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他也一直對外說自己在享受小城寧靜生活,從未表明自己正處在瓶頸期。
是該說這孩子太早熟太通透了,是個天才?還是說她太敢說了呢?
現在青春期的孩子,都這麼妖的嗎?
站在沈佳儒身後的趙孝磊也不敢置信的看向華婕的臉,好似要確定坐在這裡的真的是個孩子,而不是個歷經滄桑的老儒。
這也……太tm令人難以置信了吧。
“我昨天看了這幅畫,就有點手痒。”華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忐忑的拿水汪汪的大眼睛望沈佳儒:
“您知道《天龍八部》裡虛竹破的那個珍瓏棋局嗎?
“我……忽然中二病發,想解一解您這個題。
“您別罵我不知死活,別覺得我糟蹋了您的畫……好嗎?”
“什麼?”沈佳儒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那我畫了哦。”她小小的抖動了下手裡的筆,示意自己要接著畫了。
“……”沈佳儒兩條劍眉一挑,看看畫又看看少女,終於明白過來她在鋪墊什麼。
這小丫頭居然要續畫他的畫???
……
……
華婕在一中校園牆上的畫,所有顏色調配都降低了純度,讓顏色的拼搭顯得不突兀且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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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沈佳儒這幅畫上的調色,卻忽然畫風大變。
她不僅非常大膽的選擇了多種純色,還激烈的落筆撞色,讓原本清雅悠遠的山水畫,變得躁動起來。
仿佛是一個住在深山,卻一心渴望城市喧囂,想要出山入世卻不可得的人,在畫中表達困頓和憤怒。
“……”沈佳儒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原本令他覺得死寂沉沉的畫,開始讓他熱血上頭。
他也曾嘗試過無數種畫風,甚至跑去國外看油畫展,想要從各大派別畫家的畫上找到些靈感。
但無數次的嘗試,總覺得乏力。
畢竟,哪怕他再怎麼納新,他仍然是他,人積累的習慣很難被改變,過往幫他成功的優勢,他自己也並不真的舍得去覆蓋。
或許不是沒考慮過改用鮮亮的顏色來作畫,但這對他來說的確是難以邁出的艱難一步。
拋去過去的自己,變成全新的自己,豈有那麼容易。
也隻有華婕這樣如一張白紙般的少女,才敢自由衝撞,在他這樣清寡的山水畫中,落下如此多的霓虹光華吧。
……
窗外天空忽然掠過烏雲,遮天蔽日讓整個世界都昏暗下來。
風卷雲動。
又忽然撥開一片暗色,陽光穿縫而出,一片金芒,抹在天地間,如為萬事萬物鑲嵌了金邊。
人們抬起頭,看著黑沉灰雲間燦爛的金色,便覺喜悅;
若看到的是金光之外無限擠壓的烏雲,又會覺得壓抑沉悶。
同樣的一片天幕,卻引發不同人的多種心境。
沈佳儒面對著華婕的畫,也覺得心情復雜。
時而覺得她鋪蓋上的豔色,衝撞著將寧靜打破,叫囂著翻騰著,令人胸懷鼓噪。
轉念又感覺似是自己所畫的寧靜山水,正從四面八方收緊,溶解其間對撞將崩的情緒,又好像有一隻手,在安撫他心底的焦躁和憤慨,使他變得平和。
華婕的筆觸比他遜色很多,疊色時的手法也稍顯死板。
但她對色彩的駕馭,實在令他驚豔。
原本靜坐著看她落筆的沈佳儒,已不知何時站起身,將張向陽擠在身後,彎腰低頭盯著她的筆,腰酸了都未察覺。
直至華婕收腕,深呼吸後將畫筆放在一邊的涮筆筒裡,眾人才察覺到竟一路看著她畫完了。
少女抬起頭,揉了揉眼睛,又轉頭去看身後。
與趙孝磊笑了笑,才看向另一邊的沈佳儒:
“沈老師……我畫的不是很好,您沒覺得被冒犯吧?”
“……”沈佳儒隻掃了眼她的笑容,便伸手從她面前撈過畫板。
盯著看了一會兒,他忽然長長嘆一口氣。
一直以來覺得跨不過去的瓶頸,原來是對於過去一切成就和所得的放不下。
不破不立啊!
不破不立!
“畫畫原本就是要享受在紙張上信馬由韁,自由自在的快樂,你似乎很明白這份快樂。”他抬眸,目光落向有些忐忑看著他的少女。
“沒有覺得被冒犯,你做的很好。”
少女聽到這話,繃著的雙肩終於放松下來,臉上瞬間揚起笑容。
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含了幾分潤意,似因他的認可,而感到無限愉悅與自得。
年輕人的笑容總是這麼幹淨,純純粹粹的愉悅,沒有苦澀和復雜。
沈佳儒望著她,欣賞之意再也壓不住,順著眼神流溢而出。
他並不知道,華婕之所以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並非她不懂滄桑,隻因她早在死而後生之後,徹底放下過去的自己,開啟了全新的一生。
就是要純粹,就是要徹底。
無論是追夢,還是做人。
“你想學水彩?”沈佳儒撥開心中充斥著的許多情緒,捏著華婕那幅畫,轉眸盯著她,認真問道。
“嗯。”
“哪怕水彩在國際上的行情遠遜於油畫?”他又問。
“萬世做精,都出名家。我要學水彩。”少女仰頭望著他,眼神格外堅定。
“我原本是學水彩的,大學時以水彩畫辦畫展,曾被校長評價為國內第一山水水彩。也因自己的水彩畫被評為國家一級美術師。
“後來轉油畫衝擊國際畫圈,也小有所成。
“我不敢說我的水彩畫能超過自己的油畫,但當今國內畫水彩的,我仍能擠進前三。
“你願不願意跟我學畫?”
