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溫淡點頭:「是,你沒說錯。」
涼風撲在脖頸,我垂下頭看著指間的煙被碾壓扁平,心平氣和:「程醫生,我想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我自問這些年我已經能做到心靜如水了,還是被他這一出給弄得不知所以。
本來就沒多少情深意重,隔了這麼多年,早該偃旗息鼓了。
他在鬧什麼勁?
風聲迂回,他半自嘲半認真:「我有病,你能治。」
「……」我啞了聲。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叫囂,我轉過身去接。
專車師傅在不遠處打著雙閃,橙光閃爍,我深深吸了口氣。
「過去的我都忘了,也沒想過回頭,治不了你。」
我無數次咬緊牙關走過來的路,沒有回頭看的打算。
程息梧緊緊盯著我,半晌後,情緒撕開一個口子,陰沉扯唇:「真狠吶,隋枝。」
5
我笑問他:「哪狠了?」
程息梧忽地低笑,諷刺道:「說走就走,不能說你狠,還得誇你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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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年是真變了,稜角尖銳,不似以前溫和。
「那是,我人美且狠,謝謝誇獎。」他越氣,我就越不著調,「我當年甩了你,你現在用包養來折辱我,咱倆扯平了。」
專車師傅等得不耐煩了,直按喇叭催促。
我頭也沒回地揚了揚手:「程醫生,再見。」
上車離開時,後視鏡裡映著程息梧的身影,他迎風站在暗夜裡,沉默不動。
我看著窗外,心緒難平。
多年前,我是那個稜角鋒芒畢露的人,他待人溫柔,雖總有距離感,但極致的好教養,他從不曾讓人難堪。
就是我瘋狂追他的那一段時間,做了很多出格的事,他都未曾有過片語反感。
所以那時候我自我感覺挺良好,感覺他也是喜歡我的。
殊不知,那僅僅是因為他良好的修養,君子端方,克己復禮,連憎惡都抑制了。
可是,我分明記得,他也曾回應過我的啊。
恍惚間,記憶拉開序幕,回到那個燒著暗火的寒夜。
在我堅持不懈追了他一年多以後,某個下著大雪的冬夜,我和舍友跟著幾個學長偷跑去酒吧鬼混回來,在校門口和他碰了個正著。
天寒地凍,路邊高高的路燈上覆了一層雪,燈光朦朦朧朧。
他肩上、發上落了雪花,似乎等了有一會兒了。
我被他按在結了冰碴子的燈柱上,人都傻了,呼呼撕扯的風聲裡,依稀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就是這麼喜歡我的?」
當時我喝了酒,腦子不大清醒,也沒反應過來他當時是在氣我和想追我的學長走得太近。
而且他距離太近,我心跳怦怦然,一個勁傻乎乎地點頭:「對啊,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他明顯愣了愣,氣兒也消了。
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他俯頭靠近,唇畔擦著我的耳垂,低語:「隋枝,敢騙我你就死定了。」
後來很長時間,我想起這個晚上,隻記得天很冷,但是我的心卻燒得不像話。
整顆心,都是滾燙的。
我以為,那是我們的開始。
誰知道我把一顆燒得火熱的心捧給他,卻被澆了個透心涼。
事實證明,一個擁有所有世俗五情六欲的人,妄想攀上高潔清雅的高嶺之花,是天方夜譚。
我被狠狠教育了。
傷心勁過後,隻剩下心如死水。
程息梧拿出包養的話來羞辱我,我不生氣。
隻是有點難過罷了。
6
在國內最後一場演出結束,觀眾離席,我抱著小提琴往後臺走。
「小枝?」身後女聲驚喜。
我停下腳步,回頭,後邊走過來一個打扮時髦的中年女人,瞧著端莊,表情卻雀躍似年輕女孩。
