可陳,於是怎麼都畫不下去了。
他覺得煩悶,覺得憤怒,努力尋找新的靈感,但那幅畫始終放在那裡,終究沒辦法找到合適的情緒去填充。
那些暴露在空氣中的留白,總是刺的他腦袋疼。
她去了他畫室一趟,在裡面臨摹了一幅畫,隔日居然還能默出牆上那一幅畫,她是曾站在畫前仔仔細細觀察過嗎?
她為什麼會那麼關注那幅畫?
沈佳儒心裡忽然受到點觸動,仿佛自己內心裡某個深藏的秘密被發現般,竟令他有些心虛心慌。
望著紙張上細節越來越多,他又不得不感嘆這孩子的觀察力和對畫面的記憶力真的很強。
這些色彩和線條,她默的幾乎分毫不差。
不知不覺間,沈佳儒又坐了回去,他目光盯著華婕的畫,一瞬不瞬。
終於,她大差不差的將他那幅畫默完,那些他未填充的空白,也出現在了她的畫上。
四周學生們隱約感受到一絲不尋常氣氛,像有些凝重,又似有欲噴湧的火花蠢蠢欲動。
張向陽和趙孝磊也走到華婕和沈佳儒身後,一左一右似兩尊石像般分站著低頭打量。
“啊……”趙孝磊不自覺低呼。
怎麼是這幅畫?!
畫到這一步,華婕收回手,轉頭看向沈佳儒:
“老師您的畫風一向很有夢境感,傾向於印象派,關於配色習慣,我草率的將之總結為高級灰,希望您別介意。”
很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是沈墨的父親,昨天那個畫室的主人了。
“嗯。”他看她一眼,沒多發表意見。
他隻安靜的等著她後面的話。
她之所以將他畫室裡的畫臨出來給他看,一定是有她的用意吧。
她到底要幹嘛呢?
“但當到了一定的年紀,您開始不滿足於追求高級,追求時代大潮中最熱賣的畫風,對於自己早已掌握的遊刃有餘的畫法也感到了厭倦。
“您的人生進入到了新的階段,對藝術的追求也進入到了新的階段,可要打破過往的一切,您還在蓄力,還在做選擇。”
華婕對著這幅畫,依靠自己對國內外藝術史的了解,結合沈佳儒的狀況,努力做著分析。
“……”沈佳儒瞳孔微微收縮,不敢置信的看向華婕。
這些話,從一個15歲的少女口中說出,實在很難不令他吃驚。
他愕然瞪著她,自己這些心思,即便是圈子裡同僚畫家們,也不敢篤定的去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