沈佳儒的聲音不疾不徐,語氣裡透著成功大家的篤然從容。
他目光灼灼望著她,真誠,平和,沒有一絲一毫身居高位或自恃長輩的矜傲。
這也是第一次,不是別人千請萬求的要拜他為師,而是他主動開口,要教一位學生。
第38章 我願意! 沒人要的小孩兒傲立雪中…………
華婕憋了半天, 也沒說出‘我願意’仨字。
“……”沈佳儒望著她,竟然還有點緊張。
連趙孝磊都皺起眉,這種時候, 難道不應該感激涕零的大喊‘我願意’嗎?
華婕瞪著眼睛與沈佳儒對視,緊急搜刮詞匯量,最後幹脆站起身,朝著沈佳儒一鞠躬, 認認真真叫了一聲“老師!”。
沈佳儒提著的一口氣, 總算松下來了。
還好,他高人畫家的尊嚴沒有在這裡滑鐵盧。
張向陽眼睜睜看著自家畫室天才吉祥物被大畫家領走,無力的連一句挽留的話都說不出口。
揮淚送別,仿佛送女兒出嫁的老父親般心情復雜。
以後,他畫室展示牆上, 就沒有那麼優秀的學生畫作了。
也沒有天賦異稟的小老師, 幫他帶學生了。
損失好大。
沈佳儒一行人行至走廊,張向陽和景年送到走廊。
一直希望華婕離開畫室的唐陽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 咬咬下唇, 忽然站起身走到門口。
她跟華婕不是一個學校的, 除了周末少年宮這個畫室外,他們就沒有其他交集了。
踟蹰幾秒,眼看著華婕又走遠幾步,她終於忍耐不住,跑前兩步, 開口道:
“華婕!”
這大概是她被華婕怒懟後, 第一次主動跟對方講話。
走在沈佳儒身邊的少女駐足回頭,挑眉有些詫異,沒想到喊她的是唐陽。
“你以後還會來畫室嗎?”唐陽有些扭捏的朝前走了兩步, 皺著眉,一臉嚴肅。
“不知道,也許會來吧。”沈家有超大的好幾個畫室,裡面放滿了各種靜物、各種石膏像等等,畫畫忙碌起來,她其實是應該不會往少年宮跑了。
“……”唐陽抿了抿唇。
沈佳儒和趙孝磊都在一步外的位置等華婕,這時齊齊回頭朝唐陽往來。
一向嬌氣的唐陽猛吸一口氣,眉頭聳起時,帶出了一絲難得的英氣。
“你要考哪所大學?”
“清華。”華婕微微一笑。
“……”唐陽怔住。
她本來想著,如果華婕說央美、魯美之類的,她就說“我也會考到那裡的,到時候再看看誰畫的更好!”,卻萬萬沒想到對方會說清華……
這就好比你問村東頭小狗蛋你的夢想是什麼,狗蛋說“當美國總統”。
唐陽語塞,整個思路被打斷,自己腦補的後續劇情都演不下去了。
望著唐陽怔怔的表情,華婕撲哧笑出聲,隨即爽朗道:
“你在清華等我吧,去年清華有美院了。”
“……”唐陽盯著她看了幾秒,才點頭道:“好!”
華婕笑笑,跟張向陽再次道別,朝著景年擺擺手,轉頭又跑回沈佳儒身邊。
“你同學還挺舍不得你的。”趙孝磊側頭搭話。
“哪兒呀,之前我倆吵架可兇了,她就是想超過我,怕我跑了,不給她機會出那口氣呢。”華婕哈哈一笑,回頭又看一眼唐陽,“不過,女孩子真可愛,就是任性喜歡欺負人,也有呆萌的一面。”
“……”趙孝磊。
瞧她說的,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沈佳儒。
誇女孩子可愛,是借著別人誇她自己呢嗎?這孩子還真是外向開朗啊。
一行人還沒走到樓梯口,樓下忽然傳來梆梆梆跑著上樓的聲音。
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一個青年跑上來,懷裡捧著一沓畫,正是一樓畫室老師孫楠。
“沈老師!”孫楠緊走幾步到沈佳儒跟前,一臉的熱切。
雖然他已經二十出頭,但……好多名畫家不也是中年才發跡嗎?
也許他之所以還未成名家,還賣不出畫,是因為自己未遇到屬於他的伯樂。
萬一呢?萬一沈老師覺得他是可塑之才,收了他這個超齡學生呢……
一想到如果拜沈佳儒為師,可能得到的好處,孫楠就沒辦法不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