「真的是你,剛才在臺下時我就覺得很像。」她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哎喲,這漂亮的小模樣,我就說沒認錯。」
我微微訝然,怎麼也沒想到,遇上前任也就罷了,還能遇上前任他媽。
而且,這位太太還十分之熱情。
「你都不知道,剛才我在臺下和朋友說,拉小提琴的姑娘和我兒子交往過,她們可羨慕壞了。」
我忍俊不禁,這是什麼奇妙媽媽。
她日常嫌棄自己的兒子,嘟囔道:「息梧那沒眼力見的,和你分手是他的損失。」
「阿姨,您說笑了。」
「沒說笑,你是個好孩子。」她愛不釋手般撫著我的手,欣慰萬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辜負阿姨的期望,一定可以有出息。」
我想起一段舊事。
那晚程息梧把我堵在校門口後,我便滿心歡喜和人張揚,自稱自己是程息梧的女朋友。
風聲傳到顧明瑤的耳中,她氣哄哄來找我:「不要再纏著息梧哥!」
我當時沒把她看在眼裡,嘚瑟地隨口一說:「可以啊,那你讓他媽給我五百萬分手費。」
顧明瑤眼神鄙夷但說出的話卻十分豪氣:「就這點小錢啊,阿姨不給,我都能給你。」
我白了她一眼,隻覺得她多少有點毛病。
誰知道過了幾個月,他媽真就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在這之前,我跟隨沈園在各個宴會上,是見過她幾回的,人挺溫善,可可愛愛一富太太。
她問我是不是在和程息梧談戀愛,我說沒有。
那會兒發生了一些事,我已經決定放棄程息梧,連承認和他談過戀愛的底氣都沒有。
但是程太太的腦回路似乎和常人不同,她篤定地說:「那就是分手了。」
說完嘆了好長一口氣:「分手了女孩子肯定比男孩子吃虧,聽明瑤說你要五百萬分手費,要不你給阿姨打個折?」
我無了個大語,再加上那天心情極低落,隨口敷衍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離譜的事來了。
第二天顧明瑤就甩給我一張兩百五十萬的支票:「程姨給你的,她希望你能好好用這筆錢,好好生活。」
我直接就樂了。
她這人真能處,要錢真的給。
思及此,我淺淺彎了唇:「阿姨,你沒發現那張支票,我沒兌過?」
「啊?」她錯愕了一下,懊惱地跺了跺腳,「哎喲,我真沒發現,錢太多了,那筆小錢我都沒注意到。」
我被她可愛到,抿了抿唇:「阿姨,我送你出去吧。」
出劇院的路上,她念叨著:「你這孩子,阿姨給你的零花錢,怎麼不拿著,這些年過得挺辛苦吧?」
她安慰地一下又一下拍著我的手,我不太習慣這親昵的接觸,又不忍拂她的好意。
隨她了。
「瘦了,人也消沉了。」她幾次嘆氣,「阿姨記得你以前是個明媚活潑的孩子,討喜得很。」
我心頭倏然被刺了一下,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阿姨,人都會長大的嘛。」
到門口,她這才放開我:「息梧來接我了,要不要和他見見?」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暮春的晚上,微雨茫白,柏油路湿漉漉的,臺階下停了一輛黑色賓利,車窗緩緩降下,年輕男人一隻手搭在車窗上,側臉驚豔卓絕,氣質矜冷。
在他有轉頭向這邊的趨勢時,我收回視線避開他。
「阿姨,已經見過了,不用再見。」
和她說了再見,我轉身往劇院裡走,隱約能感覺到遠遠落在我背後的那道目光。
冷冽又灼人。
7
雲層疊疊如浪如海,薄光穿透禪房窗紙,溫柔攀附在肩頭。
「你有兩年沒來了。」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妙塵師父眉目慈善,把茶盞輕推到我跟前。
我垂首謝禮,雙手端起:「這兩年都沒回國,被事兒絆住了。」
走了七年,前五年我每年都會回來一趟,最重要的行程就是到寺裡上香。
「去給你爸上過香了嗎?」
「上過了。」
「嗯。」她細瞧了瞧我,微笑道,「比前幾年平和了。」
「想開了。」我抿了一口茶,淺淺的甘香在唇齒蔓開,回味悠長。
她柔聲勸導:「人死不能復生,萬般皆是命,你是有慧根的孩子,定會苦盡甘來。」
「謝謝師父。」
禪房靜謐,隻有矮桌上煮著的茶水發出低低的沸騰聲。
她忽然輕聲問:「那他呢,放下了嗎?」
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
我父親是個五大三粗的暴發戶,但他這人特迷信,拜佛搶頭香的事沒少幹,特別虔誠。
在他的燻陶下,我雖然性子野,在外頭張揚得不行,跟著他到了寺院,也乖乖拜佛上香。
他那會兒還想慫恿我去拜妙塵師父,做她的俗家弟子來的。
我追程息梧那會兒,厚著臉皮拉他來過一趟寺裡。
那次我偷偷在佛前許了個願,誰也不知道。
也挺神奇,回去後沒多久,我真和他在一起了。
還特意拉著他來還願,他瞧著我正正經經的樣子,還難得地笑了。
來來回回,妙塵師父便也認得他了。
後來我父親去世,我花錢在寺裡給他捐了功德,讓他的骨灰盒留在寺裡吃香火。
我每年回來給他上香,都會在妙塵師父這待上一天半天,難免就會提起程息梧。
由最初的痛心到後來的風輕雲淡,我用了五年時間。
我平靜地啟唇:「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早放下了。」
妙塵師父目光柔和看了我半晌,洞悉一切地自如:「他這幾年每年都會來兩趟,風雨不阻。」
我訝然抬頭,想是茶有後勁,唇齒間有了苦味。
師父轉著指間佛珠,輕嘆息:「那孩子該是有些執念的。」
我不吱聲,她看了我一眼,嘆息:「愛如逆風執炬,必有灼手之患。」
話落下,她閡上眼入定。
禪房歸入寂靜,我盯著矮桌上熱茶升起的白煙靜默許久,起身躬了躬,離開。
離開時已近黃昏,剛出寺門,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天邊雲蒸霞蔚,半人高的爐鼎白煙繚繞,百年銀杏枝繁葉茂,垂掛著數不盡的許願香袋。
那人簡單的黑褲、白襯,穿著薄薄的長風衣,迢迢風姿玉骨。
我緩步走近,笑著揚聲:「來堵我的?」
程息梧側過頭瞥了我一眼,依舊是那副嘲弄的語氣:「挺能躲啊,躲了七年,終於不躲了?」
我有種說不出口的難過。
師父說他年年都來,我也回來過許多趟,並沒有刻意躲,還真一次沒碰上。
可能,確實也少了一點緣分。
「上回。」我看著天邊翻滾的雲層,緩聲問他,「你打算用多少錢包我來的?」
程息梧不自然地垂下眼睑:「沒想過。」
我轉頭緊盯著他,含笑道:「你給個數,我來包你,跟我嗎?」
8
我決定留下來之後,便著手找房子。
搬家那一天,發小陸映以替我暖家為名,糾集了一班好友到家裡慶祝。
我少女時代恃美行兇,玩得也野,在那樣張揚的年紀,難免有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
多年不見,我被輪班訓斥,小沒良心的。
不過他們也都知道我當年家庭變故,嘴裡罵著,倒也沒真生氣我和他們斷聯。
酒喝到半醺,幾杯酒下肚,一個個大玩家竟然開始追憶往昔。
說著說著,有人突然問:「咦,你們沒人叫程哥嗎?」
程哥,程息梧。
說話的人是我們這群人裡的最大玩咖,紈绔子弟謝放。
他的話一出,大家伙頓時安靜了下來,齊齊把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輕挑眉:「看我做什麼?」
當年我追程息梧那叫一個轟轟烈烈、人盡皆知,雖然都知道我和他分手了,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在他們看來,總該釋懷了。
不過,還是有人好奇:「話說回來,你和程哥為什麼會分手啊?」
我追程息梧,他們沒少支招。
算起來,這事他們也算參與者。
我就知道,一旦和這些人碰頭,多半逃不開這樣的盤問。
深知我和程息梧分手原因的陸映插話:「你們真的好八卦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提做什麼。」
「沒事。」我淡然笑笑,隨意道,「他太悶了,玩不到一起去。」
本來尋常的一句話,硬是被他們拐到了葷段子上。
謝放激情提問:「你想怎麼玩來的?」